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物似人已非

作為一個生面孔,左棂并不能在青墨宮裏自由來去。面對青墨宮的層層森嚴戒備,加之本就不熟悉路,左棂只能艱難地躲避着巡邏侍衛,憑直覺尋找着宮門的方向。

剛躲開一路侍衛,左棂便毫不遲疑地從樹後跳出,足下加力,想跳到對面的涼亭裏去。然而就在這時,只聽不遠處傳來一聲“誰在那裏!”,左棂一驚,本能地退回了樹後。

她是被莫離秘密帶回青墨宮的,自從離開玉簫樓斬殺了李明蔚,她平日都在青墨宮側房裏幽閉不出。她沒有一個正式的身份,不能是沈華音,更不能是左棂。

“誰在那裏!”只聽不遠處,又有人朝她這邊喊了一聲。緊接着,幾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左棂凝神,右手默默扣緊了腰間佩劍。

“怎麽了?”

正當左棂準備拔劍殺出、将那個幾個侍衛迅速安靜地解決掉時,左棂一驚,看見側邊的走廊裏,一個白衣公子朝她的方向緩緩走來。那幾個侍衛看見來者,趕緊收劍抱拳行禮:“莫公子。”

左棂凝神,冷盯着莫離慢慢走近。然而,莫離根本沒看她,最近的時候,他們相隔不足一丈遠。然後,莫離就這麽和她飄然相擦而過。

“莫公子,我們剛剛好像發現有可疑人躲在這棵樹後,特來查看一二。”為首的侍衛回答道。

“是麽?”莫離回頭,望了一眼那棵樹,忽的一笑,“有人?我怎麽沒看見?”

莫離正是從樹後走過來的。為首的侍衛一下子有些尴尬,他和旁邊的同伴默不作聲地交換個眼色後,局促地笑了一下,“莫公子見笑了……屬下這就去別處巡邏。”

莫離點點頭,緩緩展開折扇,目送着幾個侍衛離去。

左棂冷笑一聲從樹後跳出,轉身就要邁步離開,卻聽身後的白衣公子輕聲道:“站住。”然後緩緩走到她身邊,“事情辦好了?”

左棂轉過臉來,蒼白地扯了扯嘴角。像是下定了決心、又像孤注一擲,她深吸一口氣後冷冷道,“莫離,你給我聽好——我不幹了。你要做什麽,從此和我沒有關系,替你做過的事,我也不求你回報——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裏。”

莫離一怔,似乎完全沒料到他們的契約進行到一半,對方竟突然說出這麽一番話。左棂則是慘淡地笑了笑,轉身又要走,卻聽那人幽幽然問了句:“雲天佑出事了?”

腳步一滞,左棂僵在那裏,沒有答話。

莫離走過去,在她全身上下簡單掃了一番,随即向她衣襟伸手過去。左棂一驚,剛想出手擋開時,莫離卻先她一步,輕巧地夾到了那張字條。

“還給我!”左棂眼神一冽,下意識掄起拳頭就想動手。然而莫離欠身一避,同時手指一動展開字條,看到了上面的內容——

“君主疑君與莫離勾結,在雲天佑體內種下滇毒,其命危矣,速回。”

“滇毒……”凝視着字條,莫離的嘴角揚起一絲捉摸不透的笑。

對方既已看到內容,左棂只好作罷。她一動不動地冷凝着莫離,目光劇烈變換,似是在思量對策。火燎焦急的心終于沉下來一點,左棂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麽沖動——她至少應該先和同伴商量一下,或者同莫離談條件緩圖之。現在好了,底牌亮盡,她陷入極其被動的局面。

莫離在她陷入困境時,那麽恰巧地及時趕到,說不定,也是一直尾随在她身後。

“看來,你不相信我。”神經緊繃中,只見莫離回過身來,對左棂微微一笑。

左棂逼視着他,凝神不語。

“我帶你去個地方。”莫離反手收掌,劇烈的氣流在掌心撕扯。松開手掌的時候,那張字條化作了粉末,随風飄散,像零落的白雪。莫離的微笑一直在臉上,溫暖如春風。

莫離沒看到,左棂的眼神微微一變,像是某種惘然。

暗室的石門打開時,一種奇怪的味道撲鼻而來。左棂下意識伸手捂住口鼻。

莫離伸手摁下了牆上某個凸起物,六個懸挂的大火盆驟然燃起,将暗室一瞬間照亮。左棂還在猶豫着要不要走進去,莫離卻緩緩邁開了步伐,将她留在身後。凝眸思量片刻,她還是跟了過去。

在一排排石架間穿過,石架上擺滿了各種藥草、書籍和瓶罐。越往裏走,左棂越忍不住睜大眼,內心的震驚越發擴大。直到最後,她讷讷地放下了捂嘴的手,定在當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個約莫十丈長、四丈寬的大暗室。

一開始,暗室前端只是一些尋常藥物、毒物及相應解藥的樣品和書籍;往裏走,出現了她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莫離秘制的“銀輝”、“驚梅”、“邀月”等毒物,詳細陳列着□□的毒性、配置方法、解藥的配制方法等;再往裏走,她竟看到了彌散在銀雪邊境一帶、用以防止外敵入侵的蠱毒的解法和解藥。關鍵是,薛游隐絕少使用的、她以為除了薛游隐,天下無人能解的幾種劇毒也赫然在列——其中就有滇毒!

左棂呆呆地望着這一切,震驚得說不出話。

“來看看,我分析的滇毒成分和解藥配法,是否還正确?”莫離走到滇毒的石架前,對左棂輕輕一笑。

“你……你是什麽時候……”左棂望着一直微笑的人,驚覺此人可怕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三年前她和他走得那麽近,三年來她對此人窮盡心力地研究,卻沒發現莫離竟是個毒王。

莫離凝眉,略略思考了一下,“大概……十五年前,一個同伴因薛游隐的沅毒而死,我從那時起開始研究的毒物。”

左棂額上滲出冷汗,轉身沉默。她沒有走到暗室的盡頭,但望一眼便知,那裏擺放着針對銀雪軍隊、針對銀雪不同地域應使用的毒物,還有未完成的、針對薛游隐獨門武功的毒物研究。

一旦研究成功了,莫離對薛游隐宣戰,并将這些毒物投入到戰争中,銀雪将遭遇怎樣的浩劫?薛游隐對這些毒物一無所知,他可能防住?

“我沒有騙你吧。”不管對方滲着冷汗的樣子,莫離凝視着一排滇毒解藥瓶,輕笑道,“我說過——只要你肯助我登帝,我一定把滇毒的解藥給你。你需要多少,我就有多少——遠不止我三年前給你的那瓶。”

左棂凝眉,神色變換——三年前,在絕壁天塹上,莫離扔給了她一個花青色的藥瓶。她雖然一直留着,但并沒指望那個藥瓶能有什麽用,她甚至不知道瓶子裏是什麽。

“你怎麽知道……薛游隐會使用滇毒?”

莫離挑眉一笑,“很難猜嗎?滇毒是薛游隐最常使用,也是最好控制的一種毒。”見左棂又沉吟不語,莫離走過去,輕輕擡起她的下颚,睿意地笑着,“雲天佑一時半會兒不會死,我還需要你的幫助——找借口拖住薛游隐,對你來說,不是件難事吧?怎麽樣,留下來嗎?”

左棂皺眉沉默了片刻,然後甩過頭離開他的手。

“好……我答應你。”

一頓之後,不知想起了什麽,左棂眼神一凝,冷冷笑了,“看來,我三年前對你的了解,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左棂望了一眼滿室的毒物,嘆息,“你說,你和這些驚世劇毒相比,哪個更可怕一點?我是不是該感激,當初,你沒選擇我呢?”

莫離眼神霍然一變,然而,那個藍衣女子卻掉頭向石門走去,留給他冷漠的背影。那一刻,莫離眼底劃過了極其複雜的神情,瞳孔漸漸縮小。

呵……左棂,沈華音。其實,我需要你幫我做的兩件事——除掉李明蔚和沈紫音——都已經做完了。

***

鏡雲城的城郊,某個荒廢的院落。

黑衣男子背靠石柱,側坐在屋前走廊的長椅上,兀自端詳着手中的紅刃利劍。微風徐徐而來,夾帶着白色的小花瓣,撩起他的發絲——小白花飄過眼前時,黑衣男子才驀然一怔,擡頭望去。

小院裏,梨花開了。

花瓣細細碎碎,白的如雪,粉的如霞,帶着淡淡的芬芳。風也不再那麽刺骨,拂在臉上的時候,有種脈脈的溫柔。

“阿逸,你看,梨花開了耶——”江陵從後房走出來,興奮地對他說,然後跑過去追逐着風中的梨花瓣,“太好了,開春了。”

玄逸注視着花瓣中的紅衣女子,不自覺地揚起了笑容。

“這花色,比襄遠的梨花要濃一些。”接到一朵完整的梨花,江陵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手心,走過去蹲下,攤開手給玄逸看,“你看,是不是?你剛從襄遠回來。”

玄逸只低頭看了一眼花,然後就一直端詳着撥弄花瓣的女子,內心只覺一片寧靜溫暖。

人比花嬌。

“嗯。”

等了半天,只得到一個簡單的“嗯”,江陵故作生氣地白了玄逸一眼,“哼,敷衍我。”她起身轉過身去,面朝着那棵梨樹,望着風中的落花發呆,玄逸則安靜地注視着她的背影。

“你說……我們要是能一直這樣,年年守着梨花開……該多好呀。”

江陵的聲音很淡很輕,像是在呢喃着一個美好卻不可企及的夢。

玄逸沒有回答她。他就那麽一直凝望着江陵的背影,嘴角笑意漸漸散去,眼神轉黯。終于,玄逸凝了凝眸,目光越過紅衣女子,擡眼望了望那棵梨樹和紛飛的梨花,無聲嘆息。

嚴冬終于過去了。春天,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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