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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公子判若兩人。不知想到了什麽,江陵定定神,右手也握緊了初濂劍。

“公主!啊不……君主、君主?!”晏明剛準備前往隊尾,卻突然看見江陵一震缰繩,跟在莫離身後一起殺了出去!

“殺!——”江陵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槍上戰場。江陵眼底有積壓了整整一日的抑郁和怒意。這一日來,時局做夢般急轉直下——她再也無法做一個受人保護的嬌弱公主。

“破天軍!”江陵從胸臆間爆發出一聲怒吼,“給我上——躲在後面當懦夫嗎!”

連女兒身的君主都殺在了前頭,破天軍的士兵們尴尬地相視一眼,轉瞬之間便達成了一致意見,跟着江陵沖了上去。就連一向臨危不亂的莫離也堪堪回頭,看着一腔熱血領軍的江陵,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兩軍交會,江陵一身紅衣沖進陣中,紅色的初濂劍在亂軍中若隐若現。遠遠望去,江陵纖細的身材襯着這把鋒利的大刀,是那麽地不協調。然,面對着洶湧而來的雪國軍隊,江陵的目光是罕見的無畏——剎那間,初濂劍似乎被賦予了不可思議的力量,随着江陵一次次瘋狂的揮刀,初濂但凡沾血之處,紅光畢現!

這一戰,神武軍和破天軍的士氣史無前例地高漲——他們和年輕的君主一樣熱血澎湃,為破碎的山河痛心着,為家中老幼奮戰着。一時間,赤流軍隊殺出幾裏遠,浩浩湯湯、銳不可當。

“帶兵的竟然是那個嬌弱的赤流公主?呵,還真讓人想不到啊。”遠處的雪國白虎王興奮一笑——竟含了幾分欣賞的神色,手卻片刻不停地一揮:“□□手,射中帶兵的紅衣女人的,封金銀萬戶侯!”

迅速有紀地,□□手立刻搭了一排。剎那間,驚箭呼嘯而來。

然,江陵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負手一揮,只聽“叮”“叮”幾聲,初濂劍便将其輕松擋開。

沒人察覺地,那瞬間江陵指尖顫抖了一下,她眼底劃過一絲猶疑——驚箭迎面來得迅疾,她擋起來卻并不費力,而且,似乎有一種力量從初濂劍柄瘋狂湧出,想鑽進她的身體。

她不知道,此時,身後策馬狂奔來的玄逸早就心急如焚。

“亂來什麽?!”看到這一幕,顯然是氣急,玄逸來不及管什麽君臣關系、理智氣度,一沖上來便狠狠扣死她握劍的手——玄逸是那麽用力,江陵手腕一麻,初濂劍應聲掉地。

玄逸将她拉到身後,為她擋開箭雨——畢竟是赤流第一殺手,江陵怒不可遏地使盡了渾身力氣,竟掙不脫半分控制。

箭雨迅速密集起來,漸漸地,玄逸再也無法顧及身後的江陵,只好松開她,集中精力格擋箭雨,同時冷汗直下。白虎王顯然是決心射殺江陵——即便是玄逸,竟都被一分分逼退,最後無法,玄逸只好縱身一轉,拉着江陵撲向地面。

一手護住江陵的頭部,用身體将她後背的空當全部擋死,玄逸用盡渾身力氣大呼:“擋箭陣!破天軍擋箭陣!”

江陵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那麽近的距離——她看着玄逸額上的細汗,看着他緊繃的表情,看着他用肉身保護自己,心頭一時五味雜陳,沸騰的熱血終于冷靜了一些。

箭雨迅速稀疏下去,雪軍千軍萬馬卻立刻沖上來。擋箭陣只是權宜之計,怎能抵擋冷劍和戰馬?鐵蹄踏破一張張盾牌,将舉着盾牌的士兵直接踩死。眼看着千軍萬馬就要将玄、江兩人立斬于劍下,玄逸心一橫,伸手過去——竟是拿起了掉在地上的初濂劍。

玄逸站起來,緊扣初濂劍,直面銀雪的浩浩大軍,喘着粗氣冷笑——每次江陵的生命受到威脅,莫離都那麽巧地無法抽身護駕,置身事外。

不知受到執劍者怎樣的召喚,初濂劍身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那一刻,塵封的力量被源源不斷地喚醒,充盈到四尺劍身的每一寸,亟不可待地要爆發而出。初濂劍刃漸漸泛出鮮血的紅色,最後在一片深紅中隐隐透黑。

力量積蓄到了極致。

江陵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玄逸疾步沖向前,用力揮出初濂劍的一剎那,天地色變、狂風驟起,風中似乎有千刀萬刃,三丈以內的任何事物皆被絞碎撕爛。戰馬被劃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嘶聲慘叫;士兵則更慘不忍睹,殘肢斷臂紛飛,鮮血橫噴,血肉模糊。

三丈以外,無數戰馬紛紛驚起,發出驚駭的長鳴。士兵紛紛吓得往後避開,白虎王好不容易穩定下坐騎,卻發現他的千萬大軍皆兩股戰戰,再無戰鬥意志。

這一切,不遠處的莫離全部看在眼裏。他神色陰郁,扣緊缰繩的手狠狠發顫。莫離知道,那是他在蓮華殿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江淵也沒有教給他的禦龍四式之第一式——夕陽寒鴉。

“援軍……鏡雲城的援軍到了!”

不知是誰的一聲高呼,尚自陷在震驚和慌亂中、沒回過神的赤雪兩軍,紛紛回過頭望向鏡雲城的方向。不遠處的山腳,兩萬大軍浩浩沖出,“蕭”字大旗獵獵飛舞——領兵的是鏡雲城主蕭隐。

被前後夾擊,這下子,雪軍徹底亂了陣腳。“活捉白虎王——”只聽莫離一聲低吼,赤流全軍随即氣勢高漲:“活捉白虎王!”

駿馬上的白虎王登時大驚失色,狠狠一拉缰繩:“退兵、退兵!”只聽駿馬一聲痛苦的長嘯,便絕塵飛逃而去。

雪國殘軍棄甲曳兵而逃,流血漂橹的戰場上,殘屍不計其數。

“蕭隐護駕來遲……請、請君主降罪!”

江陵一怔,這才從地上趔趄站起。但她沒有搭理蕭隐,轉頭尋找着什麽,神色焦急。終于,她在人群深處找到了那個人,只見他微低着頭,臉色繃得很緊,似是想無聲地離開。

“玄逸!”

沉重的步伐一滞。那聲呼喊,讓所有目光一下子彙聚到那個黑衣殺手身上。玄逸不悅地皺眉,反手抵住心口,極慢極慢地回過身。

江陵疾步走去,望着他面無表情的臉,欲言又止。

玄逸緩緩擡起了手,江陵一怔。

“末将冒犯了。初濂劍現在還給君主,請君主降罪。”

“你……”

“末将只是怕再次護主不周,下次落個殺頭的罪名而已。”玄逸悶咳了一聲,轉臉望着別處,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離開。

怒火又竄了上來。江陵不再搭理他,兀自伸手扣住玄逸的手腕——江陵的動作突如其來,加上虛弱,玄逸想躲閃卻沒來得及。在觸到他脈象的一剎那,江陵的臉迅速蒼白下去。

“你怎麽……!”她剛想驚呼出來,玄逸卻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告訴莫離……”玄逸凝眉,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想想又補充道:“當然,信得過我的話。”他的眼神越來越黯,聲音輕得飄忽不聞。玄逸捂嘴再次悶咳一聲,暗自穩住心脈後,松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手心裏,是咳出的淤血。

“玄逸……你……”朝着他離去的方向,江陵失聲驚呼。

“管好你的軍隊再來找我。”

☆、10 暮雲寂

“君主放心休息,暮雲山是一道天塹,易守難攻。末将已沿途布下重兵,雪國的一兵一卒都休想再南下半分。”夜火旁,蕭隐抱拳,朝紅衣女子恭敬回答。

他本是前朝蕭國的大将軍,出身自蕭國皇族,幾十年來一直守着鏡雲城的黎民百姓。可是蕭國內部腐朽的速度實在讓他難以想象,五年前,當新崛起的赤流帝國兵臨城下之時,幾乎沒有任何抵抗,蕭隐敞開城門迎進江淵,對其俯首稱臣。

只有投降,才能避免一場戰争,避免鏡雲城內無辜百姓的塗炭生活。

然而,令他吃驚的是,江淵不僅沒有驅逐他和他的家人,反而讓他繼續擔任鏡雲城主。

“君主大恩,蕭隐沒齒難忘!蕭隐願為赤流赴湯蹈火,百死不悔!”他知道,那一刻即是重生——國君遇我,國君報之。江淵對他的信任,他絕不會辜負。

此刻,面前的新君主顯得有些神思恍惚。一介女子,在這樣山河飄搖的動蕩時代繼位,她所面臨的壓力,豈又是常人能夠想象的?

“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君主也早點休息。”

暫宿在暮雲山腳一晚,周圍點起的夜火搖搖晃晃。

“今晚,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你們一定要好好休息。”

“是……是!多謝君主關心!”

江陵勉力一笑,和一群圍着夜火的士兵寒暄幾句後,站起了身子,用複雜而悲憫的目光眺望着這片為赤流流血的将軍士兵們。

褪去了戰場上的堅定與淩厲,江陵神情黯然地立在人群角落。追随她的十萬大軍還剩八萬,此刻,受傷躺着的,搭帳篷的,圍火閑聊的——經過一日的疾速行軍,他們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

父親離去,已經一日了……

一閉上眼睛,這一日發生的種種,仍像做夢一樣無法接受。轉眼間,山河破碎了。她成了君主,莫離變得體貼溫柔,玄逸變得敵友難分。江陵低下眼簾:她應該相信誰?她會辜負所有人的一腔熱血嗎?

“君主不舒服?”

江陵一怔擡頭。不遠處,淺笑的莫離。

一改白日的铠甲英姿,此刻的他一身白袍,飄然出塵。莫離走過來,擡手欲為她祛除積壓的疲憊,江陵卻意料之外地擋開了他的手,皺眉抿嘴道:“沒有,多謝莫公子關心。”

莫離微怔,但迅速恢複了笑容,“一切交給末将打點便是,君主好生歇息。露宿山腳,條件固然比不上白漓,君主再擔待一晚。”

江陵應付地點點頭,“莫公子也早點休息。”

莫離凝視着他離去的背影,笑容漸漸凝固。

額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在帳篷與夜火裏搜索了很久——江陵幾乎就要把剩下的八萬大軍從裏到外翻個遍,卻沒找到那個人!

……怎麽可能?

他受了重傷,氣息那麽紊亂。可剛和援軍會合,他就離開了?連個招呼都沒打?

江陵不自覺攥緊了衣角,心頭有五味瓶打碎,苦澀難言。左手隐隐顫抖起來,那裏,黑色衣襟早已換為繃帶,可那人在危急中毅然撕下衣襟、小心翼翼為她包紮的樣子,卻在腦海裏反複盤旋。

江陵感到有些眩暈,左手的傷口在一點點發燙。

“公主……哎呀不是,君主你怎麽了?不舒服嗎?”一個愣頭愣腦的聲音問。江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理了理情緒,剛想回答“沒事”時,卻怔住了。

晏明。

晏明是玄逸的心腹愛将,晏明還在這裏的話……

“……右護法呢。他去哪了?”江陵輕輕問。

“他……”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晏明只好讷讷擡頭,望着頭頂,樹梢上的某處。

順着晏明的視線望去,江陵渾身一個機靈——前方不高的粗樹幹上,那一襲黑衣抱臂躺在那裏,隐匿在茫茫夜色中。然,對方居然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

玄逸就這麽躺在樹上,冷眼旁觀着她一遍遍來回尋找,欣賞她的焦急?

對視只有一瞬。這一次,玄逸竟立刻跳下樹來到她面前,抱拳緩緩問,“君主找我有事?”言語平靜如水,帶着身為将臣禮節性的尊敬。

“……”江陵心頭一怒,但念及白天的事,她還是勉力壓下火氣,默不作聲地上前,抓起玄逸的右手,伸手搭在他脈搏上。玄逸先是本能地避了避,但迅速作罷。

感到對方脈象趨于平穩,江陵暗自松一口氣,剛想擡起手去探他的各大要穴,檢查玄逸的內息是否也恢複正常時,卻對上了他的眼神——客氣而冷漠,仿佛在說,你是我的君主,即便我不願意,我也不會違抗你的意思。

江陵的動作停在那裏,随即一聲冷笑:“這苦瓜臉什麽意思?我會吃了你?”

玄逸沒有搭理她,面無表情地望向別處,淡淡道,“君主若沒有別的事,末将要休息了。”

“你……”江陵怒瞪着玄逸那張看似雲淡風輕的臉,沒好氣地笑了幾聲,語調揚起幾分,“回答我,初濂劍究竟怎麽回事?你是被初濂劍所傷,對不對?你似乎總在阻止我使用初濂劍——為什麽?”

“……”玄逸沒有看她,深吸一口氣之後,才不耐地慢慢開口,“君主若還信得過末将的話,就毀掉初濂劍,再不要使用它。”

江陵一驚追問:“為什麽?”

“我要休息了。”玄逸臉色一沉,仿佛不願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漠然揚揚手,“君主請回吧。”

“你……!”睜大眼瞪着對方越來越小的背影,江陵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胸臆裏怒火翻騰。她的忍耐已到極限——二十年來,玄逸從來沒有這樣冷漠、疏遠地對待過她。眼眶不争氣地濕潤了,加上一整個日夜的疲憊趕路,江陵竟拼命咳嗽起來,只覺大腦一陣眩暈。

聽到對方連續不斷的咳嗽,玄逸腳下一滞。但他終究只是停在那裏,并未轉過身去。

晏明一看急了,趕忙前去扶住江陵。然,第一次和女人接觸,他本身又是個粗人,晏明又心慌又着急,根本不知該怎麽辦,只好堪堪回頭,朝身後的主人尋求幫助——但是,玄逸卻一動不動。

“君主,你怎麽啦?醫生——醫生——”當晏明剛想喊出聲時,一只纖細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是江陵。

江陵終于停止了咳嗽,扶着吓傻了的晏明,低頭閉目,努力抑制着心頭的不适。

“不舒服的話,強忍着只會讓病情惡化。”這時,一個聲音漠然提醒道。

“呵——”江陵冷笑着,擡頭逼視着玄逸——竟是毫不掩飾的怨恨,“我自己的身體,不用勞煩右護法大人費心!”她嘴角擎着一抹可怕的笑意,玄逸皺皺眉,不料對方會如此激動,薄唇在一月的冷風中顫了顫,仿佛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

風吹起了玄逸的衣襟,他黯下眼簾,然後轉身離去,留下僵在那裏的江陵。

又走了麽?——又走了麽?!你不是把我當君主麽,你不是以臣子自居客氣恭敬麽,你竟敢——

一口淤血,終于噴在晏明的铠甲上。

江陵虛弱地躺在晏明懷裏,心口上下起伏,這登時讓晏明陣腳全亂。當他終于回過神,想起叫醫生過來時,玄逸竟挾着軍醫三兩步地飛掠了過來。

看見躺在那裏蒼白的江陵,嘴角還滲着血跡,玄逸終于滿眼驚詫與着急,迅速奔了過去。

“怎麽回事?!”他朝晏明狠狠低斥。

“我……”被莫名其妙地兇了一句,晏明覺得委屈極了,但他支支吾吾地卻解釋不清楚,剛剛君主還是好好的,怎麽一轉眼就這樣了。

這時,他懷中的女子突然擡起了手,指着一邊,瞪着玄逸怒道:“滾。”

江陵呼吸急促,聲音因虛弱變得很輕,卻有不可遏制的憤怒。她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仿佛下一秒就要消融在一月這冰冷的霧氣中。

終于,再也顧不上別的,玄逸迅速脫下外衣,強硬地裹在江陵身上。“滾開——玄逸、你給我滾——”見狀,江陵拼命抵抗着,卻絲毫拗不過他,掙紮中眼淚簌簌滾下。晏明看傻了,呆在一邊完全不知該怎麽辦。

“你不要這樣——好,我道歉,我收回剛才的話。”一見到江陵的眼淚,玄逸只覺心頭一亂,所有脾氣和偏執統統抛到了腦後。江陵一聽,這才心頭一酸,更加委屈憤怒起來。她雖然依舊緊抿嘴唇一臉不服氣,卻怔怔放棄了抵抗,任對方仔細地把每一處衣服掖好。

注視着玄逸的一舉一動,江陵的眼淚終于抑制不住地洶湧而出,帶着這一日來的所有委屈、無助、疲憊、憤怒,一次釋放殆盡。

看見江陵稍微平複,胡軍醫才敢上前把脈。直到胡軍醫探到了她的手腕,江陵才陡然反應過來——他剛剛是去找軍醫?

把脈,看眼,再做了些簡單的詢問。胡軍醫釋懷地笑笑,回頭對玄逸說:“君主只是因為過度勞累,并且受到了刺激,才會這樣。她的身體并無大礙,多多休息即可恢複。”

玄逸松了口氣,對軍醫抱拳,“有勞胡軍醫了。”

并非神武軍或破天軍的将軍,這位胡軍醫顯然不知道一天前軍營裏發生的事,他鄭重地注視着玄逸,仿佛寄有某種希望與重托:“君主畢竟是女子,身子骨比不上男人。右護法大人,你可要照顧好君主呀!趕走雪國夷子,光複白漓聖城,我們都相信您可以做到,就像三年前那樣!”

他眼裏,是一個普通赤流人,最誠赤的渴望。

“……”聽得這句話,玄逸和江陵都沉默了。良久,玄逸才緩緩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會送她去休息。”

語罷,玄逸突然上前,默不作聲地把江陵橫腰抱起,轉身朝她的帳營走去。路過的将軍士兵或驚詫或興奮地轉頭望着他倆,江陵臉上驀地浮起一陣緋紅,反複掙紮着要下來——然而玄逸神色冷定,絲毫不松手。

遠處的黑暗中,白衣的公子漠然看着這一切,若有所思。

☆、11 離恨長歌

“那,那我先出去了。”看到右護法抱着君主歸來,侍女香兒暗自偷笑了聲,留下一句話便急急退出了帳篷。

“不,香兒!……”江陵一急,想阻止她,然香兒似乎沒有聽到,門簾一放便離開了。

江陵有些僵硬地呆在那裏,尴尬和不安漸漸擴大。玄逸見狀,只是默然苦笑——和他獨處到底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後,玄逸才指指自己左胸,若無其事地自嘲着,“需要一把劍嗎?不過話說回來,我若真的發難,香兒即便在,又有何用。”

“……”江陵負氣別過臉去。

玄逸拿起一個銅盆默默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端着半盆溫水回帳,裏面還多了一條毛巾。

江陵呆呆地看着玄逸把毛巾擰好遞給自己,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玄逸無奈地問,“怎麽,要我給你擦臉?”

“我……”

她這才讷讷接過毛巾,擦完臉之後,玄逸又拿着她洗腳用的銅盆出去了。

江陵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剛幹涸的眼睛又漸漸濕潤。

曾經,在江陵受傷時,玄逸就像這樣細致地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因為江陵執拗地不肯接受玄逸以外的任何人。多年以後的今天,玄逸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的習慣,她的生活用具——江陵心中一顫: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麽嗎?

十幾年來,玄逸一直是那個任她欺負、逗她開心、近乎無原則地寵她愛她的人,連父親江淵都不曾如此。

為什麽玄逸變了?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如今的局面?

玄逸再次端盆進來的時候,發現江陵漲紅着眼,咬着唇,直直瞪他。他不禁微微局促,木然走過去,俯身放下盆,看江陵把腳放進溫水中。直到被那樣的目光盯得渾身難受,他才悶聲問,“幹什麽?”

“……”江陵沉默。玄逸俯身的一瞬間,她看到了他心口的同心鎖環——那是玄逸二十五歲生日時,她翻遍了整個白漓,為他買的禮物。江陵要求他必須不離身地佩戴,她至今記得玄逸那時的表情變化——窘迫,無奈,妥協。

往事歷歷在目,玄逸就在身邊,他的氣息是那麽熟悉,可這一切都成了撲面而來的苦澀。

“傷……怎麽樣了?”江陵低聲問。

玄逸無所謂地笑笑,“你不是探過了嗎?初濂劍太難以控制,被一時攪亂了內息而已。”他說着說着嚴肅起來,“這把邪劍的力量遠非你想象,就算你不毀掉它,也盡量不要使用它,更不能讓初濂劍落入別人手中。”

江陵蒼白地笑了笑,“你剛剛可不是這樣的語氣和态度。”

玄逸一愣,良久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才嘆息道,“阿陵……我們何苦彼此逼迫?其實,追究還是放手,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間。”

“呵。”江陵的笑意消失了,“那,父親就該冤死了?”

玄逸眼神一變,不再作聲,神情漸漸冷肅下去。

“什麽時候走?”良久,江陵終于再次開口。

一頓,玄逸漠然道:“你定。”

“那就明天。”聲音略有嘶啞。江陵別過臉,嘴唇緊抿。

玄逸凝視着她,仿佛有某種失意。但他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只是淡淡應了聲“好”。随後,氣氛便陷入了尴尬。江陵默默坐在那裏,玄逸則立在一旁。直到實在覺得無甚多說,玄逸才緩緩開口道,“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安排一下明天的事務。你洗完腳就快點休息。”

江陵身體一僵,沒有回話。玄逸都走到了門口,才聽背後的人驀然問了一句——“你怪我麽?”

“……”撩起門簾的手一滞,玄逸停在那裏。

“公布蘇煥晨的身份,把不屬于你的罪名強加給你,命你當衆下跪——你怪我麽?恨我麽?”終于,江陵緩緩轉過頭,用一種複雜的眼神逼視着他。

放下門簾,回頭,玄逸平靜地注視着她。

“因我和江淵間的個人恩怨,我深深地傷害了你,我感到很抱歉。你若能放下心結,接受我的道歉和補償,我十分感激;但你若要懷疑我,對付我,我也沒有辦法。我走,或者留,都在你一念之間。”

剛要邁步,他想起了什麽。

“對了,請你不要傷害小晨——這是我的底線。”

第二日,晴光萬裏。風吹起了“玄”字大旗,青空白雲下,一萬破天軍浩浩蕩蕩,即将與大部隊分道揚镳,向西而去。

玄逸換上了一身冷肅的铠甲,凝視着送行的人群,面色平靜。

“右護法大人……一路平安!我們等你回來。”“趕走朱雀王後,就立刻回到鏡雲城,我們需要你。”……

聽到這些話,玄逸只是低頭輕笑。那些他一手帶起來的破天軍将軍們,每人臉上都是深深的不舍。右護法這個軀殼可能會留在他身上,但新的破天軍統帥,應很快就會在他們中間産生。

他即将西行襄遠——還會有歸來的那一天嗎?襄遠地勢偏低,易攻難守,銀雪朱雀王常年在邊境挑釁——這個危機幾乎是不可能解除的。江陵不忍心真的逼走他,更莫說殺了他——将他遠派西邊,從此遠離朝政,放在一個她擡頭便能看得到的地方——這不能不說是個絕妙的安排。

低頭苦笑。這個女子的成長速度,遠超他的想象。

江陵站在送行的人群中間,目不轉睛地盯着玄逸,咬着唇,欲言又止。她的臉色因虛弱而顯得蒼白,冬日的冷風中,她穿着一件長棉襖,将脖子縮進衣領裏。

玄逸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默默幫她緊了緊衣服,面無表情地低聲,“收好我剛剛給你的字條,不要讓別人看見了。”

江陵一愣擡頭。

出發之前,玄逸遞給她一張長長的單子,墨跡未幹,應該是他昨晚連夜寫出來的。上面詳細列出了朝中哪些人可以完全相信、委以重任,哪些人又需多加留意,哪些人應加強培養,未來必有大用,哪些人又看似滿腹才華,其實只是紙上談兵。

“今後的路,你自己小心。”知道此刻有千萬雙眼睛盯着他——其中不乏他的敵人——玄逸将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像閑話家常般自然,“注意身體,做決定的時候多聽聽各方意見。莫離十分危險,找一個能力相當的人擔任要職,維持朝政平衡。建議提拔李明蔚——他是值得你信任、可以幫到你的人。”

江陵怔怔望着他,然而玄逸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玄逸慢慢地替她系着衣帶,似乎只是一個離別不舍的戀人。

動作間,他苦笑了一聲,“當然,你可以不信我。要怎麽做,你自己看着辦吧。”

江陵別過臉,眼眶紅了。原來有一天,少言寡語的玄逸也會如此婆婆媽媽。此地一別,再見不知何年何月。二十年的種種歷歷在目,所有或快樂或悲傷的記憶中,玄逸始終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好了,快回去吧。這裏風大……阿陵,保重。”

玄逸幾乎是字字沉重地把那些話說完,不知心裏有何種複雜滋味。松手,低眉,轉身。玄逸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坐騎走去,仿佛不再有任何留戀。

“玄逸!”突然,虛弱的女子失聲喊。

他停住了腳,微微側頭。

“你……還會回來嗎?”江陵聲音顫抖。

玄逸沒有回答她。他眺望着遠處的山峰和綿延的軍隊,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執意沉默。

江陵慌了神,急急追上前去。快走近時,她的步履卻越來越沉重,終于在他身後停下。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你還會回來嗎?”江陵執拗地望着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問出那句話。但不知是因為天氣太涼,還是太過心虛,她的話游弋在空氣裏,都快變了音。

終于,玄逸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

他轉過身,瞅着江陵委屈得就快哭出來的表情,勉力笑道,“你記性還是這麽差——我昨晚不是說了麽,我走,或者留,都在你一念之間。吶……如果你改變主意了,而我還沒被朱雀王殺死,你就把我撈回來吧。”

改變主意——玄逸在心裏苦笑着。等江陵恢複了理智,從分別的痛苦中走出來,她就會發現這個決定是無比地正确。

“好了好了,傻丫頭,不哭。”江陵的眼淚把他的心都快融掉了。江陵的委屈和示弱簡直就是她的必殺技——不管她多麽刁蠻、犯過什麽錯,也不管玄逸是多麽地負氣、驕傲,只要她一哭,他就會立刻心軟,然後敗下陣來。

玄逸把江陵深深地攬入懷中,輕拍着她的肩,靜靜安撫。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個無助的孩子。江陵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玄逸似乎被某種情緒擊中——他一下子閉上眼,将臉埋進她的發絲,抑制着心頭難以名狀的悲哀。

伴君二十年,我卻不能娶你為妻。

江陵此刻已哭得不能自已,情緒大起大落,她虛弱得就快倒下去。玄逸趕緊扶住她,苦笑埋怨道,“喂,明明是你在發配我,到頭來卻要我安慰你。”他随即轉頭吩咐,“小堇,扶君主回營休息吧。”

江陵睜大眼,抗拒地瞪着他。然玄逸把她交給堇華苒後便轉過身去,不敢再多對視一眼。

不,不要——被拉走的時候,江陵感覺世界都要坍塌了。玄逸的背影是那麽冷漠、那麽地令人絕望——為什麽會這樣?絕望到,她竟隐隐覺得,這将是永別。

翻身上馬。目送着熟悉的人,玄逸極緩極緩地閉上雙目。江陵一走,他所有溫柔和笑意在一瞬間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陰霾郁結。

我們注定不會在一起。此言、此情。此生最後一次。

***

襄遠濃密如雲的梨花。珈璃宮璀璨的煙火。長風中漸行漸遠的軍隊。

一幅幅畫面淩亂地交織在一起。她時而歡喜,時而悵然,卻總覺得心裏空蕩蕩,缺少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忽然,蕭蕭冷風裏,她看到了馬上那個熟悉的黑色背影。她心下一驚,疾步追上前,可那人一震長鞭,一路絕塵而去。

她呆呆望着馬蹄踏起的塵埃,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君主,你怎麽了?你快醒醒。”

眼角滾落一滴淚,江陵艱難地睜開眼。熟悉的營帳,熟悉的擺設。

江陵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木讷地望着頂棚。她根本不轉頭去看身邊是誰,直到對方笑着安慰道,“君主不要難過啦。右護法大人托我們轉告你,只要襄遠的戰事緩和下來,他就抽空回來看你。”

江陵驚訝地側過頭去——那個紫衣女子淺笑得溫婉。這是……莫離的妻子,沈紫音?

虛弱的女子急急坐起身,追問,“他……他真的這麽說?”

“對呀。”沈紫音輕輕回答,“所以君主你要振作起來。等右護法大人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強大有序、民安國富的赤流,他會對君主多麽地另眼相看呀。”

陽光落在沈紫音素淨的臉上,她說得是那麽從容、令人信服,江陵呆呆地點點頭,接過對方遞來的藥碗,木然抿着。

“小心,別燙着。”

看着江陵乖乖喝下藥,不再面露愁容、郁結低沉,默立在一旁的莫離向妻子投去贊許、感激之色。他當然知道,沈紫音的話只是安慰之辭,但是,女人的情傷,或許還是只有同樣心細的女人才能撫慰吧。

但是,莫離卻更嘆服江陵的理智——那簡直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冷定。

明明是自己親手将玄逸驅逐邊境,玄逸啓程時卻在他懷裏哭得不能自已——咋一聽似乎有些可笑。一步步逼迫深愛的人、卻不得不這麽做,是何種滋味呢?那種撕心裂肺,或許只有莫離才能理解吧。

三年來,只要一閉目,眼前便會浮現出那個銀衣女子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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