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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偉大啊。”

“我……”江陵渾身一震,擡起淚眼焦急地望着他,不知該從何解釋。

深吸一口氣,玄逸極緩極緩地閉上雙目——寬慰、心痛、憤怒、失望,千萬種激烈的情緒在心頭混亂交織。可是,淩亂只在片刻,玄逸反手抵住眉心,讓所有情緒都一點點平複下來。

都到了這一步,如何能再回頭?

冷笑一聲睜開眼,凝視着幾近崩潰的女子,玄逸調整着表情,用最冷冽輕諷的語氣,緩緩吐出了那幾個字:

“那你可曾問過江淵?他同意你這麽做了?”

☆、32 夜下鏡城——命數

當那個名字一出口,江陵的哭泣聲啞然停止,她呆呆怔在那裏。

玄逸推開江陵,冷冽一笑,“做決定的時候,先考慮清楚了。為了父親的仇人,出賣父親的江山——江淵若是地下有知,該多麽難過?”

“……”踉跄了一步,淚水尚在,江陵茫然擡頭望着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一直沉默的楊寂眼神一變,感覺形勢有些不妙。現在必須馬上拿下玄逸,保住他的性命——否則,玄逸一死,江陵在心灰意冷中必不會答應嫁給莫離,甚至可能追随玄逸而去。那時候,朝政雖落入了莫離手中,他稱帝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事情會變得麻煩。

不能有片刻耽擱,楊寂猝然搶身上前,想伸手點住玄逸的穴道——然而,玄逸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圖,一震利劍逼開了他的手指。

躲開得空後,玄逸轉頭向身後望了一眼,楊寂心下一緊——他是在查看援手是否到來。玄逸的身後,那一片濃密的樹林裏,是楊寂帶來的緊張執劍不敢上前的士兵,再往後,冬風蕭蕭、枝葉簌簌,夕陽的光線零星地灑落在草地上。

不知發現了什麽,玄逸安心地、無奈地笑了笑——楊寂心下一跳:難道援手已經到了?

“楊寂,你答應過我,不傷害江陵。”終于,玄逸回過頭來,淡淡開口。

楊寂沉吟不語:什麽意思?他要自盡?

“看在我五年來對你傾囊相授、看在我們師徒一場的份上……希望你遵守諾言。”最後,玄逸只是輕輕吩咐道,暗自扣緊了掌中利劍,“赤流這片江山,任你和莫離去發揮。從此以後,沒有人會阻擋你們了。”

楊寂眼神漸漸凝肅起來,感到了一絲壓力——玄逸敢就地自盡,看來,他的援手已到,并且援手有十足把握能救走江陵。如若真是這樣,玄逸的确是死了,可江陵被人劫走,他要怎麽和莫離交代?

“你要幹什麽?!”江陵一急,伸手過去想阻止他,然而玄逸利劍一劃逼開了她。

玄逸注視着江陵,黯下眼簾,苦笑,“這二十年,帶給了你諸多傷害和痛苦,我很抱歉。阿陵……”

江陵睜大雙眼,只聽對方嘶啞地、緩緩地說出了那四個字。

“忘了我吧。”

夕陽餘晖落在紅衣女子顫抖的眼眸上,映得她一身血紅。

短短兩個時辰之間,接連經歷無數劇變。她還未從重逢的喜悅中回過神來,竟轉瞬間又要與玄逸生離死別——那個她這輩子唯一深愛過的男人。

“呵呵……哈哈哈。”玄逸皺眉——江陵突然大笑出來。

“要死,是麽?”江陵慘淡地笑着,聲輕如游絲,蒼涼悲哀。楊寂眼神一變——江陵默默調整着劍鋒,然後顫抖地、緩緩地舉起初濂劍,對準了玄逸的心口。

“要死,也必須是我親手殺了你——用父親的初濂劍。”

“……”玄逸一怔,神色複雜地凝視着指正自己的初濂劍。逆着劍鋒看過去,是江陵長劃而下的淚水,和她悲哀絕望的雙眸。她明亮的一襲紅衣在風中輕揚,夕陽映照下,尤為刺眼。

她真的要親手殺他?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酸楚湧上心頭,玄逸不得不一手以劍拄地、一手撫住心口,悶咳幾聲——咳出來的,卻全是胸肺裏的血。

終于,玄逸搖頭苦笑着。他死,雖是不想授莫離以要挾江陵的把柄,不過現在看來,要他死的人,也不止自己一個——那個人在樹林裏一直沉默地旁觀着這一切,是在等着見證他的死亡嗎?

“正好,你也算報仇了。”最後,玄逸緩慢地阖上眼眸,所有表情、心情都漸漸消散殆盡,淡淡開口,“動手吧。”

那句話終于觸怒了江陵。她執劍的手狠狠顫抖起來,她終于絕望地大笑着,淚水滾滾:“好、好!我、我如你所願!啊——”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哭喊出來,帶着她所有的感情、熱血、絕望、過往,雙目一閉,手臂狠狠一震,初濂劍“嗖”的刺出——

“等一下!”

利劍即将刺進那人心口之時,另一柄利劍同時刺來,将初濂劍高高挑起!

太過絕望、太過撕心裂肺,初濂劍被挑開之時,江陵踉跄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她深埋着頭微喘粗氣,雙拳緊握、雙肩顫抖。

沒有等到那奪命一劍,玄逸心情複雜地睜開眼,掃了一眼旁邊的楊寂。

只見楊寂複雜地笑着,擊掌三聲:“你們的感情,真是讓人動容,連我這個旁觀者都深受觸動。大哥,”楊寂轉頭注視玄逸,“你無非就是想給江陵争取到自由。可你有沒有想過,她若真在此地手刃了你,日後縱是逍遙天下,又怎會有自由可言?”

玄逸冷笑一聲別過臉,沒有心思和他争辯。

“不如這樣吧,我們來進行一場賭博。”楊寂望望玄逸,又望望好不容易支起身子的江陵,笑得頗有深意,“你們要是賭贏了,我就當成全一對鴛鴦佳偶,放你們離開。從此以後,你們和赤流再沒有半點聯系,赤流也再無玄逸和江陵。”

聽罷那句話,江陵一愕,半晌沒有理解過來。玄逸也是心下一怔,但他沒有多少表情變化,瞳孔緩緩收緊,輕聲反問,“賭輸了呢?”

楊寂揚眉一笑,“那就沒有辦法了,你會當場斃命,江陵則必須跟我回去。”

江陵一呆,臉色又白了白。玄逸卻是目光流轉,輕諷一笑,問,“怎麽賭?”

楊寂一揚手,只見一個士兵端着一個盤子大步流星地走來,盤子上盛放着五杯酒。瞅着對方疑慮的眼神,楊寂笑道,“這五杯酒裏面,只有一杯無毒,其餘四杯都有劇毒。你挑一杯飲下,若恰好挑到那杯無毒的酒,我就放你們走;若挑到了毒酒,那江陵就只有跟我回去了。”

玄逸沒有立刻接話,楊寂直視着他,“大哥,要賭嗎?”

江陵心下慌亂,十分矛盾,不知是希望玄逸答應還是不答應,淩亂中,只聽玄逸淡淡問:“什麽毒?”

“莫公子秘制的‘銀輝’。”楊寂微笑。

玄逸凝神——莫離的‘銀輝’毒,其殘忍劇烈,他略有耳聞。據說,中毒者會在僅半柱香不到的時間內,全身起疹、抽搐倒地,七竅流血而亡。

玄逸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突然這麽好心了嗎?我想,五杯酒其實全是毒酒吧。”

“哈哈哈。”聽罷,楊寂仰頭大笑,“我承認,大哥,我算計過你很多次。但這一次,我楊寂發誓,絕對沒有說謊——天地良心作證。若此言有任何虛假,我楊寂即刻追随你而去。不過——”

玄逸眼神一變,只聽楊寂話鋒一轉,“你若是同意跟我賭,江陵必須交由我控制。否則你的援手殺出,我就算賭贏了,估計也帶不走她。願賭服輸,對不?”

沉吟一瞬,終于,玄逸無所謂地揚揚嘴角,“好——好一個願賭服輸。楊寂,記住你剛剛說的話——我若贏了,你即刻放我們走,從此以後,玄江二人與赤流再無瓜葛。”

對方的語氣那麽篤定,就像一定會贏一樣——楊寂有些微疑慮之色,但還是沉聲應道,“我楊寂必然說話算話。”同時反手一震,把尚在驚怔中的江陵扯了過來,扣緊了她的脖子。

看着江陵在楊寂手裏不悅地掙紮,玄逸皺皺眉,卻終低下眼簾什麽也沒說。五杯酒被端到面前,他簡單地掃了一眼,剛擡起手時,卻聽一聲低呼:“玄逸!”

玄逸一怔,擡眼望去——只見江陵睜大眼,神情極度複雜地望着自己。玄逸于是對她笑笑,示意她安心,同時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自嘲打趣道,“如果我運氣不好,挑到了毒酒,你依然可以在我身上補幾刀,聊了心中恨意。”

“你!……”

玄逸笑着搖搖頭,不再看她,手慢慢接近五杯酒。那一瞬間,不知是被江陵的情緒感染、還是為何,楊寂竟也有些緊張——是緊張玄逸喝到毒酒會死,還是緊張他喝到無毒的酒,回宮自己無法向莫離交代?

玄逸的手指緩緩靠近第一杯酒——所有人心都懸到嗓子眼時,他的手卻驀地向右移動,依次緩慢地撫過第二杯、第三杯,終于,在第四杯酒處停下。

這時,玄逸忽的擡起眼簾,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楊寂。楊寂立時一驚,不知對方何意,額上滑下一滴冷汗。

玄逸揚了揚嘴角,低下眼簾,手指伸出——卻是端起了第五杯酒。

“……”楊寂神色極度複雜,盯着他将那杯透明的酒仰頭一飲而盡——“不!”江陵本能地驚呼出來,想要搶身上前,卻被楊寂拉住了。

擦了擦嘴角,将杯子放回原處,玄逸眼裏氤氲出一道醉意,意猶未盡地嘆了一聲:“好酒。”

江陵呆呆地站在那裏,又緊張又害怕,雙眼大睜,手足無措。楊寂定在當地,冷睨着沉醉在酒意中的人,亦是十分緊張,神色劇烈變換。

終于,玄逸壓了壓心頭醉意,擡眼望着楊寂,嘴角依舊是若有若無的笑。

“愛徒,我的運氣如何?”

☆、33 夜下鏡城——歸途

楊寂額上冷汗點點,扣緊江陵的手隐隐打顫。他一言不發,凝肅地望着眼前淡定自若的人,神色緊繃,目光劇烈變換。

江陵也杵在那裏,緊張地捕捉着玄逸的每個表情變化,僵硬、驚懼得難以自持。

時間就這麽尴尬地一刻一刻流逝着,玄逸知道楊寂為何意,輕哼一聲抱臂,靠上身後的樹,陪他慢慢等。楊寂不甘心地逼視着玄逸波瀾不驚的樣子,後脊冷汗一簇簇劃下——直到時間過了都快半柱香,玄逸臉上依舊只有狼狽困倦,了無中毒痕跡。

時間過得越久,江陵緊張的情緒越淡,喜悅越強烈,直到她終于忍不住低低驚呼出來:“阿逸——你沒事?你真的沒事?!”

那聲喜極而泣打破了僵滞的氛圍。楊寂恍惚了一下,江陵反手掙脫他,興奮地狂奔過去,張開雙臂、再次用力抱緊了玄逸。在對方激烈的情緒和動作下,玄逸本想把住她,讓他保持冷靜,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無力得完全掙不開,無法,他只好任對方死死抱住自己,尴尬地笑笑,有些手足無措。

“嗚嗚嗚!嗚哇——”死裏逃生、虎口脫險,經歷了那麽多的大喜大悲,江陵只覺再也承受不住,終于“哇”的一聲無助地大哭出來。

狠狠抱着深愛的人,他的氣息雖虛弱、卻那麽真實。謝天謝地,他沒喝到毒酒——他沒事!他真的沒事!他們不用生離死別了,他們都好好地活着——要好好地活着。

一念及此,江陵就覺得酸楚的暖流湧遍全身,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她幹脆悶頭在愛人懷裏一次哭個痛快!

驚懼、絕望、極悲、極樂。一次釋放殆盡。

“傻丫頭……好了,沒事了。”玄逸無奈地笑着,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背,慢慢安撫着她的情緒,“你別抱我這麽緊,現在我可擰不過你。”

聽到那句話,江陵終于松了松手,往後退一步,哭聲卻絲毫沒有停止。她死死咬着嘴唇,委屈地瞪着玄逸,像個被欺負了的小孩,滿臉淩亂的淚水。玄逸心疼地嘆一口氣,伸手撫摸着她的秀發,無力地笑着。

前一秒,他們尚在生離死別的痛苦中絕望掙紮,現在,他們可以攜手浪跡天涯,再沒有任何塵世束縛,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沒事了……沒事了。”

玄逸那句話雖是在安撫江陵,卻無異于是在對楊寂宣判賭博的勝敗。看到兩人團聚、喜不自禁的一幕,緊握的雙拳終于頹然松開,楊寂極緩極緩地閉上雙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既然老天都站在他們那邊,他又有何辦法?

“好吧……今天,算你們走運。”楊寂沉沉道,聲音嘶啞。

聞言,江陵驚喜地回頭——楊寂絲毫不食言,而且還如此爽快,她又意外又感激。

玄逸凝視着楊寂黯然的樣子,一時間心緒複雜,目光變換。他凝神悶咳了一聲,緩緩對楊寂抱拳,鄭重道,“放過江陵,還給她幸福和自由——你的恩情我會記在心裏。不管你曾經對我做過什麽,從此,你我二人恩怨兩清。”

聽罷,楊寂眉頭一皺,自嘲地輕哼一聲,別過臉去。玄逸緩緩放下手,趁楊寂還沒有變卦,迅速拉起江陵,轉身欲大步離去。

“把這個吃了吧。”一個藥瓶被扔過來,玄逸伸手接住,轉動瓶身看到了那幾個字——甘露活血丸。

“這是□□。”楊寂蒼白笑笑,随即轉過身去緩步離開,朝後無力地揚揚手,算是最後作別,“……後會有期。”

走在黃昏的路上,陽光越來越暗,夕陽的紅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江陵像個小孩,雙手拉着玄逸,澀澀跟在他身後。不知是未從剛剛的驚險中回過神來,還是沉浸在了未來的幸福裏,江陵的手一直在微微發抖。眼角淚痕尚在,她把玄逸攥得很緊,生怕一松開,這個人又要消失不見。

“這段日子,你受累了。”

江陵搖頭,含淚笑了出來,“我不累。”她把頭輕輕靠在玄逸肩上,“我從沒發現,和你安靜地呆在一起……原來是這麽幸福的一件事。”

玄逸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那句話似乎觸動了他。“傻丫頭。”他暗自苦笑一聲,伸手拍拍她的頭,腳步卻絲毫不慢。

“為什麽要寫那封信?”

玄逸一怔,轉頭看她。

“今生伴君二十年,更結他世未了因——你個混蛋,你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吓我,搞得好像真的要訣別一樣……”江陵低下頭,又抽泣起來,“你知道嗎?當時我的世界真的崩潰了。我無法想象,如果你不在了,我做的這一切、我活在這裏,究竟有何意義……”

江陵說着說着就哽咽了,玄逸腳下一滞、手一顫,整個人頓了一下,随即俯身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出斑斑血跡。

“你怎麽了?!”江陵一駭,搶身上前扶住他。

“沒事。”玄逸勉力壓了壓心口的不适,直起身子,又拿出藥瓶吃了一顆活血丸。

看到對方慢慢平複下來,江陵松了一口氣,“我們別走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你到底奔波勞累幾天了?多久沒休息了?”

“不用。”然而,玄逸沒有回答她的話,簡短地拒絕。他拉起她又緩緩往前走,同時無力地慢聲說,“對不起……我吓到你了。”

“知道就好。”江陵委屈地撅了撅嘴,“我告訴你,以後不準再拿你的命開玩笑。”

玄逸卻是低頭沉默,良久才自嘲地應了一聲,“好。”

不知想起了什麽,江陵黯下眼簾,握緊玄逸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埋下頭,賭氣般的咬着嘴唇,低低罵了一句,“……你這個混蛋。”

莫名其妙被罵了,玄逸不解地回過頭去。

“玄逸——你的命,是我的。”江陵沉聲說着,咬牙悶悶道,“你奪走了我父親。你欠我整個後半輩子的平靜幸福。”

玄逸終于渾身一震,步伐僵在那裏,再也邁不開。他呆呆望着她,似乎一時理解不過來那句話。江陵并不搭理對方的失神,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兀自接道,“所以,給我好好活着。你的命,只能我來取。”

江陵沒有看到,玄逸絕望地望着她的側臉,幹涸了七年的眼眶一點點在濕潤。那一刻,酸澀和悲涼鋪天蓋地。

七年前,葉天歌死的時候,玄逸曾撕心裂肺地哭過,然後發誓,從此以後眼淚決不再流。可是此時,江陵告訴他,她放下了弑父之仇,希望他好好活着,陪她共度餘生。

五髒六腑有千萬利刃在劇烈撕絞,然而那一刻,玄逸完全感覺不到了。他茫然地低下眼簾,任風拂過發絲、拂過僵硬的身體,臉色蒼白,嘴唇一點點發青。

恍惚地扯扯嘴角:真是天意弄人呵……

“……走吧。”終究是無法回答她那句話,玄逸再一次邁開沉重的步伐,一點點向前走去。

然後,沒有人再說話。夕陽漸漸在萬仞山間收盡蒼涼,世界一點點黯淡下來,夜風徐徐,江陵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一件黑衣披了過來。玄逸默默幫她系好衣帶,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向前。

“哼。你還是在怪我,對麽?”

沒有回應。

受不住玄逸的不置可否,江陵一急想辯解,可一念及他此時的虛弱,江陵便再也強硬不起來,只好勉強道歉,“好吧……我,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那我們、算是扯平了?”她歪歪頭,絞盡腦汁思考,要怎麽說才不至于讓自己太難堪。這時,玄逸卻低低打斷了她,“我沒有怪你。”

江陵一怔,玄逸的聲音已是說不出的嘶啞。

玄逸今天話很少——江陵郁悶地想,總是一句話噎得她沒辦法往下接,或者幹脆就不回答。但是,久別重逢,還剛剛死裏逃生,江陵內心憋的話卻太多太多。又想起了什麽事,江陵難過地黯下眼簾,轉眼去偷瞄玄逸的表情,揣測他此刻心情如何,思量着要不要說、如何說。

就像他們共同度過的千千萬萬個日子一樣,玄逸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

“那個……”有些事,終究是要面對的。仿佛是下定了決心,江陵望着他,低沉開口,“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可是小晨……小晨她……”

江陵還在結結巴巴,玄逸悶咳一聲輕答,“我都知道。”

“……?”江陵一驚,轉頭望去。見對方那麽訝異,玄逸皺皺眉,只好艱難接道,“不怪你……咳咳……和你無關……”

“你還好嗎?不舒服嗎?”玄逸那一咳又是一口血,江陵心痛難當,走上前去想拍拍他心口,替他撫平氣息——可是剛伸出手,玄逸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看到前面的火把了嗎?”還沒回過神,卻聽玄逸啞聲問,江陵回過頭去,順着玄逸的視線遠眺——不遠處的樹林間,确實燃着星星點點的火把。

“那是襄遠的人……咳咳,他們會帶你離開鏡雲城。之後……你最好先去襄遠找晏明,他會幫你安排一切……咳咳、咳咳……”

“……”江陵焦急地點點頭,卻突然發現哪裏不對勁,疑惑地反問,“那你呢?”

“我……”玄逸的身體在夜風中晃了晃,江陵趕緊扶住他——那個瞬間,當玄逸整個身體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時,江陵整個人驚在當地。

怎麽回事?那麽近的距離裏——她感覺到的不是生的氣息,竟是完完全全的死氣。玄逸的五髒六腑裏——別說內息虛弱或混亂——江陵根本感覺不到絲毫內息!

死人才沒有內息。

“玄逸……你、你怎麽回事?!”江陵惶恐地低呼出來,手忙腳亂地探着他的心口、手腕——可是,感覺不到!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內息和脈搏!

“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只聽那人嘶聲開口,每說一個字都變得相當艱難,“我不能再陪你了……阿陵,好好……”話語間,一口血氣湧出,噴在江陵的紅衣上,玄逸強提一口氣,努力把最後一句話說完,“……好好活下去。”

“不要!——”江陵駭聲大叫,身體一軟跪倒在地,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玄逸的身體一點點歪下去,倒在她懷裏——江陵這才看到,密集的小疹已爬到了脖頸,他的眼鼻處也隐隐滲出了血。

玄逸喝到了毒酒!可是為了她能如願離開,玄逸一直僞裝着,勉力支撐到現在——直到再也支撐不下去。

他的眼睛渾濁無神,目光漸漸渙散開去。“不!!不要——”江陵撕心裂肺地驚叫着,極度恐懼地搖晃着懷裏的人,淚水撲簌簌打在他臉上。然而,玄逸眼中的光芒在一點點黯淡下去。

天昏地暗。

“好好……活下去……”閉眼前的一瞬間,他最後喃喃道。

“不!不要!不要!——阿逸!阿逸!——”

☆、番外三·花開舊年(一)

如果可以選擇,長眠,或許是一種不錯的了結。

他不知道,這次蘇醒,等待他的将是一場怎樣跌宕起伏的人生。

“快醒醒啊……你、快醒醒啊!”小姑娘的聲音焦急短促,夾雜着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他終于艱難地睜開了雙眼。

簡單包裹的傷口滲出了新鮮的血液,痛苦蔓延開來,就像鋒利的刺紮在全身各處。

少年低了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身體,麻木的眼神幾乎就要蓋過對死亡的恐懼。小姑娘的外衣雖然蓋在身上,但破敗不堪的衣服仍掩不住滿身皴裂的傷口,未結痂的血肉中,紮着剛穿過的灌木叢的刺。

那時的他,還不到七歲。

兩個月前,銀雪帝國的鐵蹄踏破了家鄉。只因他的家族是蕭國貴族,一夜間,全族上下八十七口人慘遭殺害,他淪為俘虜被流放平城,受盡非人折磨。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爹爹,爹爹!”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小姑娘終于害怕得哭出來,緊緊攥着他的手,無助而絕望。

少年想起來,這個小姑娘是最近幾日剛被抓進流放營的,尚不習慣非人的流放生活,幾日來,耳畔全是她無助的哭聲。她日日被那些禽獸官兵當做玩物,戲弄折磨。昨天他趁官兵不注意逃跑時,這個小姑娘毫不猶豫地跟着他跑了出來。

少年面無表情地望着她,暗自打量着這個髒兮兮、發髻蓬亂的小姑娘。兩個月暗無天日的生活中,饑餓、寒冷、病痛交雜,他從未被誰照顧過、友好地對待過。

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謾罵。

當一個尖鼻子官兵撥開濃密的枝葉,發現躲在樹幹後面的兩人時,少年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将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擋在身後。見狀,尖鼻子官兵不屑地哼了一聲,反手将他倒拎了起來。

“你他媽算什麽玩意?小崽子,反抗啊,我叫你反抗!”

一拳狠狠地砸在頭上,鼻血外湧。

然而,與驚懼哭泣的小姑娘不同,這一次,他不再發抖甚至害怕,只是皺着眉,強忍着屈辱和痛苦。

突然,他全身一輕。只覺一陣白光晃眼,那個尖鼻子官兵頭顱猝然飛出,頸血狂噴!

倒栽在地上,少年驚魂甫定,好不容易支起身子擡頭,看見了那個負劍而立的俠客。

月光勾勒出黑衣俠客冷定的側臉,染血長刃在夜色中泛出幽幽紅光。黑衣俠客的目光剛毅沉穩,少年與他四目相對時,竟渾身一激靈,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和強大。

那一刻,他的弱小卑微與對方的強大矯健比起來,是那麽地相形見绌。他不知道,這一眼,将徹底颠覆他的命運。

“爹爹……爹爹!爹爹!嗚嗚嗚……”終于,小姑娘“哇”的一聲放肆哭出來,一頭鑽進劍客的懷裏。尚執劍的、英氣逼人的劍客此時蹲下身,抱緊她,撫摸着她的頭,滿眼的歉意和一個父親的慈愛。

“阿陵,對不起……我來晚了。”

原來……這就是她無助時一直呼喊的人。

少年默默回頭,往南望了一眼——那裏,他曾經有一個其樂融融的家,有一個他可以放肆撒嬌、任性依靠的、慈愛的母親。

“謝謝你救了江陵。”

終于擺脫了官兵的追殺,年已三十的黑衣劍客停下馬蹄,鄭重對少年說。

少年看着他們一行十幾個人,抿唇沉默。直到那時,他才知道那個愛哭的小姑娘叫江陵。

“我叫江淵。你叫什麽名字?”

衣衫褴褛的少年擡頭看着對方,仿佛在做某種思索。

“我忘記了……”他嘴唇幹裂。少年想想又補充道,“我很小就被抓來了,不記得我叫什麽,家在哪裏,父母是誰。”

說着,少年皺了皺眉,心虛地把臉別向一邊。

見江淵沒有說話,少年似乎有些沮喪,只好低低說道,“謝謝你們救我。你們走吧,把我留在這裏就可以。”

平靜的劍客直視着他,不知在考慮些什麽,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見父親久久不發話,小姑娘終于急了,拉着江淵的衣襟嚷道,“不行!他……他會再被抓回去的,會死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偷瞄了江淵一眼。他何嘗不希望留下?他何嘗不希望有朝一日,能變成像江淵這般強大的劍客?這樣,他便不會再遭人欺負。可是,在銀雪帝國偌大的領土上,他又怎敢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卑微如他,江淵為何又要帶着一個累贅,将他收留?

終于,黑衣劍客一直剛毅的眉宇間透出了微笑。

“玄逸。這個名字如何?”

少年一呆,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

片刻的沉默後,還是江陵突然歡呼起來,叫到:“好呀好呀!就叫玄逸!爹爹你最好了,你決定收留他了對嗎?”

聽罷,少年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淵終于大笑了起來,笑容裏是一個劍客的俠骨與豪邁,他向少年伸出手,“孩子,跟随我吧,建立一個全新的國度,讓這個天下根據我們的想法運轉。”

他們的相遇,似是巧合,又似是必然。從此,天下格局開始悄然變化。

少年不知道,從給他起名為“玄逸”起,江淵究竟對他寄予了怎樣的厚望。讀書、習武、練劍、征戰,江淵總是親身教授。玄逸亦絲毫不讓他失望,天賦卓然加上勤奮異常,他雖總緊抿嘴唇、少言寡語,卻像海綿一樣瘋狂吸收着江淵教給的一切,暗自揣摩着江淵的每一個行動、做每件事的理由。

自流放營官兵被襲、囚犯逃跑,江淵成為平城第一通緝要犯。但讓玄逸十分驚訝的是,雖然東躲西藏,江淵卻始終顯得很從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爹爹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我們很快就會逃出去的。”江陵看着一臉凝重的玄逸,拍拍胸脯,自信地保證道。

“噓。”玄逸皺了皺眉,示意她壓低聲音。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們四個人低着頭,顯得很不起眼。這裏是平城最繁華的街道之一,街道盡頭——便是平城的東城門。

江淵,還準備讓他們大搖大擺地從城門走出去嗎?

三日前,江淵本在鎮守東城門的士兵中安插了內應,想從那裏逃出。不料卻被青龍王發現,內應被揪出,用刑逼供無果後,內應被懸屍在東城牆上。然後,青龍王下令撤換所有城門的士兵,對進進出出的人群嚴加審查盤問。

玄逸擡頭,他甚至能隐約看見道路盡頭,那個尚自被倒挂在城頭的、赤身裸體的同伴。

突然,人群一陣躁動。一隊飛騎從大街上疾馳而過,大堆士兵氣喘籲籲地追趕着馬蹄踏起的塵埃,徑直朝平城南面的小樹林奔去。

“江淵好像出現在南城門的小樹林啦。”“哎,還不去看看,這次指不定要死幾個人呢?”……

隐沒在人群裏,江陵擡頭朝官兵離去的方向偷看一眼,露出了擔憂的表情。

玄逸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爹不是很厲害嗎。放心,不會有事的。”随即拉起她,跟着江淵的兩個殺手,按照既定計劃,大步流星地朝東城門走去。

一行人沉悶地走着,誰也不說話。玄逸能感覺到手心緊握着的手在發抖。東城門越來越近,城門上倒挂的屍體已然清晰可辨,那人死前痛苦的表情,在三日的暴曬中變得可怖萬分。江陵害怕得就快驚叫出來時,一個人突然走到她跟前,擋住了眼前可怕的景象。

玄逸緊握着她的手,勉力鼓足底氣,微微一笑,“別往上看。跟我來。”

江陵木讷地被牽着往前走。越來越近了,她看着城門口的士兵兇狠地對進出的行人一個個嚴加盤問。只覺心撲通撲通,就快跳出來。

模仿着江淵的行事作風,玄逸掃視了一眼周遭的情況。果不其然,江淵以身為餌,帶着其他人出現在了城南,東城門的戒備便松懈了許多。加之三日前他們剛嘗試過安插內應的方式,從城門正大光明地出去,誰會料到三日後,他們依舊會選擇同樣的方式呢?

四個人,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竟是平城的第一通緝犯。只是別人不知道,其中看似瘦弱、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是江淵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殺手高倫。而三日前所謂的“內應”,只是一個誘餌而已。沒有假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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