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梨花舊人間

玄逸還在發呆。江陵自嘲笑笑轉過身來,卻意外發現玄逸正深情地望着自己,目光裏有種複雜的黯然——她的心不自覺“撲通”一跳。

江陵突然回身,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她的表情還那麽不自然,玄逸呆呆一怔。兩人莫名臉一紅,“刷”的一下不約而同扭開頭去。

不過僅過了數秒,江陵便“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們在做什麽呢?又不是不知道對方的心思,或者剛剛相愛。十二年過去了,他們什麽小情小愛、大風大浪沒經歷過?今天竟還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

“剛剛偷看我幹嘛呢?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啦?”江陵笑着撩撩頭發,面對玄逸坐下。玄逸一愣,剛想同往常一樣嗆她兩句,但不知忽然想到什麽,到嘴邊的調侃硬生生被吞了回去,最終他只是反複摩挲着掌中初濂劍,無奈地搖頭嘆息。

“怎麽了?”沒有被回嗆,江陵反而不太習慣。她向前探了探身子,關切地詢問——玄逸的心情似乎不好。

她的氣息迎面而來,玄逸擡眼,看見了江陵五官分明的臉。彎彎秀眉下有一雙水靈的眼,鼻梁微挺,一縷發絲從耳後緩緩散落,随風飄動。江陵的五官并不精致,但組合在一起,卻有種讓玄逸心動的美。

不敢再和她對視,玄逸只好低下眼去,佯裝認真地端詳手中的初濂劍,同時輕輕開口問,“想學禦龍四式嗎?”

“……啊?”江陵睜大眼睛。

玄逸瞅着她笑了笑,“作為江淵的獨女,繼承了江淵的初濂劍,你不想學禦龍四式嗎?這可是他畢生的武術絕學。”

江陵一個尴尬,咽口唾沫伸手撓撓頭,汗顏地幹笑着。

想,還是不想?這其實不是江陵該考慮的問題——以前學劍的時候,仗着有玄逸和莫離的庇護,她從來都是吊兒郎當,以致武學根基十分不牢固。若要修煉禦龍四式,她必須先花很長的時間來鞏固基礎。可是,說不學嗎?這個理由好像不太站得住腳。

關鍵是,雖被“銀輝”深深侵蝕肺腑,但以玄逸的體質,他恢複到重新執劍的程度,不會用超過半個月的時間。最後的半個月,她只想好好地照顧玄逸,好好享受和他相處的最後寧靜時光,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外世風起雲湧,只願貪一時,世外雲淡花開。

“你怎麽……突然說這個啊?”江陵眨眨眼,心情複雜地偷瞄他。

“……”撫摸着初濂劍,玄逸想說什麽,卻只是一頓笑道,“你不把禦龍四式繼承下去,難道要我來發揚光大麽?”他随即白了一眼江陵,“趁此機會,你也該練練你那三腳貓功夫了,否則以後,要怎麽保護自己?”

江陵本心虛着,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卻一愣,轉轉眼珠,謹慎小心地問,“你不是說……不離開我嗎?”

玄逸微怔。久戰朝堂,他早就練就了處變不驚的鎮靜,于是若無其事地苦笑一聲,“一輩子那麽長,說不定,你什麽時候就煩我了我呢?就不想見到我了呢?”他轉頭白了江陵一眼,“而且,我難道能時刻守在你一丈以內?”

“呃……”江陵啞然語塞,望望天,再次撓撓頭,尴尬中有種莫名的惘然。“要不這樣吧,”沉默片刻,她低下頭來故作平靜地笑笑,“你重傷初愈,等你恢複到能重新執劍了,我再學。師父狀态好,徒弟學起來也快。”她笑得面部肌肉有些發酸。

“不用,我已經把‘夕陽寒鴉’的劍譜畫下來了,而且不執劍,我也可以指點你。”玄逸不容反駁地淡淡道來,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剩下三式,我會盡快畫出來。”

“啊?”江陵再次不敢相信地眨巴眨巴眼睛,覺得嘴裏像是塞進了黃蓮,“原來……原來你讓我上城裏多買點紙墨回來,就是在畫劍譜啊?”下一句被她生生吞了回去:可是我沒說過要學啊!

望着對方那副“我拖着病體還勞心勞力為你畫劍譜真是辛苦了”的表情,江陵笑得極其糾結,一個勁擺手,“你重傷初愈,要多休息,別累着了……剩下三式,不急着畫……不急不急。”

“沒有關系,不累。”

江陵差點噴出一口血。

玄逸兀自翻動着掌中初濂,略作思考後凝眉說道,“這段時間,初濂劍給我保管。這是能将禦龍四式發揮到極致的一柄劍,但劍氣太過狂暴,難以駕馭。一個不小心,執劍者便會遭到瘋狂反噬。”玄逸頓了一下,想起了暮雲山前那一戰,不經皺皺眉,覺得心有餘悸,“這段時間,你拿它練吧。”

玄逸一邊緩緩從身後掏出一把五尺長的木劍,一邊滿眼期待地捕捉着對方的每個表情變化。不出所料,江陵怔怔盯着那把木劍,讷讷地接過來,來回端詳、反複摩挲着,一時間訝異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那把木劍雖然樣式簡單,卻十分逼真、精致。劍刃的線條剛毅筆直,平削成形的時候,力道一定是極穩、極小心翼翼的;劍柄圓潤,撫摸起來毫不紮手,必然是用紗布反複修磨過。雖然沒有什麽繁複精美的花紋,但全劍上下沒有一處毛刺,每一處細節無不體現着制作者的用心。

在難以言明的震撼中,江陵轉過木劍,看到了劍柄末端那個“陵”字。

雕刻的時候,那人必定極其認真——字跡蒼勁而不失溫柔,飛揚恣意裏隐隐有一分沉穩。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個“陵”字,江陵呆呆地擡起頭,看到了玄逸自豪的笑容。

“你……什麽時候……”剛開口就哽咽了,江陵只好別過臉撫平心緒。

“你每次上城裏,或者我晚上睡不着的時候。”

“什麽?”江陵卻眼神一變,霍然擡頭質問,“你晚上不睡覺,起來磨劍?”她伸出手指,沒好氣地點着玄逸的胸脯,“你還要不要身體了?都五天了,還不能自如行走,原來是因為這個?”

“好好,我錯了。”看到江陵生氣了,玄逸只好舉起雙手笑着認錯,佯裝求饒。

那笑容讓江陵心頭一酸,她收回手,輕輕握緊了木劍。江陵極其複雜地直盯着玄逸,似生氣,似心痛,手漸漸顫抖起來,眼眶轉紅。

“……謝謝。”終于,江陵極輕極輕地說了兩個字,黯下眼簾,将木劍緊緊抱進懷裏。

玄逸挑挑眉,一臉不屑的樣子,“做把木劍而已,至于感動得淚眼汪汪嗎?”

江陵沒有理他,低頭抑制心頭難言的情緒,良久才低低說,“你放心,這把劍,我一定會好好保存。”

“哈哈哈,”玄逸抱臂大笑,“你把劍練好了就行。等你練成了絕世女俠,我會為你打造一把真正的利劍。”

江陵苦笑了一聲。玄逸又是畫劍譜又是造木劍的,她這個“不練”怎還說得出口?搖頭嘆息——好吧,最後這半個月,辛苦就辛苦吧。

“安心,不會那麽難。”見對方垂頭喪氣的模樣,玄逸勸慰地笑笑,伸手輕輕拍拍她的頭,“你練劍的時候,我都會在這裏陪着你。”

江陵嘆氣自嘲,內心稍稍寬慰——玄逸似乎總能猜到她在想什麽。

“所以,別想偷懶。”

“……”

她眼皮一翻,想病得立刻暈過去。

***

幽閉的暗室裏,刀風四起,揚了滿室的塵埃。然而,暗室中央的小火燭卻寧靜地燃燒着,點着昏黃黯淡的光。

在這個五丈見方的暗室裏,白衣人移動得是那麽迅速,白色的身影化作了白色的霧,隐沒在淩亂的塵埃中。他的劍更是快得像幻化出了千刀萬刃,燭光反射在劍刃上,幾乎均勻地投射到了暗室的每個角落。

一眼望去,只有茫茫的白霧、暗塵和燭光。

暗室的門被“轟”的一聲打開時,滿室刀風忽的彙聚,朝門口淩厲地席卷而去!

門口的人一吓,緊忙拔劍格擋,然而第一片刀風剛劃到劍刃上,那人便心下一沉,立即作罷急退十步,同時大喊道,“是我!楊寂!”

終于,刀風平息下來,一直疾速移動的白色身影在風中穩住身形,飄然落地。

楊寂一動不動地望着對方,難掩心中驚駭——剛剛雖只觸及一片刀風,其速度、力道、鋒利卻絲毫不遜于真槍實劍,甚至比真槍實劍更淩厲。雖算是第一次與對方正面較量刀法,楊寂卻幾乎可以斷言,在武學造詣上,這個赤流的白衣殺手又有了質的飛躍。

額上滲出一絲冷汗,楊寂感覺到了某種壓力。

“差點誤傷楊将軍,罪過。”莫離微喘着氣,額上也有一層細汗。他負手拿起暗室門口的酒壺,彈指翹掉壺蓋,仰頭便痛飲起來。

“莫公子哪裏話。”楊寂笑笑收劍,但一想起此行目的,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楊将軍怎麽了?”注意到對方的凝重,莫離緩緩放下酒壺。

“莫公子……你的推測沒有錯。”楊寂沉聲慢道,似乎在思考如何描述。

“……哦?”

“我命人挖開了蘇煥晨的墓。不出你所料,”楊寂目光一凜,“棺材,果然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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