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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允道,“若如此放不下令公子,我給你十日時間回家吧。反正剛剛安頓下來,白漓暫時也不缺人手。”

段彥铮眼睛一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抱拳連連拜謝:“謝莫公子、謝莫公子!段彥铮一定快去快回,不給莫公子添麻煩!”

“哈哈哈,”莫離大笑道,“去吧,她等着你呢。”

段彥铮轉身離開沒多久,侍衛高岳便急急沖了進來。

看見高岳如此焦急,莫離只覺心下一緊。他從一個月前,就命高岳暗中跟随保護沈華音。

高岳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莫離臉色越沉越深。突然,莫離腳尖一加力,不等高岳反應過來,便如風般掠了出去。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四)

一騎紅塵狂奔到北城門時,玄逸正在城門口檢視着什麽。

段彥铮皺皺眉——莫公子好不容易松了口,卻在城門撞上了死對頭玄逸。他會放他一馬嗎?無法,段彥铮只好翻身下馬,恭敬抱拳:“右護法大人。”

玄逸回頭,打量了他一番之後,心不在焉地問,“段将軍這麽着急,有急事出城去?”

額上滲出細細的冷汗,段彥铮苦笑着,“右護法大人取笑了,但家中小兒突發疾病,鄙人實在是放心不下,特向莫公子告了十日假,回家探親。”

玄逸沉吟片刻,沒有做聲。段彥铮顧家的性格,他有所耳聞。小兒突發疾病,也的确是件讓人着急的事——但是,審視着對方的細汗、僵硬的身體,玄逸總覺得此人緊張得過分了點。

他冷冷一笑:正常說來,只要出示軍令,将軍就可以自由出入城門不受審查。不料在城門撞見自己,只好順嘴編個拙劣的理由。段彥铮是莫離的心腹愛将,誰知道他匆匆此行,究竟是去做什麽。

然而,玄逸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揚揚手放行。

“謝右護法大人!”段彥铮一喜,趕緊翻身上馬,一揚鞭,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诶,大哥,這是什麽?”段彥铮策馬奔出,晏明剛想找匹馬尾随時,定睛一看,卻發現埃塵中,有一張信紙緩緩落地。他上前拾起,剛掃一眼就吓得跳起來,趕忙上前遞給玄逸。

玄逸一字字看完後,凝神沉默了好久,沒有作聲。

那是段彥铮剛剛慌亂中遺落的家書——怪不得,他剛剛是那麽地緊張、着急。

“大哥,不能由他亂來!我這就去把他追回來!”晏明大叫一聲,立刻找了匹馬,翻身就要追出去。

“回來!”玄逸卻喝住了他。

晏明一愣,不解地回頭。

“不要惹火燒身。況且,他們自己的事,與我們何幹?晏明,你還是太熱心腸了。”

***

沈華音擡起頭,那兩個金色的大字映入眼簾,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沈府。

三年來,她都快忘記了自己和這兩個字的聯系,那是她一生中所有痛苦的來源。這座充滿着童年回憶的浩大院落,這個充滿歧視、強權、羞辱的地方——她以為,她再也不會回頭看它一眼。

真是世事難料。

陽光照在沈華音身上,勾勒出她堅定而平靜的側臉。她不能躲在背後受人保護。被驅逐的三年裏,饑寒交迫、風雨漂泊的時候,沒有人能真正幫到她,只有自己咬牙堅強。

一切,都要自己面對。

沈府門口的侍衛們看到沈華音,先是一臉訝異的表情,随即,竟彼此間竊竊私語着。

“我要見沈大人。”深吸一口氣,沈華音對門口的侍衛微微一笑。

那幾個侍衛裝作沒聽到的樣子,依舊對她指指點點,彼此間笑語調侃。

沈華音不緊不慢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指在他們面前,淡淡重複道:“我要見沈大人。”

她手中是一枚“司馬”令牌。幾個侍衛轉頭看了一眼,不屑地笑了笑——但嘴還沒咧開,一個侍衛猛地再次回頭,定睛細視一番之後,才冷不丁咽下一口唾沫,趕緊答道,“華音公主稍等、小的、小的這就去通報!”

沈華音眼底劃過一絲愧疚,急急收回掌中之物。

那是白漓監察官司馬初的令牌——在煙雨閣時,這位白漓權貴饋贈了無數金銀財寶,想納沈華音為妾,都被她一一婉拒。最後,司馬初留下了他的令牌,表示,若沈華音想通了,她随時可以去司馬府上找他。

沈華音有些自責地低下眼簾。衣襟裏,右手顫顫握緊了那枚冷玉令牌——但願,能派上用場。

一路穿過正院、長廊、後花園。這些事物依稀是記憶中的樣子,不過,都不是什麽令人開心的記憶。周圍一直投來或驚訝或嘲笑的眼光,但沈華音一路神色平靜,跟随着引路侍衛,直奔會客堂而去。

會客堂,印象中是父親接待各種大人物的地方,小時候的她從不被允許靠近半步。如今,她竟以一個貴客的身份,在這裏和自己的父親重逢。

當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之時,沈華音冷冷地笑了笑。

再次見到自己的女兒,沈羽卻顯得局促緊張,仿佛對面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三年前被自己逐出沈府、如今回來複仇的危險政敵。

從今晨收到那塊令牌起,沈羽就覺得坐立不安。果不其然,剛過一個時辰,沈華音便找上了門來,關鍵是——她手裏竟然還有司馬初的令牌!沈羽只覺後脊發涼:不過三年而已,沈華音到底在外面做了什麽?為什麽新政權的三個風雲人物,同時站到了她那邊?

真是世事難料。三年前,他到底做了一件多麽可怕的錯事?

“父親請坐,女兒給您倒杯茶。”收起冷淡,沈華音溫婉地笑着,默默倒了兩杯茶,不卑不亢地遞給沈羽。沈羽一直凝神注視着這個年輕女子,目光變換。

“父親怎麽了?有機會再侍奉您,是女兒的榮幸。”沈華音笑得很親切,仿佛三年的驅逐和十幾年的排擠壓根就沒發生過,她走上前,很自然地替沈羽捶捶背,“華音渴望做沈家的好女兒——對外修好赤流的君王和左右護法,對內好好服侍您和夫人。”

沈華音謙恭溫和,仿佛只是在閑話家常。然而,肩上那麽恰到好處的力度,卻讓沈羽覺得汗毛倒豎。

“對外修好赤流的君王和左右護法”——那句話,就像是沈華音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刀。

“華音,三年不見,你又成熟漂亮了。”終于,沈羽啞聲開口,生硬笑道,“上次在街上看見一件衣服很适合你,買下來了,本想着哪天給你送去呢。現在想試試嗎?”

沈華音正捶背的手不易察覺地一滞。她本準備了長長一番情理兼備、論據充分甚至威脅的話,剛醞釀着要從何開始,可對方一開口竟就是讨好她的話,沈華音一時語塞,愣是沒反應過來。

沈羽這是什麽意思?接受她了……答應她了?可是,她根本還沒有正式提到聯姻一事。司馬初,一個普通監察官,竟有如此威懾力?

見對方沒有回答,沈羽向一旁的侍女招招手,示意其把衣服拿上來,同時沈羽轉過頭,用愛憐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兒。

“瞧,我們的華音公主,轉眼都這麽美了,該出嫁了。”

沈華音躲開目光,尴尬地低頭笑笑,耳畔聽沈羽接着說,“除了衣服,父親還有個好東西要送給你。猜猜看?”

在沈華音的疑慮中,衣服和那個東西被拿了上來。當沈羽把那個東西鄭重交到她手中時,沈華音呆呆杵在那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雕着蘭花的冷玉中央,赫然鑲着一個“玄”字。

玄……玄……難道是赤流的右護法、玄逸?!

一時間,沈華音大腦一片空白。她瞪瞪“玄”字令牌,又擡頭瞪瞪沈羽,不能理解對方究竟何意。見狀,沈羽只好嘿嘿一笑,解釋道,“這是右護法大人的心意,托我轉交給你,同時預祝你新婚快樂。”

新婚快樂?!

沈華音沒好氣幹笑一聲,這是哪跟哪?右護法玄逸——沈華音閉目極力回憶着,卻想不起來他們究竟何時見過面。那是她只在別人口中聽說過的風雲人物,就像莫離一樣。

一瞬間,仿佛有電光火石劃過心頭——就像莫離一樣!難道,玄逸也曾出現在煙雨閣?!甚至,他很有可能經常出現在煙雨閣,用另一種身份——玄逸會是她身邊熟識的某位公子嗎?

“沈華音!”

還在發呆中,一聲充滿怨恨的厲喝讓她冷不丁一激靈。沈華音堪堪回過頭,發現沈紫音被仆人們攔在門外,滿臉憤怒地想要沖進來,卻進不了半分。

沈華音下意識別過臉去,竟不敢看她,雙手手指不自覺緊緊纏繞。

沈羽立刻沉下臉來,大步走過去,俯視着沈紫音,指着門外低喝:“回去。”

“父親!你答應過我的,把我嫁給莫公子——為什麽變成她了?!你答應過我的啊!”沈紫音睜着不可置信的雙眼,嘶聲竭力地哭喊着,淚水如泉般滾在通紅的臉上。

“……”面對着愛女,沈羽身體僵硬,烏唇顫抖,臉沉得十分難看——卻喉嚨幹澀得解釋不出一字。

“我才是沈家的嫡出長女,她算什麽啊?!她早就被逐出沈府了啊!煙雨閣的□□,一個娼妓的後代,憑什麽——”

只聽一聲響亮的耳光,沈紫音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沈華音渾身一抖,這才松開握緊的拳,木然回過頭去——只見沈紫音一臉茫然的呆在那裏,左臉緋紅。

“回去……回去。”沈羽的聲音和身體都明顯顫抖起來,他保持着揮掌的姿勢,好久之後,才木然地、僵硬地将右手一點點收回。

令人窒息的沉默,沒有一個人說話。沈華音心弦緊繃,不敢大口呼吸。

良久以後,沈紫音才極緩極緩地回過頭來,沈華音心下一跳——沈紫音竟是在望着自己。

那個眼神令沈華音畢生難忘——震驚、怨恨、哀涼。被那樣逼視着,沈華音只覺心驚肉跳,竟一時身體不穩,踉跄了一步。

沈紫音的嘴角抽搐出一抹猙獰的笑容。她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眼神一凝,轉身,決然離去。

“衣服合身嗎?”

沈華音讷讷點頭,笨拙地說了幾句誇贊的話。

“紫音不懂事……你,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沈羽臉色蒼白地擠出一個笑容。

“不……不會,不會。”

再沒提過一句聯姻的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着,氣氛略微尴尬。直到門外侍衛一路小跑過來,跪下禀告,才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沈大人,左護法莫公子前來拜訪,目前正在正堂等候!”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五)

沈華音捏着衣服的手,不自覺一抖。

望着跪地禀告的侍衛,沈華音目光變換着,心頭劃過千萬種複雜的思緒。沈紫音哀恸的哭喊仿佛還在耳邊,她絕望和怨恨的表情還在心頭盤旋。

“莫公子、哦……莫公子!”沈羽在慌亂中定定神,嘿嘿笑着,轉身對沈華音溫和說,“華音,走呀,一起過去?”

沈華音一驚擡頭,忽的慌忙擺手:“不……不了,父親,我還有一點事,我先走了。”

沈羽一怔,只見沈華音轉身朝後院急急離去,留下他莫名其妙地呆在那裏。

不,不能在沈府見到他……至少現在還不能!

陽光懶懶地照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一切安靜得鬼魅,似乎預示着某種不詳。

沈府的後門被緩慢打開,沈華音兩三步跑了出來。待得跑開好幾丈遠後,她才慢慢停下腳步,又回頭望了望這座浩大的院落,眼神複雜。

沈華音站在那裏出神,渾然不覺,死寂的街道上,殺氣越來越濃。

待得一個黑衣蒙面人出現在街道盡頭時,她才一驚回頭——陽光下,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笑得□□而陰沉。沈華音心下一緊,霍然回身朝反方向跑去,卻腳下猛然一滞——三丈之外,另兩個黑衣蒙面人正朝她緩緩走來。

沈華音睜大了眼——一時間,冷汗涔涔而下。

只聽“砰”的一聲,茶杯滑落指間,打碎在地。

沈羽一愣,随即笑問道,“莫公子,你怎麽了?”然後朝侍女揮揮手,示意其上前收拾碎片。

“沈華音離開了?”莫離轉過頭輕問。

“對啊,”沈羽只覺臉都快笑僵了,“華音那孩子,任性莽撞,承蒙莫公子錯愛。莫公子不用擔心,沈某這就去面聖,請求改将華音嫁于你。”

聽得那句話,莫離一怔,一時間沒回過神來——原來,江淵早已私下和沈家達成一致。“改将華音嫁于你”——可沈家為何一轉眼就改主意了?

莫離沉吟不做聲,不知思量着什麽,忽的問:“沈華音去哪了?”

沈羽又是一愣,想了想,硬着頭皮誠實答道,“她……她有點事,從後門出去了。”

莫離沉默下去。他擡眼看看尚沒來得及收起來的新衣服,又轉頭望望門邊明顯的撕扯痕跡,目光反複變換。

“沈大人,先告辭了。”話音尚在空中,只覺一陣風過,沈羽呆在那裏——那個白衣公子已不知所蹤。

“你們是誰?誰指使你們來的?!”

沈華音仰起頭厲聲問。然而,剛退一步卻貼上了身後牆壁,沈華音渾身一顫。

對面三個黑衣蒙面人眼神冰冷,一言不發,似乎并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見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達成某種一致後——其中一人抽起一根木棍兩步上前,不由分說便橫棍劈來!

那麽焦急、漏洞百出的一棍——沈華音冷笑一聲,欠身一繞避開那一棍,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要害處猛踢去——只聽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那個蒙面人便痛苦倒地,抱着要害呻.吟不止。

另外兩人一驚,扣緊木棍剛想上前援助時,沈華音卻長棍一橫,指正地上蒙面人的頭部,冷喝:“說——誰指使你們來的?!否則我殺了他!”

兩人尴尬地對視一眼,一時沒了主意。沈華音,煙雨閣的雨蓮——居然有如此身手!

但是,當兩人看到什麽後,他們竟迅速鎮靜下來,冷冷逼視着沈華音,不上前也不後退——沈華音一怔,頓感事情不妙。

可是已經晚了。

只覺一棍沉重地擊打在後腦勺——霎時間,天地眩暈。沈華音眼前一黑,癱軟了下去。

睜眼的時候,才是噩夢的開始。

這是一個廢棄的糧倉嗎?滿是鏽蝕的器械已被棄用多年,發黴長毛的米渣到處都是——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沈華音只覺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全身赤.裸,下.體劇痛,沾滿了不明的液體。她的身體被無數雙手粗魯地推搡揉捏着,冰冷的地面上,細碎的米渣嵌進肌膚裏,硌得生疼。

後腦勺上依舊有劇烈的痛感。沈華音睜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布滿蜘蛛網的糧倉頂棚,就那麽茫然地躺在那裏,沒有絲毫掙紮。

終于,一聲巨大的響聲打斷了他們的動作。

“你們這群人渣!”憤怒的聲音劈面而來,吓得四個蒙面男人渾身一抖。倉庫的廢鐵門被一踢而破,一個墨衫男子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裏,憤怒讓他的眼裏布滿血絲,森森可怖。

雲天佑。

仿佛被對方喝回了神智,四個蒙面男子才發現自己玩過頭了。他們立刻放開赤.裸的女人,提起褲子,訓練有素般,四個人分別朝四個不同的方向迅速逃走,雲天佑佯追了幾步,确定對方跑遠後,才發瘋地朝倒在地上的女子奔去,迅速脫下外衣裹在她身上。

被雲天佑緊緊抱在懷裏時,沈華音仿佛已沒有了意識。雲天佑小心翼翼地替她裹好身體的每一處,只覺全身都在憤怒和心痛中劇烈抽搐。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緒,将沈華音深深摟進懷裏,捂着她冰涼的手,俯身把臉輕輕貼在她蒼白的雙頰上。

心如刀絞。

其中一個蒙面男子剛跑出倉庫的時候,莫離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蒙面男子一驚,緊忙朝反方向奔逃而去。他的動作和步伐都很娴熟靈活,穿梭在一條條小道中間,将那個白色的身影遠遠甩在了身後。

最後,蒙面男子來到了一個貴婦人面前,她身後站着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女。

“蘇夫人。”蒙面男子抱拳,單膝跪地。

“做得怎麽樣?”

“蘇夫人放心,一切順利!”他的身體有些顫抖,不知是因要領賞而激動,還是沒從剛剛的熱潮中平複下來。

貴婦人滿意地笑了笑,然後,扔過四個大銀錠子。蒙面男子一喜,慌忙上前拾起,揣進懷裏。

“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是、是!”

交易進行得是那麽迅速,貴婦人轉身就欲離去,不料她身後的紫衣少女卻呆在那裏,似乎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麽迅速的辦成了?

“紫音,走啊?”

紫衣少女恍惚了一下。滿臉淚痕尚在,憤怒和怨恨卻變成了不知所措。

貴婦人忍不住笑了,走過去,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那個賤女人得到了該有的報應。紫音放心,阿娘一定會幫助你,揚眉吐氣地走進玉軒宮。”

沈紫音茫然地擡頭,只覺心頭有什麽東西在劇烈交鋒——這和她十幾年來的所思所學完全不同。可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為了擊敗敵人,采用這種方法、真的沒有問題嗎?

蘇夫人看着一臉疑惑的沈紫音,會錯了意:“傻孩子,你還不懂。阿娘只是找人奪走她的貞潔,沒殺她已經是仁慈。相信阿娘吧,男人終究是男人,莫公子會很快對沈華音失去興趣,然後恢複理智認清局面,順應大勢迎娶你。”

沈紫音一怔,忽覺心頭苦澀,于是轉過身去,不想理會母親。然而,她一擡頭就驚在當地。

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抱臂立在她們身後——那個她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人。

莫離目光冷冽,像逼視着罪魁元兇一樣冷冷逼視着她,令她大腦霎時一空。

那眼神,和她曾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完全不一樣。不應該是微笑溫柔、含情脈脈的嗎?可是真正見面了,竟是在這樣的背景、這樣的角色中,沈紫音頓時覺得全身局促,羞愧痛苦得渾身滾燙。

“哦,莫公子?”倒是身後的蘇夫人先打破了沉寂,然後輕輕笑了起來,“準女婿第一次見面,上府上喝杯小酒再走?”

莫離回以一個輕諷的笑容:“蘇夫人對男人倒是了如指掌,想必年輕時閱人無數,才會如此娴熟吧?”

“你說什麽?”貴婦人眼睛一瞪,沒料到有人竟敢如此和她說話。

然而,莫離沒有理會她,緩緩轉過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紫衣女子,“你就是沈紫音?”

“……”沈紫音渾身一激靈。

莫離伸出手,輕輕擡起了沈紫音的下颚,唇角浮起一抹笑容。那笑意冷若冰霜,看得沈紫音心底空洞一片。

“用這樣的手段嫁給我,你覺得,你會幸福嗎?”聲音清冽如水。被那樣笑着逼視,沈紫音只覺一個恍惚,絕望得快暈過去。

“不,我……”

“你們今天做的,我都會記在心裏。”莫離淡淡微笑着,不緊不慢緩緩道來,“你們犯下的罪孽,遲早有一天……都會一分一分地還回來。”他一字一頓。

沈紫音睜大了眼,後脊發冷,呼吸漸漸急促。

一聲冷笑扔開沈紫音,莫離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莫離!”突然,身後的貴婦人憤怒叫道。

他微微側頭。

“我警告你——你這是找死。趕緊給我女兒道歉,要不明天,整個白漓城都會斷糧!包括你們這些軍閥,不出三天就得來跪地求饒!”蘇夫人咬咬牙,放出了狠話。

蘇家擁有白漓絕大部分土地,是白漓城內的土地霸主。本來供應價格就低,加之城外商賈進城還要交高額賦稅,所以白漓的糧食一直都是蘇家供應自足的狀态。白漓和蘇家,兩者的運作與發展,彼此之間早已密不可分。

然而,白衣公子只是笑了笑。

“蘇夫人,您請自便吧。”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六)

“把她給我吧。”

那句話與其說是征詢,不如說只是陳述——雲天佑沉着臉,目不轉睛地盯着莫離。只見他脫下長長的外衣穿在沈華音身上,小心翼翼地系上巾帶,再從自己懷裏不由分說地抱過沈華音。雲天佑心中五味雜陳。

這就是從他眼皮子底下搶走阿音的人?就是那個叱咤天下的左護法?他真的愛上了阿音?可他帶給阿音的第一件事就是無法挽回的傷害——你不是很強麽、你怎麽沒有保護好她?

剛想抱起沈華音的時候,莫離怔住了——雲天佑并沒有松手。

莫離擡眼望去,只見雲天佑也緩緩擡起眼簾,冷冽的氣勢竟不輸分毫:“我警告你,愛上沈華音的,不止你莫離一個。你若能保護她,讓她幸福,我無話可說;你若做不到,請你盡快退出她的世界!”

面對沈華音,面對莫離,雲天佑一字一字,說得堅定有力。尚自陷在絕望中的女子木然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莫離頓了一下。對方咄咄逼人,他卻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不知是心有愧疚還是若有所思。良久,莫離只是輕輕應了句“我知道了”,便抱起沈華音,大步朝倉庫外走去。

懷中女子,空洞的雙眼沒有任何神采。沈華音把頭無力地搭在莫離心口上,兩行眼淚在不覺間悄然滑落。

愛上沈華音的,不止你莫離一個。你若能保護她,讓她幸福,我無話可說;你若做不到,請你盡快退出她的世界。

這一路,很長很長。

外衣在沈華音身上裹得很緊,莫離把她抱在懷裏,一手抵住她後心,溫暖的氣息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她體內,怕她在寒風中凍壞了。

進屋。小心翼翼把她放上床以後,莫離雙手拄在床舷上,深深低下頭,把臉埋進陰影中。

激烈的情緒充盈着胸臆。

十幾年來,連父親的屈辱慘死都一點點麻木下去,為了變得更強,莫離以為不會再有什麽抉擇與舍棄,能讓他感覺到痛苦。可是,沈華音蒼白空洞的表情,依舊像一把鈍刀,狠狠拖磨着他的心。

生死契闊。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

直到一只纖細的手顫顫伸來,莫離才恍然一怔。

那只手無力地撫着他的臉,輕輕擦過他臉頰,就像在擦拭着他的眼淚。沈華音仍然是呆呆的沒有表情,淚痕未幹。

“你在流淚。”她讷讷說。

莫離心中有不小的震動——将軍不允許有眼淚。自從九年前第一次被提拔為神武軍副将,成為一名将軍以來,莫離便沒再流過淚。更何況,父親死後,他幾乎不再有大起大落的情緒。

你在流淚——那個女子卻如是說。

莫離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捧住那只無力的手,将臉埋在它掌心,緩緩閉眼——不,他的心豈止是在流淚。

深深的壓抑和迷惘,無力無助。無法控制自己的宿命,無法挽留珍貴的東西。他依然和十幾年前的小男孩一模一樣,依然是那麽弱小,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成為別人掌中棋子,換來盟友與力量。

伊人在側,受傷嘆息,卻無法為她遮風擋雨。

“不哭。”看着對方散不開的郁結和悲傷,沈華音黯下眼簾,仿佛內心也染上了對方的沉重。她執拗地擦拭着對方的臉頰,舒展着對方的眉宇,想将那抹愁雲趕走。

“傻姑娘……”

莫離苦笑着,可是,連那抹笑意也凝結成了哀愁。

沈華音卻淡淡地揚了揚嘴角。

“忘記跟你說一件事……”她的話很輕很慢,眼神漸漸由空洞轉為柔和,“怪不得你從不哭,原來,比喝醉酒說胡話的樣子還難看……我還是喜歡你微笑的樣子,笑一個給我看看?”

終于,莫離忍俊不禁,故作生氣地點點她的額頭。

找水、毛巾、藥膏。莫離這才驚訝地發現,這間只有一丈見方的屋子,牆壁上滿是斑斑駁駁的印記,有些地方還長出了青苔。是年事久遠的小屋了。狹小的空間裏,各種生活必需品很齊全,擺放得整齊有序。

莫離心下一痛:沈華音就在這種地方,生活了三年?

整理她的衣服時,兩枚雕刻着蘭花的冷玉令牌突然滑落手心——莫離一下子怔在那裏。他看着令牌上的兩個姓氏,手指反複擦拭過那個“玄”字,漸漸皺起了眉,神色變換。然而,莫離很快便把兩枚令牌放回原處,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繼續整理。

回身的時候,莫離發現沈華音側着頭,直瞅自己。蒼白的臉上,有柔和的笑意。

“心情好些了?”莫離略作思考,随後微微一笑。

沈華音忍不住輕輕笑開來,那笑容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光,明媚溫暖,“莫公子……你笑起來,果然很好看。”

“哦?”面對那樣的笑容,莫離只覺心緒複雜。但他什麽也沒說,走過去,在床邊默然坐下。

“可是,你并不開心。”任莫離查看着頭上腫起來的大包,沈華音抱着被子,注視着對方認真的表情,乖得就像一只小貓,“你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莫離黯下眼簾,沒有作聲——自己身處政治中心,朝裏那些勾心鬥角,豈是她能理解的。

突然意識到什麽事,莫離的動作一滞——

沈華音的生活雖然清貧艱難,好歹也是簡單自由,身邊一直有個雲天佑陪着她。她若真的嫁給了自己,便會立刻走進腥風血雨的中心,不管是主動還是被迫——沈家态度的倒轉,和那兩張令牌,都是明證。習慣了陰謀背叛,他真的還有相信的勇氣和能力嗎?

“怎麽了?”感覺到對方的不對勁,沈華音抱着被子的手松了松,仰頭問。

“沒事。”話語急促簡短,莫離轉身拿起藥棉,開始上藥。見狀,沈華音乖巧地轉過頭去。

這本是一只習武的手,然而用藥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腫起的頭部,他的力度控制得剛剛好。藥膏抹過,絲絲涼意,混着他的氣息。沈華音忍不住偷偷轉過眼去,瞥到了莫離認真而沉郁的樣子。仿佛被對方內心的悲傷感染,沈華音也跟着黯下眼簾,陷入了那樣的悲傷中。

“華音。”

“嗯?”

感覺到頭上抹藥的動作停住了,沈華音一個疑惑,轉過臉來,發現莫離正不轉睛地注視着她。那眼神黯然而擔憂,卻平添一抹冷定。

沈華音心頭一慌。

可是,嘴唇噏動,莫離終究什麽也沒說。他深深地凝視着她,似乎想把這份感情印在心底。沈華音一驚——只見莫離俯下身來,極緩極緩地閉上雙目,在她眉間印上一個深深的吻。

如果有一天,我背叛承諾,離你而去——請記得我此刻吻你的感情,是真實而深刻的。請你相信,不管你做了什麽,将來發生了什麽,我都在竭盡全力地保護你。

“對不起……”

“不……就這樣,就很好了。”

沈華音努力微笑着。絕望中,淚水已長劃而下。

原來,他和曾經那個自己,并沒有什麽兩樣。

所愛之人明明就在眼前,卻仿佛隔着鴻溝,可望而不可及。他讨厭受人控制要挾,卻不得不一直看別人的臉色做事;他憎恨陰謀與背叛,卻一直在避閃背後的冷槍暗箭。

他離強大,還很遠。

轉身離開的時候,不顧背後女子的千般挽留,莫離沒有一絲猶豫。後來的很多個日日夜夜裏,莫離都在不遠處凝望着那個小屋,猜測屋裏的女主人此刻怎麽樣了,有沒有吃藥、身體有沒有好一些。雲天佑每天無數次地進進出出,買藥、送飯,照顧得很周全。

莫離給雲天佑找了一份方便的活計,掙錢的同時能守在沈華音身邊。沈華音來玉軒宮找過他很多次,卻都被仆人打發走了。有一次,小雨淅淅,就像他将她贖出的那個夜晚——沈華音撐着傘,默立在玉軒宮冰冷的門口,執拗地想要一個答複。莫離一直在不遠處沉默地看着。直到沈華音在冷風中虛弱地咳嗽起來,雲天佑沖出,将她強行帶走。

沈華音的哭聲傷心欲絕,一點點傳入他耳中。

夜雨茫茫。莫離伸出手,任雨點從袖口一股股流入,感受着那浸入骨髓的寒冷,和這一刻的軟弱痛苦。他要将它刻在心底,永遠不忘記。

其實,雲天佑才是最合适她的吧。普通的少女,普通的少年,安穩平靜地過一輩子。

卻總覺得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已經在生命裏漸漸消失了……是一顆有感情、有溫度的心麽?

他活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了抵達哪裏呢?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七)

時間轟轟地碾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對于莫離,簡直就像在驚濤駭浪上掌着危船一般。

白漓蘇家突然宣告暫停供應糧食,糧價幾十倍地瘋漲起來。與此同時,四個城關處,對外商賈的賦稅卻降到了最低點,景江城、鏡雲城、平城的商賈趁此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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