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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潇.湘故人曲(一)
白漓。煙雨閣。
白衣公子一個人坐在那裏,沒有平日不離身的佩劍,只有一把折扇。他端着酒杯,眼中醉意微醺。臺上的歌姬舞姬或火辣或妖嬈,他時而揚眉輕笑,時而閉目沉思。
進駐白漓已經是第四個月了,天下由亂轉治,作為赤流的左護法,他卻一直只能鎮守着白漓的東西城門。玄逸在白漓攻城戰中取得的赫赫戰功,讓江淵對他的器重和贊賞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加之玄逸和江陵的感情日漸升溫,他剛剛得知,江淵準備在幾年內退位,将君主一位禪讓給玄逸。
苦笑一聲,白衣公子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和玄逸,本是一起長大的手足兄弟,如今卻早已水火不容,為了權力地位常常鬥得你死我活。可是最初的他,不就是想追随江淵而已嗎?——建立一個全新的國度,再不會有血腥與死亡,用力量來保證平靜與幸福。
活着,奮鬥。究竟是為了什麽?
“公子,你喝得太多了。”一個聲音柔聲提醒,音色悅耳如銀鈴。
白衣公子醉眼斜睨過去,認出了那個歌姬——雨蓮。她是煙雨閣的花魁,只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上場,卻讓無數豪門的少爺公子都拜倒在她裙下。
“陪我喝一杯。”白衣公子挑眉一笑,伸手過去摟住她的玉頸。雨蓮一怔,剛想欠身掙脫時,卻發現他看似溫柔的手竟充滿了力道,雨蓮被生生地摁在座上。
“放開我!”一怒之下,雨蓮揚起手便想扇過去。這回換白衣公子一怔,他不料對方會如此激動,于是趕緊放開了她的脖子,手腕一翻抓住了她一掌扇過來的手。
白衣公子瞅着雨蓮黑白分明的眸子,笑而不語,直到雨蓮感覺到渾身不自在。
“今夕何夕?斜陽烨烨。”雨蓮一愣,只聽對方幽幽道來:“不我歸兮,長夜未央。執子紅衣,明明曳曳。生死契闊,何處潇.湘——這是你寫的?”
雨蓮抿唇,怒瞪着白衣公子迷離得有幾分調戲意味的眼神。
“生死契闊,何處潇.湘。一個青樓女子,也會有這樣的感慨嗎?”白衣公子以手支頭,眼裏出現了迷惘,搖搖頭,好像有點不能理解。
“我不是青樓女子!”雨蓮本能地反駁道。但下個瞬間,她似也覺得這句話很荒唐,于是只好一聲自嘲,別過臉去。
她本出生于白漓的貴族,應享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只可惜,她是父親和一個□□的後代。母親終其一生也未得到她該有的名分,在饑寒交迫中郁郁而終。而她,最後還是走上了母親這條路。
雨蓮恍惚了一下:既然都走進了煙雨閣,這樣的堅持,究竟意義何在,她其實也說不清楚。
但白衣公子沒理她,兀自給她倒上一杯酒,“喝一杯。”
對方不做理會的态度和不容拒絕的語氣,讓雨蓮心頭微微苦澀。無法,她無奈地苦笑着,搖頭、搖頭,抓起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對方突然如此爽快,白衣公子倒是有些驚訝。他注視着雨蓮,看着她将酒杯拍在桌上,捂嘴皺眉,雙頰泛起潮紅,忍不住饒有興致地笑出了聲。
雨蓮瞪着他,一臉不解:“你笑什麽?”
“第一次陪酒?”
“不可以?”
“哈哈哈。”白衣公子一挑眉,歪着頭,笑意朦胧地打量着她,似乎覺得這個女人十分有趣。雨蓮咬着唇,只覺窘迫萬分,再也坐不住,幹脆起身就走。
“煙雨閣的女人,竟然沒陪過酒……”背後,只聽那個公子幽幽說着,語氣中有毫不掩飾的輕佻和笑意。聽得那句話,雨蓮渾身一震,一時間酸楚難當,猛然回頭,怒瞪着以手支頭、醉酒微醺的公子。
“呵,裝什麽只聽戲、喝酒排憂的清高公子?你和那些來找女人、找樂子的少爺們有何區別?”雨蓮仰起頭,冷冷斥道,“每月初一十五,專程跑到煙雨閣來裝清高、出淤泥不染嗎?勸公子還是早些回府吧!”
白衣公子眼神一變,終于直起身子,好生打量着眼前的女人,醉意和笑意都緩緩散開。
“雨蓮會好好待在煙雨閣,記住來時的原因和原則。要麽全身而退,要麽死在這裏。雨蓮也在此祝願公子,在自己的仕途上好好奮鬥,切莫失了本心。”
那番話幾乎是憤慨而出,語畢,雨蓮轉身揚長而去。
她沒看見,白衣公子坐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摩挲着指尖酒杯,目光複雜地變換着。幾秒後,他端起酒杯,閉目一飲而盡。
***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白衣公子擡起頭,發現不知何時,門外已織起了密密細雨。他站在門口,皺皺眉,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雨蓮,你、你若是肯陪我,我今夜……就不走了。我給你一萬兩銀子,好不好?”
白衣公子一愣,側頭看去。一個滿身酒味的胖男人被攙扶着,一身嘔吐物,卻不斷往銀衣女子那邊湊。雨蓮則站在他一丈以外的地方,禮貌地微笑着。
“張公子,你說笑了。”雨蓮故意轉身離開他,朝侍女走去,拿起自己的傘問,“外面下雨了,張公子可有帶傘?”
“唔……帶了……”胖男人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他旁邊的侍從見狀,只好對雨蓮賠笑道,“那雨蓮姑娘,我們先告辭了。”
“一路小心。”
雨蓮目送着胖男人漸漸遠去,直到他轉過拐角再也看不見,雨蓮依舊站在那裏,似笑非笑地擺弄着自己的傘。
“這位公子,你是忘記帶傘了嗎?”吵鬧的胖男人離去後,雨蓮的侍女才注意到站在門口尴尬的白衣公子,正望着垂雨的天幕出神。
“……”白衣公子沒有回答,他瞪着把玩紙傘的雨蓮,眼神很奇怪。
“小玉,李公子好像也沒帶傘吧?要不我們給他留着?”雨蓮望望她的侍女,一臉認真地問。
“啊……這……”小玉一下子有點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呵。”白衣公子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雨蓮!”突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如利刃般劃破空氣。三個人一驚,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趙姨不知何故異常激動,三兩步從二樓跑下,直直朝這邊沖過來,一邊跑一邊吆喝着,“你在幹什麽!這把傘哪兒來的!”
雨蓮被突然喝得找不着北,呆呆望着趙姨,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月涯珠失竊了,你不知道嗎?!翻遍了整個煙雨閣都沒找到,你這把傘是哪來的?”趙姨的聲音就像指甲劃過光滑木板的感覺,尖利刺耳。她不由分說地搶過雨蓮手裏的傘,雨蓮一個不穩踉跄了兩步。
此時已是亥時,除了樓上抱着美人共枕眠的客人外,一樓已停止表演,仆人正打掃着正廳。聽得趙姨這麽厲聲一喝,仆人和閑暇的女子們都走過來湊熱鬧,不知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
“我……”雨蓮霎時間覺得莫名其妙。難道傘裏還能藏珠子不成?
趙姨卻是一個冷笑,來回、反複地研究那把再普通不過的傘。但事實上,她很心不在焉,心頭早已樂開花,腦海裏浮現的全是幾日前,雨蓮拿着幾箱金銀珠寶想要贖身的樣子。
真是天真幼稚。進了煙雨閣的門、賺了煙雨閣的錢,還想幹淨利落地全身而退?
白衣公子也轉過身來,撫扇靠在牆上,似是想看,這婦人能研究出什麽名堂。
傘被緩緩撐開,傘輻的輪圈在傘柄上快滑到底的時候,突然被什麽硬物抵住了。雖然也能卡住輪圈使用,但總覺得很別扭——趙姨來回用力頂了好幾遍,那個硬物死死地陷在傘紙和傘輻中間,一動不動。
她眯起一只眼睛往裏望去,突然咧開一抹興奮的笑意!
“雨蓮啊雨蓮,你竟然是這種人?你要什麽金銀財寶我不能給你,非得用偷的?”
雨蓮臉色一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旁邊的人好奇地探過頭,凝神看去——傘柄末端,确實有個銀白的、帶着棱角的珠子卡在那裏,要是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有這個異物的存在。
“你把月涯珠藏在傘裏,然後把傘轉移給你的幫兇,要堂而皇之地帶走是嗎?!”突然,趙姨傘尖一轉,直指着一旁的白衣公子,大聲嚷道。
突然被指控,白衣公子一愣,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見雨蓮猛地擡頭,憤怒分辯,“趙姨,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月涯珠怎麽出現在你傘底?!”
“我……”
衆人紛紛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雨蓮和她身後的白衣公子。雨蓮甚至能感覺到,她身後的白衣公子也在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一念及此,她竟渾身痙攣起來,又羞又怒地高聲分辯:“趙姨,我沒有拿東西!你為什麽要嫁禍給我?就因為我想贖身嗎?”
她沒看見,她身後的白衣公子,眼神忽的有很微妙的變化——上月十五,他也像今日這般喝醉了酒,乘着酒興,故作無意地對她說——“知道麽?你就像一朵純白的蓮花。本應遠觀不可亵玩,卻開在了這攤淤泥裏。”
被說中了心思,趙姨先是窘迫了一下,但随後便刻薄地笑了起來。她打量着雨蓮身後的白衣公子,又看看一臉憤怒的雨蓮,笑罵:“唷,怪不得想贖身。一個妓.女,竟然還愛上男人了?你也不問問人家,肯不肯娶一個妓.女為妻?”
每說到“□□”二字時,趙姨的音調憑空揚了半分。
“趙姨你……我不是!我沒有……你、你!”雨蓮霍然擡頭,語無倫次中,只覺整個人都快要氣暈過去。被罵得那麽不堪,她卻不知要如何反駁。那個白衣公子會怎麽看待她?他現在正看着自己吧?想象中的目光灼得她渾身滾燙。
“堂堂白漓煙雨閣,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吧。”
此言一出,整個煙雨閣陡然安靜下來。雨蓮渾身一震,呆呆回過頭去。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二)
那個白衣公子一手撫扇,從容地站在那裏。
一旁的女人們紛紛驚訝地轉頭,打量這個敢插手管閑事的人。他難道還真看上雨蓮了?他難道不知,煙雨閣的趙姨趙夢霞,她的兄長是白漓首監?所以,煙雨閣接待的總是當朝權貴,門路甚廣,一直氣焰嚣張。
雨蓮忍着眼淚,緊咬着唇,根本不敢看那個白衣公子——他竟然在幫她?
趙姨皺了皺眉——這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煙雨閣處理自己的內務,在一旁看戲就好,竟敢來幹涉?
然而,煙雨閣畢竟是個取悅男人的地方,趙姨原則上并不想得罪她的客人。“公子,煙雨閣處理內務自有分寸,今夜的表演已全部結束,若不想在此地留宿,還是請快回吧!”趙姨橫沖沖上前,扯過雨蓮便下了逐客令。
“放開我!”雨蓮掙紮叫道。但趙夢霞手臂很粗,力氣很大,她擰着雨蓮纖細的胳膊,令雨蓮堪堪別過身子,痛苦不堪。
“啊!”突然,一條筆狀硬物飛來,打在趙姨白胖的手背上,她一哆嗦松開了手。硬物一彈而回,那白衣公子伸手接住了它——竟是一把合上的折扇。
趙姨的手背頓時紅了一圈。
“趙姨。”白衣公子卻是禮貌地淺笑着,“你說,雨蓮的胳膊要是讓你擰壞了,她還怎麽跳舞呢?”
周圍的人屏住呼吸,感覺一場好戲就要上演——只見趙姨氣得火冒三丈,怒瞪着他大叫:“李生!魏武!有人砸場!”
話音未落,只覺二樓有一個身影跳下。人群緊忙讓開,視線盡頭,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一步一緩地走來,滿臉傲慢。緊接着,身後的煙雨閣大門被猛地踹開,冷風突然嗖嗖嗖地往裏灌,揚起公子翻飛的白衣。
另一個滿身肌肉的大漢立在門口,一臉陰沉與不屑。
所有人吓在當地,被這野蠻的氣勢鎮住了。那白衣公子站在中間,俨然被前後夾擊之勢。
別看這兩個大漢如此剽悍,一動起來,身形卻矯健得和身材很不協調。他們倆同時縱身一躍,朝白衣人一拳掄去,就像兩頭前後撲來的巨獅。
那公子笑了笑。
所有人都沒有看清——拳近一尺時,白衣公子欠身一側。半尺的間隙內,兩拳就這麽堪堪擦臉而過。獵物剎那消失在眼前,兩個大漢堪堪回過神時,只見對方拳頭已然逼近自己的臉。手忙腳亂之中,他們又是收拳又是躲,卻突覺腳底一絆,同時相向撲倒在地!
緩緩展開折扇,白衣公子對趙姨做了一個“承讓”的手勢。
在場沒有一個人不傻在當地。雨蓮呆呆地睜着眼睛,不相信看起來這麽書生氣息、文質彬彬的公子,竟有如此身手——為了生存,她練過一些本事,但是白衣公子剛剛的動作、快得是多麽讓人不可思議——她完全沒有看清!
“你是……你是白衣殺手莫離!江淵的左護法莫公子!”突然,人群中不知誰大叫了一聲,衆人一驚,立刻叽叽喳喳混亂起來。趙姨渾身一激靈,擡頭好好審視此人——今天,煙雨閣竟得罪了新政權、那位至高無上的左護法?
雨蓮更是渾身一僵——他是莫離?
“哦?”然而,聽得這句話,白衣公子卻苦笑起來,撓撓頭不解地問,“我和莫離長得很像嗎?可是本公子姓謝名折柳,白漓謝家、謝折柳是也。”
冥冥中,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趙姨明顯舒了一口氣——白漓謝家,她知道有這個家族,不過近百年來幾近沒落,謝家已經幾十年沒出過光耀門楣的後人了。眼前這個謝折柳,身手倒是不凡,可惜太風流。
“謝折柳,我量你是個雅士,你趕緊離開這裏,我趙夢霞今天就全不追究——休再惹禍上身!”趙姨指着門外厲聲命令道。今晚,沒有援手的情況下,要抓住此人已是不可能。若非要硬鬥下去,煙雨閣的生意會耽誤好幾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自稱謝折柳的人笑而不語。他彎腰拾起混亂中掉在地上的傘,伸手進傘輻,手指輕輕用力,傘柄末端的珠子便被卸了下來。趙姨再次心頭一緊——打鬥中,她居然把月涯珠忘得一幹二淨。
“那是煙雨閣的東西,請公子還給我。”
趙姨上前,想伸手搶過來,然而白衣公子握拳一收,趙姨就抓了個空。
“想把月涯珠拿回去嗎?趙姨,跟我做個交換吧。”
趙姨恨恨地盯着他,不知對方想幹什麽。
謝折柳從懷中掏出一張蓋好印章的空白銀票,輕輕放在桌上,微笑。趙姨呆在那裏——這是什麽意思?讓她……随便寫?!耳畔只聽謝折柳緩緩道,“趙姨覺得,贖出雨蓮應該多少銀子呢?”
聽得這句話,一旁的雨蓮驚呆了,她睜大眼堪堪瞪着白衣公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依江淵政權的貨幣規則,一張銀票至多能開五十萬銀子——那比煙雨閣一年的全部收入還多!趙姨盯着那張銀票,咽了一抹口水。值,那必然是值;但是,看這樣子,這個謝折柳明顯還可以掏更多銀子出來,若是往常,她必不會放人。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月涯珠怎麽落在了他手上!
趙姨幾乎是咬牙恨恨道,“雨蓮是我們煙雨閣花魁,別說五十萬銀子,百萬銀子也能輕松掙來。但謝公子既是看上了,身手又如此不凡,那我就勉為其難,做個順水人情吧。”趙姨翻翻白眼,扭扭腰就想上前去拿那張銀票。
然而,謝折柳手指不動,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趙姨一愣,擡頭惡狠狠地盯着他。
“雨蓮姑娘,上樓收拾你的東西,我在這裏等你。”謝折柳沒有理她,轉頭望向呆在一邊的雨蓮。當那淡若流水的目光與銀衣女子交彙時,雨蓮渾身一抖。
“你……”趙姨瞪瞪謝折柳,又回頭瞪瞪雨蓮,想像往常一樣用眼神喝住對方時,雨蓮卻翻了個白眼沒有搭理她,轉身朝二樓跑了去。
她不一會兒就背着行囊下來了,看樣子只是簡單收拾了些貼身衣物和用品。
“趙姨笑納。”謝折柳禮貌地微笑着,松開手指。趙姨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拿起銀票迅速揣入懷裏,然後一把搶過了他另一只手上的月涯珠,轉身氣洶洶地沖走。
經過雨蓮的時候,她狠狠撞了上去,雨蓮一個重心不穩差點跌倒,白色的身影卻迅速掠來,扶住了她。
“趕緊給我滾!”走遠的貴婦人尖聲叫道。
***
小雨淅淅。
黑夜中,兩人打着傘沉默地走了一路,誰也沒有說話。
“謝公子。”終于,雨蓮頓住腳步,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白衣公子一怔回頭,發現對方正朝自己緩緩跪下。
“剛剛雨蓮不知輕重,對公子多有冒犯,望公子海涵。公子大恩,雨蓮必永生不忘,做牛做馬,謝公子開口便是。”
雨點打在她瘦弱的肩上,她低着頭,看不到表情。
白衣公子莞爾微笑,“雨蓮……怎麽,都肯做牛做馬了,還不肯告訴我真實姓名?”
銀衣女子一愣,久久沒有回答,似乎十分為難。
“姓名,不過一個稱謂。叫雨蓮,或叫其他的名字,沒有什麽區別。”
“哈哈哈,”白衣公子突然笑出了聲,他上前支起紙傘,替對方擋住雨滴,“沈家的華音公主,即便淪落青樓遭人排擠,也絲毫不動搖自己的原則,小生佩服。”
銀衣女子再次愣住了。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沈華音……”耳畔,只聽那個白衣公子再度開口——三年不曾使用這個名字,銀衣女子恍然覺得不太習慣,“……你覺得,我怎麽樣?”
她一怔擡頭,只見對方依然在淡淡淺笑着——那笑容,從容不迫、捉摸不透。但她不知道,還隐藏着一分心虛。見她久久不回答,白衣公子只好自嘲道,“一個仕途不得志,去煙雨閣尋歡作樂,還故作清高的公子哥兒,是嗎?”
“不是……那個……”沈華音焦急地擺擺手,覺得十分窘迫。但覆水難收,她現在只剩懊悔,恨自己說話的時候太過随性。
“知道你們府上最近有件大事麽。”然而,白衣公子笑笑,似乎并不介懷。聽罷那句話,沈華音一臉茫然,顯然,她和沈家失去聯系已經很久了。
“白漓四個月前易主。江淵為交好沈家,命左護法莫離與沈家聯姻。”他輕輕說道。
但是,沈華音只是平淡地“哦”了一聲。沈氏一族在白漓呼風喚雨,帶給她的似乎只有颠沛和苦難。
“謝公子,小女三年前離開沈府,和沈府已經沒有什麽關系了。”
“可是你姓沈,難道不是沈家的人麽?”白衣公子輕輕一笑,“還有,我不姓謝。”
沈華音一怔,疑惑地看着他。
“我姓莫,單名一個離字。”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三)
阖上門的時候,沈華音尚自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黑暗中,忽的亮起一道燭火,她心下一驚——在這個小屋裏獨自生活已經三年,晚上還常常住在煙雨閣,屋裏應該沒人才對。
“奶奶的,終于找到火了。紫音吶,華音就住在這裏,不過她有時不回來住,這麽晚了你要不先回去,我明兒個去煙雨閣找找她,告訴她一聲?”黑暗中,一個男子一邊小心地護着火苗,一邊跟身後的人說話。
男子身後的人一動不動,仿佛盯着門口在看。
“華音姐姐?”那人疑惑地問了句。
燭光終于緩緩亮開了。昏黃的光線裏,紫衣女子站在那裏。雖是便裝出行,她身上的錦緞、頭上的玉簪、手上的佩飾依舊價值不菲,恰到好處地點綴出她的美麗,隐隐透出了她尊貴的身份。
相較之下,沈華音卻顯得分外寒碜。全身上下沒有一件佩飾,只有一身銀衣的樣式勉強不落俗套,質地還相當一般。
沈華音知道,來者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沈家夫人的長女,沈紫音。
在沈府的時候,她們兩是最好的姐妹。一起學書、念詩、偷溜出府玩,沈華音時不時會被欺負,沈紫音卻總是幫她撐腰,甚至幫她打架,為此沒少被夫人訓。三年前,她和母親一起被逐出沈府,自此和沈府的一切——包括沈紫音——失去了聯系。
兒時最好的夥伴,如今地位迥異,她應該是自卑、或者抵觸的吧?然而,沈華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朝妹妹欣然一笑,“是紫音啊……好久不見。你竟然找到了這裏。”
“姐姐!”看見對方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生疏,沈紫音感動得鼻子一酸,情不自禁沖上去摟住她,“我好想你……我一直在找你!今天黃昏回府的時候在路上撞見了雲天佑,我想他一定知道你的下落,就賴着他帶我來見你。”
沈華音一愣,轉頭看了看一旁的男子,只見他無奈地攤攤手,一臉“我拿這家夥實在沒招”的表情。
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繞下去,沈華音笑着松開對方的手,一邊安撫沈紫音坐下,一邊找個茶杯給她倒水,寒暄着,“三年了,當初沈府的小公主變成大美女了。有哪家幸運的公子榮獲芳心了麽?”
剛剛還激動的少女忽的低了低頭,雙頰上浮出紅霞。
“小丫頭不好意思了。”沈華音笑着走過去,“來,喝點水。”
雲天佑沒好氣地把頭撐在桌子上,斜睨着兩人一句句閑聊,心想,姐妹兩重逢,就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了,好歹他也是個帶路的啊,賞口水喝總可以吧!
“姐姐,這段日子你過得怎麽樣?聽說你很辛苦……我給你帶了點東西,我怕以後沒有機會再這麽四處溜達,所以一定要找到你。”沈紫音解開一旁的包袱,裏面有珍貴的飾品、漂亮的衣服和很多銀錠子,“這些都是新的,我沒用過,我想姐姐你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沈華音看看那些價值連城的東西,又看看這個熱心腸的人,心頭五味雜陳。
“紫音,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過得很好,這些東西,你還是拿回去吧。”沈華音婉拒道。趁對方驚訝和失神的剎那,沈華音語調一轉,笑着轉移話題,“對了,為什麽沒機會四處溜達了呢?莫非,那位公子來提親了?”
回到這個問題上,沈紫音再次害羞起來,她低下頭,眼睛望着別處,“其實也不是啦……新君王派人到府上來協商過很多次,希望能和沈府交好聯姻……你知道嗎,聯姻的對象,竟然是左護法莫公子!我真的好崇拜好喜歡他……”
話音未落,沈華音的手指一個顫抖,茶杯從她指間滑落桌面。沈紫音一怔,納納問,“姐姐……你怎麽了?”
沈華音極力保持着平靜,緩了好久,才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問,“那麽……然後呢?談成了?”
沈紫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羞怯道,“我……我向父親表明了心意,父親答應了我,今晨剛和君主那邊談妥。”
沈華音一個恍惚,差點沒站穩,還好雲天佑眼疾手快,一個健步上前扶住了她。
“你怎麽了?不舒服?”雲天佑收起剛剛嘻嘻哈哈的樣子,側頭關切問。他敏銳地覺察到了沈華音的變化,感到事情不太對勁。
“姐姐……你還好吧?”沈紫音也擔憂地問。
昏黃的燭光,将沈華音蒼白的臉色掩蓋過去。她反手抵住太陽穴,閉眼,似在苦笑又似在冷笑。終于,良久後,沈華音面無表情、極輕極輕地回答道,“紫音……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想早些休息了。你回去吧。”
“姐姐……”被莫名其妙下了逐客令,沈紫音呆在那裏,有些委屈難過。但是雲天佑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還是先離開的好。
無法,沈紫音只好點頭答應。走到門口,她回頭,不舍地叮囑道,“那我先走了,姐姐,你好好休息。”
“把東西都拿走。”
當冷風一陣陣地灌進來,皎潔的月華鋪滿一地時,沈華音才全身一軟,癱靠到椅背上。
“阿音,你怎麽了?”雲天佑走過去,俯身輕輕問。但是,他的眼神也在微微顫抖,似乎有不好的預感在心裏一點點擴大。
沈華音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撲在雲天佑懷裏便止不住地掉眼淚,一邊語無倫次地問,“他什麽意思?他明明和沈紫音訂了親事,為什麽還答應要娶我?”
沈華音只顧抱着雲天佑嗚嗚哭着,卻全然沒發現對方身體僵硬,雙手尴尬地放在離她一尺的地方。雲天佑第一次驚覺,自己似乎沒有資格再碰她。
守了這個人十幾年,雲天佑竟然不知道,沈華音到底是何時,從懵懂無畏的小姑娘變成心有所屬的亭亭少女的。
“你和莫公子……”雲天佑目光變換,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
“他在騙我嗎?那些話都是假的?那為什麽還要把我贖出來?”沈華音無助地哭着,淚濕了雲天佑的肩。
雲天佑一驚:“他把你……贖出來了?”
沈華音委屈地咬着唇,扭頭別過去。
雲天佑黯下眼簾,默然嘆息。終于,他一聲苦笑,拍拍沈華音的頭,像安撫一個小孩一樣低聲勸道,“好啦好啦,也許是莫公子和君王沒有接洽好。他既然答應了要娶你,明天肯定還會來找你,到時候你問問他就好了。”
聽得那句話,沈華音終于平複了一些,信服地點點頭。這時,雲天佑卻話鋒一轉——“可是。”
沈華音一愣,擡頭。只見一向嘻嘻哈哈的雲天佑突然嚴肅起來,直視她的眼睛,冷冷提醒:“可是有兩種情況,阿音,你一定要及時抽身退出。第一,莫公子只是煙雨閣衆多花花公子的其中之一,今天說的話明天就忘記;第二,莫公子和君王意見相左,而君王堅持不改。莫公子是赤流高高在上的左護法,君王更是高貴不可侵犯。若沒有緣分,你千萬不要死不放手,知道麽?”
沈華音呆在那裏。她被從天而降的幸福和突如其來的噩耗沖昏頭腦,雲天佑說的這些,她從來沒有想過。
“喂喂,聽到了麽?回答我啊?”雲天佑晃蕩晃蕩她的肩膀。
“嗯,我答應你,天佑。”沈華音黯了黯神,乖乖答道。
***
當日光緩緩照進玉軒宮時,又是新的一天。
莫離睜眼打量着這個世界——屋內錦雕玉飾,寬敞明亮;院裏草綠花紅,蟲鳥争鳴。仆人們利落地打掃着宮裏宮外,婢女們正忙碌地準備着早膳。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麽問題,但第一次,莫離卻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
起身更衣時,看見跪在膝下的婢女,他心頭浮現的,卻是那個人的臉。
如果,玉軒宮将有個女主人,她會是什麽樣的呢?堅韌卻不失溫婉、賢淑而不乏俏皮。疲倦的時候,她替他捶肩、揉背;閑暇的時候,他陪她游山、玩水。她跳一段□□舞,他舞劍以和,剛柔相濟,相映成趣。
嘴角不自覺地浮出幸福的笑意。
沉浸在幸福裏,一臉笑意踏出內室,莫離卻看見一個人默立在正堂,愁眉深鎖,似是已等他一段時間了。
“段彥铮?”看見自己的心腹愛将,莫離才堪堪回過神來——天吶,他在做什麽?第一次,他一睜眼想到的,不是江淵、不是玄逸,不是朝上國境那些複雜的争鬥,竟然是……一個女人。
段彥铮渾身一震,迅速轉過身來,把手裏的東西藏在身後。段彥铮奇怪的反應讓莫離很好奇,他輕笑着拍拍愛将的胸脯,“怎麽了,大清早的,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沒,沒什麽。”段彥铮努力笑笑,“內人的家書收到了。”
“哦……”莫離眼底劃過奇異的光,他笑着逗弄對方,“難道被休了?”
段彥铮是神武軍的前鋒大将,更是出了名的顧家好男人。不管軍隊打到哪裏,風餐露宿也好、徹夜攻城也罷,每到夜晚,段彥铮都要拿出妻子的信物,對月相思。不管情況多麽緊急,他每個月都會寄一封家書,并且還要對郵差千叮咛萬囑咐,臨發開封。
不過,莫離從不認為段彥铮能成什麽大事。婆婆媽媽、優柔寡斷事小,挾妻兒遭要挾事大。雖然被警告了好幾次,但段彥铮似乎也樂得如此過下去,不想再往高處爬。等再過幾年,便告老還鄉,攜妻抱兒盡享天倫之樂。
只見段彥铮尴尬地苦笑着,“讓莫公子笑話了。內人的家書裏說,犬子病了,燒得厲害,末将……實在是很擔心!”
真是幸福的煩惱——莫離不置可否地笑着。要是以前,他必定會岔開話題,甚至給段彥铮多安排一些事,讓他在忙碌中忘記這些家常瑣事。
征戰十幾年,國度已建成,天下已擁有。莫離的權力地位雖不是最高,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他至今孑身一人。不需要牽挂也不被牽挂,不需要依靠也不被依靠。
終于,莫離嘆一口氣,一反常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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