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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虛此行了吧。

“拿紙筆!”

黑壓壓的天空下,來往着緊張的士兵。玄逸朝東邊瞭望而去——已經兩日了。不知幾百裏以外的鏡雲城,此刻,是怎樣一番景象?

“右護法大人。”一個士兵端着紙筆,恭恭敬敬地端在他面前。

玄逸拿起筆,一時間卻不知該寫什麽。他反手抵住眉心,回憶着過往種種,嘴角始終夾帶着一抹苦笑。

二十一年了。他從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變成一個號令千軍的棋手。他對江淵的感情絕不能用一個“恨”字來形容,江淵摧毀了他的家、害死了他的母親、捉弄了他的愛情,将他玩弄在股掌間,驅使了二十一年。

某種程度上說,他的人生,就是一場笑話。

玄逸的笑容加深了,卻只是純粹的苦笑而已。他發現,僅僅過了不到一個月,再想起這些事的時候,曾經那麽激烈的恨意,竟都淡去了。

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腦海中依舊是那個紅衣女子嬌蠻的臉。玄逸突然想起來,抵達襄遠半個月了,他還從未得空去看看練武堂外的梨花——快入春了,不知這些梨花有沒有在暴雨中逃過一劫?

那是他們走進彼此內心的地方。

無奈笑笑。玄逸最後只寫了兩句話,便匆匆擱筆,小心翼翼地裝入信封,封好,交給了自己的親信。

“不管通過什麽渠道,一定要交到君主手上。”

“是。”

目送着親信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馬蹄聲漸漸隐沒在夜色中,玄逸才轉過身來,恢複了他一貫冷定如鐵的模樣。今夜必定是血染的一夜,連腰間的帝煙都在蠢蠢欲動,釋放出飲血的渴望——玄逸再也沒有耽擱一刻,迅速清點了一隊人馬,便朝不遠處的深山飛馳而去。

二十年征戰天下,威震四方。這将是赤流右護法的最後一戰。

☆、26 夜下鏡城——螳螂黃雀

山谷中,一切都顯得那麽陰森詭秘。山腰上兀自凸起的樹枝黑壓壓連成一片,偶爾掃過的夜風“嗚嗚”吹着,就像山谷裏的冤鬼。

如果你觀察足夠仔細,你會發現,在這黑壓壓的樹枝下面,還真的潛伏着一群活物。

他們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裏,濃密的樹枝就快把他們全部遮蓋過去。若不是偶爾呼出的熱氣,你會以為這就是一堆冷冰冰的石頭。不過他們的目光真的沒有什麽溫度,像狼一般犀利而敏銳。他們面無表情地盯着山谷的進口處,等待着獵物。

軍人的天職,就是執行命令。

這麽一蹲,就是一晝夜。

終于,目标出現了。

十幾架糧車極慢極慢地推入了山谷。只見領頭的士兵半閉着眼,一臉倦容。後面推車的士兵也是一身疲憊,黑夜裏凍得瑟瑟發抖。從鏡雲城到襄遠,最多三日的路程,他們卻走了整整七天。

整個隊伍有氣無力地向前行進着,渾然不覺即将降臨的危險。

突然間,只聽“嗖”、“嗖”、“嗖”的幾聲,數道劍光咋現。幾個身着夜行衣的人飛身從山腰一躍而出,劍尖直指十幾架糧車,宛如離弦之箭!

推車的隊伍見此情景,所有人吓得渾身一機靈,連車把手都握不穩了。領頭的士兵更是吓得兩腿一軟,握住了腰間劍柄,劍卻怎麽都拔不出來。他們在鏡雲城內連幹了三天的體力活,又被派遣連夜運送糧草。他們已經連續十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全身疲軟乏力,又怎會有成形的抵抗力量?

眼睜睜地,糧車就要被劫走。

就在這時,從另一邊的山腰上,居然同時跳出數個黑影!他們縱身擋在糧車前面,就像荒漠裏疾速馳來的黑鷹。其中領頭的黑衣人一劍刺來,竟憑一劍、生生攔腰削斷了對方五劍!那劍裏不知蓄滿了多麽可怕的力量——清冷的月光在他渾黑的劍刃上竟反射不出一丁點色彩,隐沒在夜色中,只有迅速欺近的殺氣是真實的——

“玄逸?”

首輪交鋒下來,劫糧隊伍落了下風,被逼到一側,其中五人手持斷劍,顯得很狼狽。他們顯然沒料到自己竟遭到伏中伏——對手還如此強大!不過只一招過手,他們便識破了來者的劍法和身份。

運送糧草的士兵們渾身一震,紛紛激動地望向護在前面的黑衣人,頓覺安心許多。

黑衣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應道,“朱雀王木蕭,不知令妾趙氏,在貴府過得可好?”

劫糧隊伍中,有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來。

人群再次一驚,他們順着黑衣人的目光望去——大笑的男子身材挺拔,面罩之下,雙目如炬,透出一種睿智。

他就是銀雪的朱雀王木蕭?

只見那人默不作聲地掃視一圈山谷,似乎感覺哪裏有異樣。疑慮只在片刻間,木蕭回過頭來輕輕道,“勞右護法大人惦記,賤妾趙婉替我掃除了一心腹大患,我怎能待她不好?”

玄逸一聲冷笑:“木蕭大人倒是知恩圖報。”

朱雀王笑得更開心了,他銳意的雙眼饒有興趣地在玄逸身上來回打量,喃喃道,“若論知恩圖報,我怎比得過為了一座景江城,便用計害死自己生母的右護法大人呢?”

玄逸的眼神驟然一變,朱雀王卻毫不在乎,抱拳作拜服狀:“右護法大人連破我兩計,智謀自然也在小生之上,木蕭甘拜下風。”

玄逸的臉沉得很深,目光鋒利如狼——他的身世,朱雀王必然仔細調查過了。但是,他竟查出了葉天歌是他生母?是他低估了朱雀王,還是——有人出賣了他?

心頭掠過一種可怕的猜想——難道,鏡雲城內有人,和朱雀王勾結了?若事實果真如此,朱雀王此次行動,此人可有相助?

萬千分析迅速掠過心頭,玄逸只是淺笑平靜開口:“自從孫瑜告訴我,你控制了他妻兒,我就猜到,多半是他把糧草運送路線出賣給了你。如果你劫持了糧車,扮作運糧的士兵潛入襄遠內部,同時輔以城下的正面進攻,襄遠可有還手餘力?”

朱雀王閉着眼,微笑聆聽。

“所以,昨夜劉向的攻城只是幌子,一是令襄遠放松警戒,二是等待運糧隊伍到達襄遠。你故意讓坐轎出現在襄遠城下,鼓舞士氣的同時,也是想麻痹我們,認為你真的要正面攻下襄遠。我猜的對嗎?”

朱雀王嘆服地拍手贊道:“可惜,沒騙過你玄逸啊。赤流可真是走運,有如此卓越的兩個年輕人。”

玄逸一怔:兩個年輕人?

“但悲哀的是,力氣沒往一處使,就愛窩裏鬥,可嘆!徒耗赤流的命數。”他的眼神,竟似真心實意的惋惜。

對方已經把話說得如此明白,玄逸一愣之後,只能兀自苦笑。他放眼望去,黑壓壓的樹枝像匕首般,一把把插在山腰上。夜風撩動,濃密的枝葉裏不知還藏着多少雙眼睛。鏡雲城裏那個白衣公子,為了不讓糧車被劫出現任何差池,也是夠謹慎了。

朱雀王木蕭依舊微笑着。

今夜過後,赤流的黑衣殺手将永遠成為歷史。

***

鏡雲城東北向一百裏的運北峽谷內,伏擊已持續半個時辰。俯瞰着谷內的殘軍敗狀,衛骁冷笑着,涼意一點點浸到內心最深處。

果然……還是被莫離說中了嗎?

作為追随江淵一步步走過來的開國大将軍,他對赤流的忠心天地可鑒。少君主沒有治國經驗,考慮問題難免有不周之處,他完全可以理解。他也願意像輔佐老君主那樣,竭心盡力輔佐少君主。

可是,少君主怎能聽信讒言,懷疑他的忠誠?

莫離三番五次來信提醒,衛骁一開始本未放在心上,他不認為少君主會昏庸到如此地步。但是,大軍行至距運北峽谷五裏遠的時候,他心裏還是浮現出了擔憂。衛骁命大軍繞行了二十裏,從峽谷外側的山坡慢慢攀爬至峽谷內側的山林,經仔細檢查,未發現一兵一卒埋伏在這裏。

正當衛骁松一口氣,嘲笑自己竟會反過來懷疑少君主之時,他卻看見堇華苒率領一萬大軍,慢慢靠近了峽谷。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簡直不可置信——堇華苒命大軍爬上峽谷內側的山林,企圖隐藏在這裏,并時不時朝東北方向望去,确定沒有人靠近。

“快一點,一定要在衛骁抵達之前埋伏好!”

那句話,出她口,入他耳,不啻晴天霹靂。

衛骁冷笑了起來——還好他聽從了莫離的建議,為以防萬一,提前半日動身返回。他若一意孤行的話,半日後待他抵達運北峽谷,便是喪命之時了吧?

厮殺聲和慘叫聲不絕于耳,本同仇敵忾的兩股破天軍,今日,卻在運北峽谷自相殘殺。堇華苒站在谷底,微喘粗氣,臉色蒼白,血濺了一身——為什麽會這樣?她本是來設伏的,結果卻反過來遭到了伏擊!

她帶來的一萬破天軍,早已死傷過半。

站在山腰間的一排排士兵再一次将箭搭上弦,紛紛指正了谷底的女将軍。堇華苒仰頭看着這一切,深吸一口氣,默默閉上了眼。

等待死亡的一瞬間——耳際只聽“嘭”的一聲,然後谷內傳出低低的慌亂聲。堇華苒訝異睜眼,卻發現煙霧彌漫——她什麽都看不清了。

有人放了煙.霧.彈!

就在這時,堇華苒感到身體一歪——混亂中,有人拉過她疾速往後逃跑。那人蒙着面,穿着一身夜行衣,步伐極為矯健。她跟着那人一路狂奔,厮殺聲漸漸低下去。

此人十分眼熟——她一定認識這個人,堇華苒想。

與此同時,鏡雲城內的玉簫樓,依舊是熙熙攘攘。玉脂粉黛,芬芳宜人。

前些日子的搜查似乎并未影響到男男女女的興致,福媽媽熱情地接待着豪門貴客,一切繁華如常——根本沒人料到,這裏,即将遭遇一次浩劫。

某個角落裏,一個年近四十的男子目不轉睛地盯着玉簫樓門口。他身後跟着一隊便衣,個個犀利冷肅,只待主人一聲令下。

事情在朝着預料的方向發展,可不知為何,李明蔚卻感覺不到絲毫輕松。經過一晝兩夜不合眼的連續調查,莫離和沈鐵心身上幾乎沒找到什麽重大問題,但葉無泉那裏,卻有令人興奮的發現。

他喜歡折磨罪犯,濫用各種酷刑,常常截去罪犯四肢,挖眼、割舌、熏耳将其做成人彘,欣賞他們掙紮抽搐的樣子,記錄死亡所需時間;他還喜歡看別人厮殺取樂,每年都有那麽兩三次,抓幾十個孩子關在大鐵籠裏令其厮殺,一個時辰後,若只有一個人活着,則收入麾下培養為殺手,否則所有人杖斃。孩子們被逼互相毆打,至死方休。

私用酷刑,殘害孩童,任何一條都可以将葉無泉貶為庶民,同時莫離犯有治下不嚴之罪,應降職。現在,只要窩藏敵國戰犯、勾結衛骁謀反兩個罪名成立,莫離就算再有能耐,也回天乏術了。

一定不能出現任何差池。

☆、27 夜下鏡城——離人

終于,目标出現了。

一個狼狽的少女扶着一個爛醉的公子,正跌跌撞撞走出來。少女身上殘留着嘔吐物,公子則滿臉通紅,嘴裏喊着不清楚的字句,還不時轉頭親吻少女。少女縱然覺得惡心,卻仍然堆了滿臉的笑容。

李明蔚一動不動地看着這一幕,直到某個瞬間,公子醉眼朦胧地朝他那邊掃了一眼,帶着某種神秘的意味,李明蔚這才緩緩揚起嘴角,露出睿意的笑容。

“啊!”“啊!”然後,只聽女人們一陣尖叫。

從天而降的官兵是上一次的十倍之多,個個長劍長矛,一轉眼便将玉簫樓圍了個水洩不通。年近四十的男子手持搜查令,大步流星地逼近玉簫樓大門,冷喝道:“鏡雲城首監李明蔚!玉簫樓涉嫌窩藏銀雪戰犯,所有涉案人等,即刻拿下,聽候審查!”

“李大人!這……”福媽媽話還沒說完,刀劍便齊刷刷架在了她白白胖胖的脖頸上,冰冷的觸感吓得她一哆嗦。她随即被押解進一個坐轎中,整個過程福媽媽沒敢開口說話,她已經猜到,莫公子送來的奇怪女人一定有問題。

官兵紛紛湧入玉簫樓,一批批女人和公子哥兒被押解出來。經過福媽媽的時候,李明蔚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

“玉簫樓若真藏了戰犯,老實交代所作所為,可以減輕罪行。”

門被粗魯地踢開時,憑窗而立的藍衣女子回過頭來,冷冷掃了官兵們一眼。

那目光淡若水、涼如冰,官兵們被震懾,一時間竟邁不開腿。但其中一個人很快反應過來,猛地展開手中圖畫,和眼前的女子反複對比,然後結巴地驚呼出來:“就、就是她!她是玄武王左棂!快、快拿下她!”

官兵将屋子裏裏外外圍了三圈,左棂冷眼旁觀着,看這群人能折騰到什麽時候。

幾個強壯大漢上前制服她的時候,左棂沒有任何反抗,任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将她的手用粗繩裏外綁了好幾圈、确定左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掙脫時,所有士兵才暗暗松一口氣,将她推出屋去。

“李大人,她就是玄武王左棂。”

李明蔚伸手擡起她的下颚,沉默地、反複地打量這張清麗的臉——的确是沈華音,當年煙雨閣的雨蓮。

“她是玄武王左棂?!”“她一直在玉簫樓?!”——水洩不通的人群突然爆發出雜亂的哄鬧,人們七嘴八舌地讨論着,或難以置信、或驚駭萬分。

“起轎回宮。”看着左棂被押入坐轎,李明蔚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了。他皺皺眉,朝東北方向望了一眼——不知小堇那邊怎麽樣了。在得到蘇煥晨的消息以後,他從平城緊急調了五千人馬前去支援,以防事态有變。

現在,萬事俱備,只待堇華苒抵達鏡雲城,然後他立即上書彈劾莫離。治下不力、窩藏敵國戰犯、勾結衛骁謀反——三罪并罰,必須一舉将其擊潰。

數百人的隊伍擡着兩架坐轎,疾速朝青陽宮的方向行進。經過珩山山崖的時候,突然有人一聲驚呼:“李将軍!”

“唏律律——”隊首的人聞聲一震缰繩,停了下來。只見一人從一個坐轎裏跳出,三兩步跑到李明蔚馬下跪地抱拳:“李将軍!左棂突然口吐白沫、臉色發青,像是服了毒,快支持不住了!”

“什麽?!”李明蔚一驚,緊忙調轉馬頭疾速奔去。他一個健步跳上左棂的坐轎、揚手撩開轎簾,映入眼簾的是左棂一臉的鐵青色,和她唇邊的白沫。

李明蔚立刻覺得事情不對——左棂在轎正中正襟危坐,神色冷定,一眼望去便知,她全身蓄滿了力,絲毫沒有虛弱的氣息。

但已經遲了。在李明蔚撩開轎簾的一剎那,一枚銀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左棂腰間飛出,李明蔚大驚,極力往後閃避——但那個瞬間太突然、他們距離太近,那枚冷得發亮的銀針、瞬間整個沒入了李明蔚腹中!

與此同時,左棂往前一蹲,一把鋒利的匕首便從她靴中吐出。手臂往下一放、身體往後一仰,綁住雙臂的繩索被一下子割斷,左棂立刻雙足發力、縱身一躍,跳出了狹小的坐轎!

“殺!——”

所有人吓得一激靈——就在這時,一路軍隊突然從旁邊的叢林殺出。趁場面陷入混亂的空當,左棂一腳踢飛一個士兵,搶過利劍後,身形一轉、反手一劍便朝李明蔚刺去!

那一劍來得十分迅速,加之腹中銀針攪得劇痛,李明蔚根本來不及拔劍,只好堪堪被一路逼退。

這時,他看見左棂嘴角得意一揚。

心下一冷——李明蔚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後是絕壁山崖!再這麽退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條!然而左棂足下不僅不緩,反而越發迅疾,李明蔚連改變方向的餘地都沒有。劍尖離眉心越逼越近,李明蔚冷汗涔涔的額上被殺氣漸漸劃開一道血痕。

餘光裏,幾百人的隊伍已被幾千士兵沖散,正苦苦抵抗着。福媽媽跪在在坐轎外,驚懼地磕頭求饒。

小心楊寂——李明蔚想起了蘇煥晨的那張字條。

李明蔚絕望地閉上眼——消息來得太遲了,政變在即,事态疾速惡化,不可挽回。他一步不停地往後急退,終于一腳踩空,縱身摔下絕壁山崖。

青陽宮內的紅衣女子一驚,擡眼往遠處望了望。

鏡雲城的雪,不像白漓的雪那般松軟溫柔。在潮濕的氣息中,雪的涼意竟一點點浸入骨髓,為了抵禦寒冷,江陵不得不在懷中抱一個紫玉暖爐。

蘇煥晨離去已經兩日了。這兩日,她夜夜都會夢見醉雲亭裏,蘇煥晨抱着心口痛苦掙紮的模樣,然後陡然睜眼驚醒,無力倚壁,久久不眠。

江陵閉上眼,平息着胸臆裏的難過痛苦——小晨,我說過,無論如何、就算賠上一切,我也一定會為你報仇。

否則,我該如何向那個人交代?

江陵已經在青陽宮靜待兩個時辰——等堇華苒和李明蔚歸來。成敗在此一舉。若是等不到那兩個人,等來的反而是衛骁的千軍萬馬和莫離的冷劍,那麽,她或許只有血灑青陽宮,才能聊以明志,才對得住父親和前輩們幾十年的熱血征戰。

一陣風來,吹落了屋檐的雪。雪花細細碎碎,飄飄灑灑,就像襄遠的梨花。

江陵突然一個恍惚——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呢?繼任君主這孤獨的一個月,有時候,一個人,她會不知道為何要堅持下去,會瘋狂地想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歲月。

“君主,到後房去等吧。”

只見季衡拿着一件厚厚的大裘走過來。江陵沒有動,任對方給自己披上——她臉色有些蒼白,不知是沒睡好還是過于擔憂。

“李将軍那邊怎麽樣了?”

季衡默默抱拳:“回君主,暫時還沒有消息。”

江陵黯下眼簾,微微咳嗽了幾聲。終于,她還是忍不住問道,“襄遠那邊……有新消息嗎?”

季衡一頓,似乎有些為難,不知要如何開口。

“正午時得到襄遠的快馬急報,昨夜,朱雀王親率五萬大軍猛攻襄遠,晏将軍在城頭死守着。右護法大人則另帶一路人馬出了後城門。”

江陵眉間隐隐有絲不安:“出後城門做什麽?”

季衡茫然搖頭,“不知。右護法大人用兵作戰,總是出其不意。”

“看你的表情,襄遠應是保住了?”

季衡皺皺眉,良久才應道,“對。攻城戰膠着了四個時辰,晏将軍身中數箭,卻一直堅守在城頭。朱雀王終究沒能攻下襄遠,于今晨寅時退兵了。”

成功守城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然而季衡臉上卻沒有任何喜悅。江陵漸漸感到了哪裏不對勁,轉過身去,直直瞪着自己的貼身侍衛,沉聲緩緩問:“那,右護法大人,可有回城?”

季衡擡眼,終于流露出驚慌之色。

見對方久久不答,江陵一點點沉不住氣,忍不住低斥:“回答我!”

“回君主!……沒有。”季衡雙眼一閉,硬着頭皮說出了那幾個字,“急報裏說,守城戰結束後,晏将軍循着右護法大人離去的方向沿途找了幾十裏,直到半個時辰後捷報送出襄遠,都沒有找到他!”

江陵身體一軟,往右踉跄了一步。

這時,只聽外院的大門被打開了。接着,兩個人疾步朝大殿跑了過來,江陵擡眼朝外望去,不自禁心下一緊——楊寂和一個侍衛。

楊寂急急沖過來,張嘴想說什麽,卻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欲言又止。江陵只一眼便認出了他身邊的侍衛——是跟着玄逸去襄遠的親信。

那一瞬間她的心情極其複雜——将親信遠派鏡雲城,玄逸必然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她;可是,玄逸想告訴她什麽呢?現在他本人,究竟怎麽樣了?

楊寂想了想,轉身對身後的人說,“你先把信給君主吧。”又回頭對江陵說:“大哥寫了封信,吩咐一定要交到你手裏。你先看看,他給你寫了什麽。”

楊寂從未如此嚴肅,江陵莫名覺得內心恐慌,放下暖爐,緩慢地接過信。這是玄逸親筆寫給她的信——江陵本應歡喜,但那封信卻有千斤重,江陵拆信的手指都在微微發顫。仿佛等待着某種判決,她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她在怕什麽呢?她怕玄逸在信裏跟她說什麽?

楊寂不轉眼地看着那封信被拆開、掏出,再一點點展開。他隐約看到,整封信只有兩行字,但看不清是什麽。江陵反複閱讀那兩行字,反而平靜了下來。不知為何,她一直注視着那兩行字,注視了很久很久。見狀,楊寂略帶遲疑地問:“大哥寫什麽了?”

突然,兩行眼淚從江陵的臉頰上長劃而下。她呆在那裏,雙目空茫。

☆、28 夜下鏡城——傾覆

江陵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信紙飄然滑落。楊寂負手接過,終于看清了上面的字——

今生伴君二十年,更結他世未了因。

“玄逸怎麽了!你告訴我,他怎麽了?!”楊寂一吓,只見江陵猛抓起他的衣服,怒睜雙眼,歇斯底裏地朝他大吼。

“君主……你冷靜一點。”楊寂凝眉,往後退了一步。季衡趕緊上前拉開江陵。

“你說話啊?!”被季衡攙扶着,江陵仍不死心地扭頭瞪着楊寂,大喊。

楊寂低下眼簾,黯然道,“我剛剛得到來自襄遠的急報。晏明在襄遠以北十裏的一個山谷,發現了戰争殘局。他們在那裏發現了朱雀王木蕭的斷劍,以此推斷,昨夜,朱雀王并未親臨襄遠城下。從山谷的殘局推測,對陣勢力……應有至少三百襄遠輕騎,至少三百雪軍,還有……”

“還有什麽?”江陵顫聲問。

“還有……至少五百神武軍。”楊寂眼神一凜,冷冷道。

江陵一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有五百神武軍?

破天軍和神武軍,只在白漓、鏡雲城、平城運城等中心城池有明确劃分,在諸如襄遠、白河城的邊境守軍中,将軍及其軍隊基本上是獨立于破天軍、神武軍而存在的,并不受轄于玄逸或莫離。

神武軍為什麽會出現在襄遠?他們是去幫玄逸的嗎?不——江陵搖搖頭,立刻否定了這種想法。突然,江陵睜大雙眼——一想到什麽,她內心忽的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寒意。她想起了反叛的衛骁、即将發生的政變——

神武軍是去截殺玄逸的!發動政變的同時,那個人還要除去在襄遠的異己!

“大哥的确是一代戰神,他竟然以單單三百輕騎,擋住了朱雀王的三百伏兵,還有……莫公子的五百神武軍。”

楊寂不慌不忙地說着。江陵眼神一變,戒備地打量着眼前語出驚人、卻波瀾不驚的楊寂,臉上淚痕尚在,痛苦、茫然的表情卻忽的凝結。

“但是目下看來,他應是早料到了自己會葬身在那裏,或者說,就沒想活着離開那裏。”楊寂沉聲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什麽東西——聽得那句話,江陵還是控制不住,整個人恍惚了一下。

木然接過楊寂手裏的信紙,江陵剛瞥一眼便心頭一窒。那些字雖然飛揚潦草,但她怎麽可能認不出來——這是玄逸親筆所書。

“三日之內,玄逸性命恭敬奉上,以賀新帝君臨天下”——呆呆看完最後一句,江陵只覺眼前一黑,天地眩暈,還好季衡及時上前扶住了她。耳畔,楊寂平靜接道,“大哥早早地命人在谷內潑滿了油。昨夜那場大火,應是幫了他大忙,成功擋住了神武軍、拖住了朱雀王,只可惜——他本人未能幸免。今晨,晏明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中間,找到了面目全非的他。”

江陵對楊寂冷眼一笑,竟莫名有些安心——面目全非?

見狀,楊寂攤手笑笑,“君主,起初我也不相信是大哥。可是,如果那人項上有同心鎖環,旁邊是帝煙劍——你是信還是不信呢?”

江陵一愕,臉色陡然蒼白。

楊寂慘淡地淺笑着,似乎也有一些哀傷——他知道玄逸絕無生還的可能,因為派去襄遠的神武軍探子回報說,在帝煙劍削斷朱雀王佩劍的同時,一個士兵在後方偷襲,從背後一劍刺進了玄逸的心髒,再反手一絞——雖然成功擋住了朱雀王,赤流的黑衣殺手,卻在衆人眼前一點點倒下,然後葬身在茫茫火海中。

一代傳奇成為歷史。那一刻,即便是神武軍,也紛紛黯神肅穆,默然送他最後一程。

“不……不!不可能!!”終于,血絲漸漸爬滿了江陵雙眼。她抱着頭,身體開始劇烈顫抖,雙膝頹然跌地,撕心裂肺地大喊出來。

楊寂黯然回頭,朝外面望去——目光所至之處,連綿的大軍漸漸圍攏了青陽宮。

一代代王朝交疊更替,多少政變與背叛輪番上演。

“君主!……你們、你們!”江陵還跪在地上雙肩顫抖,無數士兵卻接連躍進大殿,将三人死死圍在中央。季衡護着江陵,執劍緊張地瞪着這些士兵,不斷改換位置,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周全護好江陵的角度。士兵們個個冷眼惡眉,季衡的雙腿極細微地打着顫。

“季衡,放下劍吧。君主不會有事——你也保護不了她。”季衡一驚,劍鋒朝聲源陡轉——只見楊寂平靜地站在那裏。

“你要造反?!”季衡揚眉厲喝。

“要反的是我!”

季衡一驚,只見一個戎裝将軍提着劍,緩緩從殿外走進來,一臉陰沉。季衡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衛骁。

跪在地上的人一震,終于緩緩擡起頭,看到了那個她幾乎不曾謀面的大将軍。

到的是衛骁麽?意思就是,小堇很可能已被……

江陵慘淡地扯了扯嘴角——李将軍呢?都快一天了,他去玉簫樓抓捕左棂還未歸來,情況,估計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李将軍在歸來的路上被左棂偷襲,中了毒針,跌下珩山山崖,已經身亡。”聽得那句話,江陵一呆,怔怔然轉頭過去。楊寂淡淡說道,“我們在珩山山下找到了老将軍的遺體,正派人将其護送回李府。”

“就是李明蔚唆使君主派人伏擊我吧?”衛骁冷冷一笑,“那個老頭子,死了也罷。”

一個诏令被扔了過來。

“君主……我的好君主,這就是你給堇華苒下的诏令嗎?”衛骁指着地上的诏令,言語間有壓抑的怒火,“鳥盡弓藏了,是嗎?可是赤流現在岌岌可危,你怎能聽信讒言,屠戮忠良?!”

圍緊大殿的士兵們臉上,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憤慨。

“你竟然想在運北峽谷殺了我……我們五萬兄弟,在東北境上拼死抗桑,舔劍噬血,日日都有人戰死。到頭來,這就是我們的回報?認為我會反是麽?好——”衛骁啞聲笑着,伸手扣緊了腰間佩劍,“我這就反給你看。”

從頭至尾,江陵兀自跪在那裏,一句話都沒有反駁。短時間內經歷這麽多形勢劇變,她緩緩閉上了雙眼,竟不再有剛才激烈的、失控的情緒,甚至連自嘲與苦笑都沒有,一臉蒼白,整個人平靜如死。

眼看着衛骁“铮”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劍,楊寂眼神一變,剛想出言阻止,卻見江陵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緩緩擡頭,望向他們兩人,眼神渾濁,像一潭死水。季衡立刻伸過手去扶住她。

“衛将軍。”終于,江陵又慢又輕地開口,“我一時不察,忠奸不分,傷了五萬弟兄的心……我很抱歉。”

衛骁冷哼不語,只聽對方接着緩緩道,“可是,要篡權謀反的,不是你。不要大腦一熱,就為別有用心之人所利用。”江陵眼底劃過一絲諷刺的笑意。衛骁眼神一變,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浮現出猶疑之色。

楊寂忽的注意到江陵的右手——只見她默默扣緊了腰間的初濂劍,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雙眼睛呆滞空茫,了無神采,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

“要謀反是麽?正好……一了百了。”江陵搖搖頭,慘淡地笑了,“我不适合這個玉座……每一步走來,似乎都是錯的。保護不了要保護的人,抵擋不了山河傾覆……”

她擡頭向西望去,眼神飄忽迷離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道,“暮雲山一別,竟真的成了訣別。沒有保護好小晨,沒有經營好赤流。但願到了那邊,他不會責怪于我……可是阿逸,”江陵苦笑,“……我真的盡力了。”

季衡一驚——只見江陵右臂一震,初濂劍一彈出鞘,劍尖倒轉指向自己心口——“君主!”季衡失聲喊出來。

楊寂心下一緊,只聽江陵冷冷輕笑,“一切,将如你們所願。”

一急之下,楊寂剛想拔劍上前阻止,卻聽殿外一聲厲喊:“捉拿反賊衛骁!保護君主!”

殿內所有人一怔,紛紛循聲望去。大殿外,一個铠甲将軍手持長劍踏血而來,與此同時,圍死青陽宮的叛軍聞聲,竟互相厮殺了起來!

“你們在幹什麽?住手!”衛骁大驚,緊忙高聲喝止。然而沒有人聽他的。

江陵的目光陡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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