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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發抖。

“你放心,我不會要蘇煥晨的命,她中的是‘天鶴’——你應該聽說過吧?”

江陵又哀又怒,一個字都說不來。

“她能活多久、能拿到多少瓶解藥,可就全看你怎麽表現了呀——君主。”葉無泉無奈地搖頭嘆氣。

“你、你想……怎麽樣?”

“哈哈哈。”葉無泉仰頭大笑,“我不想怎麽樣,只希望君主你能乖一點,別不老實,做些有的沒的——害人害己呀。”

“葉無泉。”終于,江陵極慢極慢地咬出了那幾個字,“我告訴你,小晨若是出了任何差池——就算是賠上一切,我也一定會和你們拼命!”

☆、23 漏入人間斜晨光(二)

等江陵和季衡走遠後,葉無泉才蹲下身,饒有興致地望着在痛苦中掙紮的蘇煥晨。

“‘天鶴’的滋味,還不錯吧?”他笑笑。

“……”蘇煥晨虛弱而怨恨地瞥了他一眼。

“哈哈哈,小晨,你可別恨我呀,要怪就怪你自己——我可不是玄逸,不會讓你這麽韬光養晦下去。”

蘇煥晨眼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練功?你才十歲不到,心思就如此缜密,如此不動聲色、不漏鋒芒……你怎麽這麽可怕?嗯?”葉無泉湊近她的臉。

蘇煥晨怒瞪着那張妖冶的臉,忽的眼神一厲,一把匕首從腰間猝然刺出——然而葉無泉早有準備,點足往後一避,同時腰間佩劍铮然出鞘。

只聽蘇煥晨一聲慘叫,那把匕首頹然落地。蘇煥晨抱着流血的右手,虛弱得連驚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剛剛的全力偷襲消耗了元氣,蘇煥晨再也壓不住體內毒素,她全身抽搐、呼吸急促、頭痛欲裂,似是快堅持不住。

“‘天鶴’毒發,還能有如此的速度和爆發力,蘇煥晨……你真是和你哥哥一樣,不簡單啊。”葉無泉納納搖頭,竟是在真心實意地嘆氣,“你最好還是老實一點,否則下一次,我一定會削下你的右手。”

蘇煥晨一點點擡起頭,嘴唇、眼眶發紫,一臉蒼白得毫無血色。顫抖的目光裏,再不掩飾的絕望和憎惡。

“早知道……我應該先除掉你!”

“哈哈哈!”葉無泉再次大笑起來,“還真說不準!你到底藏着多少本事呢?若你真的一心來對付我,說不定我還真招架不住呢。”他輕輕擡起蘇煥晨的下颚,“啧啧啧,你說,你才活了不到十年,為什麽怨恨這麽深?”

“……”蘇煥晨只覺胸腔裏有千萬只螞蟻在蝕心。她想說什麽,卻忽覺一口氣提不上來。那一瞬間,她的雙眼陡然睜大,一種滅頂的恐懼和心悸攫住了她。

倒下去的前一秒,不知為何,她眼前突然浮現出白漓的珈璃宮。池水畔,草綠花紅,那個黑衣男子對她細語溫言。

葉無泉一愣,只見蘇煥晨眼神一萎,無力地癱軟在了石桌上。

***

青雨宮。

阖上內房門,四周查看一圈,确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江陵才頹然癱坐在床上。

張開嘴,将那張吃進去的字條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展開。整個過程中,江陵的手一直在心痛地顫抖,一想到蘇煥晨渾身抽搐的模樣,她就淚水滾滾、心如刀絞。

原來,蘇煥晨竟然在這麽拼了命地幫她。蘇煥晨到底想告訴她什麽,竟然付出了這麽慘痛的代價?

字條非常小,字跡在唾液浸泡下已有些模糊。江陵努力分辨着,當她終于一點點認出那四個字時,全身上下突然透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小心楊寂。

入夜。鏡雲城,某處人跡罕至的小樹林。

身穿鬥篷的女子隐秘在陰影裏。她閉着眼睛,一手搭在心口,顯得情緒激動、難以撫平,依舊在為白天的事耿耿于懷。

不久,另一個身穿鬥篷的男子也急急出現了。

江陵和李明蔚。

李明蔚剛想開口說什麽,江陵卻默然伸出手,将一張模糊的小字條展開給他看。李明蔚定睛細視,分辨了好久之後,才擡起頭睜大眼,似乎不可置信。

“哪兒的消息?”

“小晨……冒死給我的。”江陵淡淡開口,無力道。

李明蔚猛然一愕。江陵煩悶地晃晃腦袋,想整理淩亂的思緒,“小心楊寂……他難道是莫離的卧底?如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計劃豈不是全在莫離的掌控中?況且,小堇已經出發了,前去伏擊衛骁。”

然而,李明蔚沒有理她,只是呆呆地問,“小晨……你說蘇煥晨?”

江陵回頭,疑惑地看着他。李明蔚突然無聲地苦笑出來,臉上寫滿了沉痛。

“怎麽了?”

“是因為這個嗎?小晨那孩子……君主,我們、我們要怎麽向右護法大人交代?”李明蔚滿眼痛苦,慘淡地笑着,扶額,深深埋低了頭。

“怎麽了……怎麽了?!”內心有恐懼在一點點擴大,江陵再也顧不得別的,抓起李明蔚的衣服失聲喊道。

“剛剛青墨宮的密探來報,‘天鶴’觸發了蘇煥晨體內舊疾,加之她本就身體虛弱,一個時辰前,她已經……已經……”

江陵徹底僵在那裏。

***

一驚睜眼,黑衣男子仰身坐起。

窗外,寒風吹雨。空氣潮濕,夜風嗚嗚地掃蕩過荒原,就像厲鬼在哀嚎。

左右查看,但什麽也沒有。一頓之後,意識到只是一個夢,玄逸無力地扶額,長長嘆了口氣。

轉頭瞥一眼漏壺——依舊是亥時,他才小寐不到半個時辰。連續兩日不眠不休的奔波讓他的精神有所不繼。

最近越來越無法安心休息。這雨一下就是半個月,竟沒有一絲一毫停止的跡象。谷物被淹沒大半,糧草浸濕了不少。此時的襄遠,到處都是積水。不出所料的,在這危機時刻、兩日前的深夜裏,朱雀王率兩萬大軍猛攻襄遠。幸好事先有所準備,否則襄遠此刻應已淪陷。

玄逸時刻處于備戰狀态,三日來,總共才休息不到三個時辰。

不過,睡不好還有別的原因。

今晨,他收到了那人來自鏡雲城的飛鴿傳書——鏡雲城此刻的局勢,想必不比襄遠好到哪裏去。抵達襄遠半月以來,玄逸只要一閉眼,腦海裏便會浮現出那個紅衣女子孤獨無助的模樣,或者夢見她遭遇刺客,自己卻無能為力。

“阿逸,生日快樂”——剛剛夢裏,那個女子溫柔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那麽近、那麽真實——讓他猛然驚醒。

煩躁地扶額,平息情緒。大半個月了,不知她在鏡雲城怎麽樣?生日……好像是明日?探一探心口的同心鎖環——他的生日,江陵總是比他記得清楚。他該二十八了吧?追随江淵至今……已經二十一年了。

“晏明!”他大喊道。

半天沒有回應。

“晏明?!”一驚,玄逸不敢再多耽誤半分,翻身跳下床沖出了屋。

撞開木門的一剎那,巨大的聲響吵醒了趴在桌上小憩的戎裝将軍。晏明慢吞吞地擡起頭,揉揉惺忪的睡眼,半晌才反應過來:“……大哥?你醒了?”

“……”玄逸的臉一點點沉了下去。

“啊……那個,發生什麽事了嗎?”意識到自己的失職,晏明汗顏地撓撓頭,左看看右望望,“我……我這就去巡視一圈!”戎裝将軍從座上一彈而起,整理整理铠甲就準備跳出門去。

“回來。”

不情願地停下腳步,晏明感到後腦有冷汗浸出,看來今天是少不了一頓訓斥了。

“鏡雲城有新消息嗎?”一出口玄逸就覺得問了句廢話。他睡前剛問過,看晏明這樣子,他似乎沒比自己少睡多會兒。

“啊……”晏明一愣,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沒……啊不是,那個……”

玄逸默然掃了他一眼,又回頭看看桌上的燭臺,旁邊有一堆尚泛着火星的灰燼。

“楊寂……又帶消息過來了?”

“……”晏明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回過身子,賠笑道:“大哥……你誤會了,真沒有消息,那堆灰燼是探子剛送來的雪軍情報……”

玄逸直視着晏明的眼睛,冷然一笑,“是嗎?那雪軍有何狀況?”

“雪軍……雪軍……”晏明經不住他的眼神,左躲右閃,半天吭不出一個字。

“為何要對我隐瞞?!”玄逸打斷了他的支吾,連日的疲憊和對鏡雲城的擔憂讓他耐心全無,“誰準你自作主張的?——江陵究竟怎麽了?”

晏明一個哆嗦,連連應道:“大哥,我說、我說……那個……”他撓撓後腦勺,顯得相當為難,內心仿佛天人交戰。

玄逸冷哼一聲,拂袖坐下,反手倒了一杯茶,仰頭喝下。

“李明蔚老将軍被任命為鏡雲城首監……莫公子擊敗玄武王守住了岳淮。”

“這是昨日的消息。”

“可是……大家都以為在岳淮戰敗的玄武王逃回了白漓,誰想,莫公子竟然俘虜了她……将其窩藏在鏡雲城的玉簫樓裏。”

玄逸倒茶的手一滞。

“按時間推算,這至少是一日前發生的事?”玄逸淡淡問。

“對……”

“還有呢?”

“還有……還有……”晏明痛苦地閉上眼,心一橫:那就都說了吧。他天生不是會撒謊的人,況且他面對的還是那麽精明的玄逸。

“玄武王、玄武王左棂……竟是當年的沈華音!”

玄逸的身體有不易察覺的震動,眼神緩緩淩厲起來。他的目光反複變換,萬千思緒在心頭迅速掠過。

晏明額上滲出了冷汗,顯得焦慮萬分:“大哥,君主江陵……此刻恐怕真的舉步維艱了!據楊寂所知,莫公子似乎想借銀雪的力量,聯合玄武王左棂、大将軍衛骁,發動一場政變,或者至少是兵谏,逼……逼少君主退位,取而代之登帝後,廢掉沈紫音,迎娶左棂——也就是沈華音,和銀雪……結成聯盟!”

玄逸的目光越來越冷,手指幾乎要将茶壺手柄捏碎,卻仍然一言不發。

“關鍵是……關鍵是!”晏明癱軟地坐下來,顯得十分無力,“大哥……小晨她、小晨她落入了莫離手中,成為他發動政變、挾制君主的絕對王牌。”

只聽“啪”的一聲,茶壺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玄逸轉過頭,冷盯着焦急萬分的手下愛将,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一字。

“大哥,”晏明突然想起什麽,趕緊補充道,“不過你千萬不能分心,襄遠的事已經夠棘手了,楊寂說他一定會把事情辦好,護少君主和小晨周全!何況還有李明蔚将軍在呢,對吧?一定不會有事的……”晏明癡癡地望着對方,想從他臉上捕捉到緩和之色,卻是徒勞。

“這些,都是快騎剛剛送達的消息?”

晏明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也就是說,這是一天前的形勢。”

“……”晏明根本不敢再接話。

“再有鏡雲城的消息,除非我在戰場上殺敵,否則必須立刻通知我!立刻!”玄逸一掌擊在木桌上,木桌“撕拉”一聲登時碎成無數塊,砸向房間四處,驚起蒙蒙塵埃。

“是!是!是!……”

☆、24 命懸一線

發絲貼在臉龐。密密細雨沖淡了劍尖的血跡。

渾身濕透。一襲深如暗夜的黑衣貼在軀幹上,勾勒出他筆直的後脊。

赤流的第一殺手從胸臆裏冷笑一聲,保持着一劍刺殺的姿勢,手臂一震,帝煙劍便在對方的心髒裏娴熟地攪了一圈,然後帶着血肉輕輕挑出。

天邊破曉。東方灑來第一縷陽光,鮮紅勝血。沉沉倒下的身軀濺起一地雨水,攻城的雪國殘軍無不驚駭地看着這一幕:劉向将軍竟被玄逸手刃了!

黑衣殺手緩緩擡起眼,掃視了一周。那一眼平靜冷冽,讓所有雪國殘兵內心一懾,堪堪握不穩劍。這時,不知是誰大喝了一句:“殺啊!”赤流軍隊随之士氣大振,跟着高喊“殺啊!”浩浩隊伍如雄獅般撲向潰不成軍的雪國人,一時間,丢盔棄甲、跪地求饒的殘軍不計其數。

收劍回城。轉身的一瞬間,手臂上的三道劍傷喚醒了痛覺,玄逸那殺手特有的冷銳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憊和焦慮。

不出他所料,兩日後的深夜,朱雀王再度發起了攻城戰。

此戰,朱雀王應是下定決心要拿下襄遠。這次領軍的是銀雪赫赫有名的大将軍劉向,軍隊三萬。火箭車、石車百乘有餘,還有五乘破門鐵車。士兵攀爬能力、戰鬥力也屬上乘。玄逸本在五裏外的兩處山坡上分別布置了五千大軍,與襄遠守軍成掎角之勢。但在看到兩處守軍求援烽火後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裏,襄遠随即也遭到了猛攻。

朱雀王到底動用了多少兵馬?

晏明在城牆上苦苦堅守了兩個時辰,卻始終無法破解城下雪軍的流雲陣,最後竟被火箭射中了左臂。銀雪流雲陣是一種用于攻城的絕陣,不管從哪個角度突入,流動的陣型均能将入侵者迅速沖散,再分別殲滅。陣後方便是心髒:火箭車、石車與後備大軍。

西城門被撞開,眼看局勢将無法補救——門破開的一瞬間,密密驚箭竟如雨般從城門□□出!控制鐵車的士兵被全數射殺,玄逸率領城內一萬守軍浩浩沖出,沒入流雲陣中,像一柄利劍深深刺入了濃霧。

連.城牆上的晏明都倒吸一口涼氣:以身陷陣、強行破之?!——玄逸這是在賭命!若無法破陣,便只有死路一條!

不出所料,玄逸和他的軍隊迅速被沖散了。正當晏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時,雪軍的首領劉向卻漸漸感到哪裏不對勁——赤軍不是被沖散的,是玄逸放棄了他的軍隊,孤身深入敵陣中心!

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在變幻莫測的流雲陣裏,玄逸像一柄驚劍刺破濃霧,直刺向陣後方的敵軍首領,一人一騎如入無人之境。劉向旋即拔劍格擋,玄逸洶洶的氣勢卻一招便将其逼出三丈以外。劉向是領兵打仗的骁騎大将軍,但若論拳腳劍法,他怎是玄逸的對手?玄逸的劍法和動作是如此之快,普通士兵根本無法看清,更莫說上前幫助劉向。

失去了指揮,組成流雲陣的雪軍就像無首的群龍,漸漸亂了陣腳。在城牆上晏明的指揮下,被沖散的一萬襄遠守軍迅速擺脫控制,開始了守城的絕地反擊。

沒有人顧惜自己的性命。每一個士兵都很清楚,此夜此戰若是輸了,襄遠便真正淪陷了。

混戰只持續了大約一刻鐘,直到劉向的心髒被帝煙一劍貫穿。

局勢被徹底扭轉。

雨還在下。

黑衣殺手一步一緩地走進城門,閉眼,反手抵住眉心,不知是因為頭痛還是焦慮。雨水緩緩劃過側臉。緊繃了近四個時辰的心弦終于稍稍松弛下來,手臂上的劍傷也逐漸清晰。

“大哥!大哥!”只聽晏明的喊聲由遠及近,戎裝将軍從城牆上飛速跳下,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似乎還沒從剛剛千鈞一發的危急中平複下來。晏明一把抓住玄逸的手感嘆道,“大哥,這次多虧了你啊!你一騎飛馬沖過流雲陣的時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你真的是赤流的神話!”

不知是疲于回答還是陷入了思考,玄逸沉默良久以後,才默然問了句:“襄遠的地下排水渠道疏通了嗎?”

晏明一愣,想了想答道:“快了。半個月以來,三萬守城軍連夜疏通渠道,最多再兩日,主要的幾條排水渠道就能打通了,到那時,這該死的雨便不足為慮。”

“兩日……嗎。”琢磨着那兩個字,玄逸再次陷入深思,眉間陰雲越來越濃。

見對方在認真思考,晏明不敢出聲打擾,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

現在他們的處境究竟有多絕望——除了玄逸之外,只有晏明知道。十二年前修建的地下排水渠道,不知為何被堵死,然後遭遇了這場罕見的持續冬雨。襄遠地勢偏低,半月來的連續降雨已讓襄遠淪為一座水城。最糟糕的是,田裏的大多數谷物都被淹死了,而儲糧的主要倉庫和應急倉庫,卻只能維持守軍和百姓一個月。

連續降雨的第二天,晏明便派出了第一支快騎,請求鏡雲城支援襄遠的糧草。那以後,他連續派出了八只快騎催促糧草,雖總是得到“糧草即到,稍安勿躁”的回複,十幾日來,他們卻沒看到任何糧草的蹤影。

焦急和不安在軍中蔓延。不得已,晏明只好派人監視從鏡雲城運出的糧車。等了三日,終于看見有一隊糧車朝襄遠緩緩運去。可是,糧草不僅供應少、供應慢、一路上運輸拖沓,并且糧草竟在襄遠以北、約十裏的一個山谷裏,被伏擊劫走。

晏明大腦一懵:誰把糧草劫走了?!

當晏明不安地把這件事告訴玄逸時,赤流的右護法只是沉着臉凝望遠處,一言不發。

幾乎是毫無疑問的:襄遠城內有內鬼,人為堵死了排水渠道,說不定也是他劫走了糧草;鏡雲城內有死敵,不關心襄遠淪陷與否,只盼着他們這一幹人能在此長眠——最好永遠別回來。

心一點點涼下去。

襄遠的狀況已經夠絕望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昨日正午,楊寂送來了那樣的消息。晏明只覺心上壓着重重巨石喘不過氣,更不敢問玄逸“該怎麽辦”。從得到消息起,玄逸眉間的陰雲就再沒散開過。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晏明第一次生出一種滅頂的恐懼感。

在他心裏,玄逸一直是赤流的神話,任何絕望的境地都無法困住他。可是,昨日在聽到楊寂的消息的時候,玄逸卻即刻親筆寫下了那樣一張字條。

那幾乎是揮筆一氣呵成的。完畢後,玄逸雙指一捏,毛筆便一斷為二被砸向牆壁。

“不必送給江陵,直接給莫離就可以了!”

晏明吓得沒敢說話,待得玄逸拂袖離去後,他才湊過頭去看寫了什麽。

“君半生殺伐,但求權極位極,竟以鄙人與一女輩為礙,豈不贻笑大方?謬也!玄某人何德何幸,勞君用心如此。一切定當如君所願,三日之內,玄逸性命恭敬奉上,以賀新帝君臨天下。

玄逸敬上”

字體遒勁、飛揚,卻有難以掩飾的潦草和煩躁。

晏明雙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一時間只覺天旋地轉。

“右護法大人!右護法大人!”一聲夾帶着恐懼的呼喊由遠及近,一個士兵沒命似的狂奔過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頭盔歪向了一邊。

晏明這才從沉思中驚醒。他甚至不敢低頭看士兵,或者轉頭看玄逸——此人定又要帶來某個天大的壞消息,連晏明都感到了一絲深深的絕望和無力。

“怎麽了?”玄逸的語氣很淡。

“一號糧倉……一號糧倉坍塌了!五萬石糧草……被全數浸沒!!”

一號糧倉就是襄遠的主要糧倉。

士兵的聲音裏有不可名狀的恐懼,晏明恍惚了一下。谷物被淹,主要糧倉坍塌,而鏡雲城的支援卻遲遲不到位——這是無法隐瞞的事。若只靠應急糧倉,襄遠的士兵、百姓,上上下下共十幾萬人,最多能維持兩日。

士兵的話有不可思議的力量。本彈冠相慶、尚沉浸在守城戰勝利喜悅中的疲憊大軍,一下子全安靜了下來。運送傷員的、回帳休息的、城牆上放哨的,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或用餘光、或轉頭,望向那個年輕的黑衣護法。

半個月來,在那麽艱難的處境中,這個年輕護法從容、冷定的指揮,就是安定軍心、民心的力量,寄托了所有人守城的希望。

只見那個黑衣護法低頭笑了笑。

“我早料到會如此。不必擔心,兩日前我已派人前往運城、平城,最遲今夜,糧草即能運到。”

晏明睜圓了眼,回頭望着自己的主人。

……早料到會如此?派人前往運城、平城?

此二城聽命于鏡雲城,莫離若決意給襄遠斷糧,派人去此二城與派人去鏡雲城,又有何分別?況且,通訊聯絡的任務由他晏明全權負責,就算玄逸自行送出消息,快騎隊的哨兵少了人,他不應該不知道,玄逸也沒理由瞞着他啊?

他心裏頓生一種可怕的想法:玄逸在說謊,只是為了穩住軍心。

可是,黑衣的護法卻一直淡淡笑着,“現在,可有人有興趣,随我前去應急糧倉看看?” 玄逸的眼神鬥轉犀利,話音未落,他腳尖加力,宛如一道黑色疾風,直往應急糧倉而去。

晏明一怔,忙不疊點足追出。

☆、25 留取丹心照汗青

孫瑜煞白地杵在那裏。

帝煙劍渾黑的劍鋒直指他眉心——逆着劍身看去,玄逸的臉沉得沒有一絲亮色。仿佛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那個中年将軍雖然吓得渾身乏力,卻沒有下跪求饒。

“孫瑜……你、你在做什麽?”“竟然是孫瑜?……”

随後趕到的将士們無不震驚——應急倉庫裏只有孫瑜一個人。幾根主支座已被嚴重削薄,頂棚橫梁也被悉數切斷。孫瑜還想上前挑斷固定鐵索時,卻被突如其來的帝煙劍鋒截斷去路。

掌管糧庫的糧官……竟是朱雀王埋在襄遠的內鬼!

所有人呆在當地,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掌管襄遠糧草十幾年的老糧官孫瑜,竟然、竟然是雪國的卧底!

面對玄逸的憤怒,孫瑜目光閃躲,蒼白的嘴唇抖了抖,卻什麽都沒說。反是玄逸嘴角漸漸勾起一抹冷笑,低聲輕蔑道:

“一號糧庫塌了。你以為所有注意力會立刻被吸引到那邊,修補糧庫、轉移糧草,應急糧庫則暫時無心理會。只可惜,得到消息後,我居然直奔應急糧庫而來。”

孫瑜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江淵老君主培養出來的黑衣殺手,果然名不虛傳。”

玄逸的眼神黯了黯。

江淵——十幾年前,這個黑衣劍客曾帶領着他十幾人的隊伍,為了開創一個更美好的國度,左右輾轉,南北征戰。那時候,所有人都不曾顧惜過自己的性命,總是遍體鱗傷後又像浴火鳳凰一樣神奇地痊愈。

那時候,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與世俗的恩怨情仇無關。

可是,這個夢想實現僅僅十二年,赤流內部,卻走向了迅速的分崩離析。

玄逸緩緩閉上眼,不知想起了什麽,苦笑着搖了搖頭,感覺到某種痛心。良久後,他突然幽幽地問:“孫叔……為什麽?”

中年将軍注視着眼前的年輕人,眼底有一瞬間的茫然。顯然,背叛故國,背叛自己十幾年來的選擇,他也有過痛苦的掙紮。一念及此,孫瑜突然別過臉去,似乎無言面對眼前衆人。他只是搖搖頭嘆息道:“朱雀王三年前就控制了我的妻兒,他們現在在那邊過得很好。右護法,玄逸大人,你和莫公子聯手打下的基業——赤流帝國,才短短十二年,朝中就分裂為尖銳的兩派,争奪帝位。你們不顧大局利益明争暗鬥,連我這樣的普通糧官都被逼着要站隊——這樣下去,你認為赤流的時日,還剩多少?”

帝煙黑色的劍鋒有剎那間的顫抖。

“怪就怪老君主,只留下了一個不經事的天真公主,給了你們繼承帝位的可能性。要麽你們二者殒其一,要麽慢慢把整個帝國消耗掉。也罷——也罷!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衰老的糧官空洞地、諷刺地笑了笑,玄逸一驚,想立刻收劍,卻為時已晚。孫瑜毅然往前一躍,黑色的劍刃便斜斜刺穿了他的胸膛。

看着十幾年的同僚緩緩倒地,鮮血一滴一滴從劍尖滑落,玄逸只覺心中一痛,一種難名的悲意籠罩心頭。

然而,這只是事情的開端。

在所有人都翹首企盼着支援的糧草、在夜已經暗得深沉的時候,雪國大軍卻再次準時地抵達了襄遠城下。玄逸站在襄遠城頭一角,平靜地望着曠野上如海潮般層層湧來的雪國士兵,不帶一絲驚訝。

他沒有撒謊,其實一切,的确在他的預料中。

朱雀王木蕭,上曉天文下知地理,是銀雪有名的才子。預測到襄遠這次可怕的連續降雨,對他來說并非難事。為了形成致命打擊,利用內鬼堵塞排水渠道、摧毀糧倉,是情理中的事。玄逸故意不布重兵保護糧庫,是為了引蛇出洞。

只是鏡雲城拒絕提供糧草支援,他除了苦笑,又有何辦法?只有他的死,才能換來襄遠十幾萬軍民的口糧了嗎?

再需兩日,襄遠的主要排水渠道就會搶通,那時積水問題便不再為患——朱雀王必須在這之前拿下襄遠,否則日後只會更難。昨日夜裏的重兵攻城只是個幌子,讓人以為朱雀王費盡心力卻攻城失敗,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會卷土重來,讓襄遠守軍放松警戒。

然而,玄逸細細檢查後卻發現,昨夜一戰裏傷亡和俘虜的雪軍,總數卻未超過五千。雪國最大的損失不過那幾百乘戰車箭車。其餘二萬五千看似丢盔棄甲的敗軍,均迅速撤回了雪國。

晏明一直堅守在城頭,冷汗涔涔地發號着各種施令,不敢怠慢一步。他背後是幾近淹沒的襄遠城,等待支援的饑餓士兵,和即将潰散的軍心。玄逸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搖頭嘆息——親手攻下的城池,再拱手送人,只為消除異己,登上權位之巅。

半個月來,他為保住襄遠殚精竭慮,其實,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啊。

第一抹火光劃破了黑夜。燃燒利箭猝不及防地從城下逆行而上,直指晏明而去——年輕的破天軍副将腳底加足十二分力道才堪堪避過,只見火箭燎起了眼前幾縷發絲,從頭頂飛躍而過。

第二支,第三支……無數支火箭飛速射來,幾乎形成了一道火牆,将城上的士兵生生逼退一尺。

角落裏的玄逸借着火光往外望去——他看見了不遠處山坡上的棕色坐轎。轎子的前簾拉開了,裏面隐約坐着一個人,正平靜地欣賞着襄遠城頭的傑作。然而,玄逸的表情并未有多少變化。

朱雀王,木蕭——半個月的對抗,我們該有個結果了。

“喂,死家夥。”在城頭緊張指揮的晏明忽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好不容易得空回頭,卻看見玄逸站在他身後,疲憊地淺笑着。

不知為何,那笑容讓他心下一緊。晏明想起了玄逸潦草寫下的那張字條,一時間有千言萬語想問,卻舌頭打結,什麽都說不出來。

“襄遠就交給你了,一定要守住。”玄逸直視着晏明的眼睛,鄭重凝肅,帶着些許悲意。晏明只覺心頭一片混亂,語無倫次地急問:“大哥,你要幹什麽?那個字條……你到底……?!”

“記清楚了,若有糧車抵達,不管是誰,決不能開門。”沒等晏明說完,玄逸沉聲打斷了他,嘴角的淺笑一分分凝固,“今夜最好緊閉四扇城門,不準任何人進,也不準任何人出。今夜,不管傳來了什麽消息,你都必須死守在襄遠城頭——直到雪軍退兵為止!”

連日的勞累讓他的聲音略顯嘶啞,但一字一字铿锵有力,不容絲毫辯駁。

晏明不再說話,只覺悲從中來。他凝望着自己追随了十幾年的人,那個一手提攜他、教導他的人。火光照亮了他的側臉,再不複十幾年前初識的孤僻與無助。

“你放心。襄遠在,我在。襄遠亡,我亡。”晏明輕輕開口,強忍着心中翻湧的情緒——這是軍人與軍人間的承諾。

終于,玄逸笑了。“好兄弟。”他伸手拍了拍晏明的肩膀。

“呵……”晏明苦笑了聲,低下頭。

“這裏就交給你了——記住,千萬不要開門。”深吸一口氣,玄逸最後囑咐道,然後轉身掠下城去,再不回頭。

“玄逸!”不知想到了什麽,晏明突然轉身朝城下大喊,激動而不顧一切,“我會替你轉告她,你有多愛她!——替你向她道歉!”

掠行在風裏的人雙腿一滞,停下腳步。玄逸讷讷轉身,回頭望着城牆上的心腹愛将,本想苦笑,卻不料喉嚨一澀,什麽都發不出來。

一瞬間恍惚了。玄逸心底五味雜陳,忽覺愧疚起來。晏明忠心耿耿,十幾年來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知道他幾乎所有的秘密。然而這一次的計劃,他卻連晏明都沒告訴,不知他會徒增多少傷悲。

不過,萬一計劃失敗了呢……?

人生短短幾十年,不過白駒過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與存在意義,比如力量之于莫離,守護之于玄逸。玄逸從不曾被力量與強敵打倒,卻總因關愛與溫情心如刀絞——那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讓他感受到愛與被愛的人——母親和江陵。對于母親而言,守護蕭國和蕭國百姓是她的信仰。這個信仰,來得比他這個親生兒子還要重要。

那他的信仰呢?

眼神黯了下去。腦海中,紅衣女子的臉卻越發清晰起來。

玄逸突然釋懷地笑了。他那麽深刻地愛和被愛過,如果一不小心弄假成真,這整整二十八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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