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願伴君幽獨

忘憂……忘憂……

迷霧裏,男子一驚回頭:誰在說話?

忘憂……忘憂……

那個女人的聲音,溫柔慈愛,就像塵封在內心最深處的夢魇。男子睜大雙眼,額上的細汗一道道滑下。那一聲聲呼喚入耳驚心,就像在娓娓道來一個破碎多年的夢。

“誰?!”男子厲聲喊道,手下意識往腰間一搭——那裏卻空空如也。

男子一呆,凝眉細思,卻硬是想不起來腰間少了什麽東西。算了不管了,他縱身沖進濃霧中,尋着聲音的方向,狂奔而去。

雖身處茫茫黑夜,月光卻清麗明亮,映得周身白霧蒙蒙。“忘憂……忘憂……”那個聲音一直在呼喚着,男子憑着直覺在濃霧中疾奔,焦急地尋找着聲音來源。

白霧迷蒙,擋住了一切視線,只有那道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前,指引他前進的方向。霧是那麽地濃,就像他看不透的這二十幾年人生,殘缺的片段在眼前一一倒流飛逝——少言寡語的孩子、白衣公子、黑衣劍客、紅衣公主……

終于,男子的步伐慢慢停下。

濃霧散開。清輝映照下,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搖籃邊上,愛憐地撫摸着搖籃中的嬰孩,在孩子耳邊細語呢喃:“忘憂……忘憂……你一定要無憂無慮地長大……”

搖籃緩緩擺動,女子溫婉地笑着,她身後是那輪照亮黑夜的明月。月光幽涼清冷,白衣女子的笑容卻寧靜溫暖,冥冥中讓人心安。

男子呆呆地望着她,兩行眼淚驀然滑下。他擡起腳,想要走過去,想要抱一抱那個溫柔的女子——

這時,一道殷紅的利刃劃過,緊接着,鋪天蓋地的鮮血湮沒了一切。男子大駭,疾奔過去,可是火光與鮮血中,女子的白色衣襟漸漸被染紅。她責備而難過地望着他,轉身,越走越遠,他怎麽努力也追不上。

身後,是葉族八十七口人凄厲的哭喊聲,是無法名狀的驚恐的淚水。

火光裏,男子看到了那柄血紅色的劍刃,和那個黑衣劍客冰冷的側臉。

“孩子,跟随我吧,建立一個全新的國度,讓這個天下根據我們的想法運轉。”

男子一驚,他看到黑衣劍客對一個卑微狼狽的少年伸出了手。

不!——男子下意識想大喊出來,搶身上前,卻驚駭地發現自己竟發不出一點聲音,也無法靠近他們一丁點。

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看見,那個少年顫顫巍巍地把手搭了上去。

原來,一切,早已無法挽回。

“阿逸!阿逸!你醒醒……你怎麽了?!”

好熟悉的聲音……焦急的語氣都是那麽相似。

他不經意皺皺眉——為什麽要叫醒他?為什麽不讓他就此長眠下去?就像……平城那時候。之後的人生,只是一場笑話和錯誤。

再一次,他艱難地睜開了雙眼。

醒來的第一眼,他看到了紅衣少女激動的淚水。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在他眼前,驚喜得又哭又笑,手足無措,嘴唇噏動卻不知說什麽好。

不知是大夢初醒還未回過神來,還是經歷了那麽多的生死愛恨所以了無波瀾,玄逸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地望着江陵。

五髒六腑的痛苦都已平息下去,全身的傷口雖包紮了,但痛覺慢慢蘇醒,加之連續三四天沒吃東西,疲乏無力之下,他根本無法抑制那些痛苦,只好默默皺眉。

“你……你怎麽了?”見對方皺眉不做聲,江陵心下一驚,趕緊湊上前去,雙手搭在他肩上顫聲問:“阿逸,你聽得見我說話嗎?阿逸你、你認得……我嗎?”

終于,玄逸虛弱地白了她一眼,別過頭去,“聽得見……你叫江陵。”

江陵一呆,脆弱的神經繞半天才轉過彎來——原來玄逸不過擺了一張習以為常的木瓜臉。她“噗”地一聲笑出來,突然覺得對方好可愛。但下一秒,搭在玄逸雙肩上的手漸漸顫抖,随着一聲啜泣,江陵雙手捂着臉轉過身去,止不住地哭了起來。

玄逸緩緩回過頭,注視着她顫抖的背影發呆。他的目光寂如鏡湖,氤氲着冰涼的霧氣。他想起了二十一年前,和這個女子在平城的初遇。

為了讓一個人死去,不惜毀滅他整個家族;為了讓這個人重生,不惜以愛女為餌,置其于險境。究竟是怎樣的心态和信仰,才能驅使一個人做出這一切?

一聲苦笑——不懂。他始終不懂那個人。

兩次徘徊在死亡邊緣,想徹底歸去時,都是這個紅衣女子哭泣着把他拉了回來。

“為什麽我還活着?”

喜極而泣的人一驚,移開雙手,呆呆地轉過臉望着玄逸,就像沒聽懂。玄逸皺皺眉,更明确地問:“你怎麽拿到解藥的?”

“銀輝”毒十分劇烈,只要殘存一點在體內,它都會瘋狂而迅速地吞噬中毒者的五髒六腑。玄逸目光一轉——不,有解藥還不夠。以他的身體狀況,必須還有高手替他逼出殘毒,夜以繼日地向他體內注入內力,打通內息的同時保證能量供給。以江陵的造詣,她是做不到的。

難道是那個人……?

江陵側坐在床舷邊,緩緩放下雙手,眼角還帶着淚,笑得有些不自然,“之前……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拿到了莫離的‘銀輝’和相應解藥……哎呀,你就別管了。你看,現在這樣不好嗎?”江陵低下眼簾,執拗地将玄逸的右手一點點握緊在她濕潤的掌心裏,黯然微笑,“你呢,好好地活着;我呢,也好好地活着。我們兩個人,安靜地呆在一起……”

她臉上浮出一朵紅暈,嘴角是寬慰而滿足的笑容。玄逸一個恍惚,也跟着不自覺揚了揚嘴角。

是啊。他們上一次這樣相顧靜好、細語輕言,是什麽時候?

“阿逸,還記得你答應我的事嗎?”

玄逸歪頭,瞅瞅她微笑的淚痕。

“好好活着。這條命,是我借給你的,只能我來取。”江陵低聲說着,一邊認真地展開玄逸的手掌,将自己的手心一點點貼上去,緊緊合十。

看着江陵認真的樣子,玄逸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自嘲。他嘴唇噏動,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能說出口。

“怎麽,想反悔啊?”見對方久久不答話,江陵嘟起嘴,故作生氣地瞪瞪眼。

“好。”終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玄逸臉上所有笑意都散去,他平靜嚴肅地望着江陵,鄭重許下了那個諾言,“這條命,為你而活,等你來取。你的後半輩子,若需要我陪伴,我絕不離開。”

江陵的眼眶泛起了霧氣。玄逸的語氣因虛弱而輕,卻一字字擲地有聲。

“但是……”玄逸緩緩黯下眼簾,江陵一怔,略略心慌起來,只聽對方安靜接道,“我說過,我不會迎娶你。我可以以你希望的任何身份留在你身邊——除了丈夫。”

江陵的臉迅速蒼白下去。

良久,她幾乎是用發抖的哭腔低低問:“……為什麽?”

玄逸深吸一口氣,閉目,耳畔只聽江陵啞聲追問:“因為父親嗎?……你還是沒放下弑母之仇?”江陵想想覺得不服:她都放下了弑父之仇,他們其實彼此彼此吧?

“不是。”玄逸默然搖搖頭。江陵還想追問,卻見病榻上的人凝眉,淡淡說道,“我現在頭有點痛,渾身乏力。你讓我理一下頭緒,找個時間,我會把這一切一切……全部告訴你。”

江陵怔了一下——把一切告訴她?她不曾知曉的……玄逸的過去麽?

不知想到了什麽,閉目養神的人忽的自嘲一笑,搖頭嘆氣,“為什麽……不讓我把這些陳年舊事都帶走?但願,你不會太難以接受。不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把我留在這裏,一走了之就行了……”

江陵一怒,随手拿起一個枕頭朝玄逸的臉砸過去:“走你個頭。”她霍然起身朝膳房走去,走到門口時,忽的回身,對艱難推着枕頭的人挑眉一笑:“恢複過來之前,勸你說話還是小心一點,否則……我可是不太懂得照顧人的,嗯哼。”

剛穿過小院走進膳房,江陵卻發現,那個青衣男子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一驚,江陵立刻反手關上房門,再透過門縫望去,确定玄逸沒有發現異樣時,才暗自松一口氣,回身戒備地盯着青衣男子,冷冷道,“不是說好了嗎?玄逸醒轉後,每天夜裏他睡下以後你才能出現。否則,若是讓玄逸發現了你,他一怒之下做什麽過激的事,可別怪我無法履行承諾。”

青衣男子笑笑轉過身來——楊寂。

“君主安心,現在的玄逸,連靈活調理內息都做不到,別說發現我了。”他掃視了一圈膳房,案板上放着一碗剛熬好的米粥,旁邊的池槽裏有深深一層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最後無奈只好倒掉的米粥。

“看來,你等他醒轉,等得實在是望眼欲穿啊。”望着池槽裏的米粥,楊寂搖頭嘆氣。

江陵沒有理他,兀自走過去,端起剛熬好的那碗米粥,漠然下了逐客令,“既然确定了玄逸已醒轉,楊将軍還是請回吧。我答應你們的事,自然會做到,你答應我的也別忘了——至少要等玄逸恢複到能重新拿劍,我才會離開。”

“哈哈哈,”楊寂仰頭一笑,“這是自然。”

江陵冷哼一聲,轉身就往回走,只聽背後的人笑着說,“到時候,青墨宮必定挂滿紅彩,恭迎君主聖駕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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