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心字香燒——歲月

夜風幽幽,撩起了白衣與藍衣,吹拂着林間的松葉,簌簌作響。

“莫公子若沒有別的事,我想休息了。”左棂閉目冷哼一聲,轉身回房走去。

“好好想想我今晚的話。”推開房門的一剎那,身後那人沉聲說道。左棂的手停滞在門邊,從胸臆裏不屑地一聲嘲笑。

莫離回身抱臂,瞅着藍色的背影似笑非笑,“登帝以後,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

左棂回頭,警覺地冷睨他:禮物?

“你會很喜歡的。”莫離大笑一聲,拂袖轉身,用背影對她揮揮手,算是作別,“好好休息吧。”

盯着遠去的背影,左棂額上漸漸滲出一層冷汗,目光複雜地變換,手指深深嵌入了木質的門板。

***

白色的小花,在空中溫柔地飄墜。

突然,一陣急流襲來,花蕊被吹散,花瓣也禁不住輕輕震顫。緊接着,淡棕色的木劍“嗖”的一聲刺過,強勁的氣流卷起飛花,只見梨花在劍氣中猛烈顫抖了一下,随即裂成了四片白花瓣,無力地飄落地面,餘留淡淡殘香。

江陵盯着那四片花瓣,面色略微糾結。不遠處,只見玄逸扶了扶額,起身緩緩走過來,江陵堪堪不敢擡頭。

這是第幾次,她也記不清楚了。玄逸告訴她,力要巧,出劍要快,可她就是無法将氣息屏得淩厲如刀,總是亂作一團,将花瓣震得七零八落。

“把劍給我。”玄逸伸手去拿她的木劍。

江陵一怔:“你要示範?”

玄逸白她一眼,“誰讓你這麽笨?”

“可是你……”江陵還在糾結,玄逸卻擡頭望向天空,目光追随着一朵緩緩吹落的梨花。

“出劍之前,手臂、腿部将‘勢’蓄滿,氣息彙聚在心口,調整劍鋒到最舒服的位置。”玄逸注視着那朵梨花,當它飄到快與肩平齊時,玄逸右臂陡然一震,木劍“嗖”的刺出——“出劍時,氣息迅速湧過手臂、劍刃,順‘勢’一刺而出!”

話音未落,木劍未至,那朵梨花甚至沒有絲毫的震顫,連花蕊都不曾抖落半分——就像有一把無形的刀削過,幹淨利落,剎那間,梨花無聲地一分為二,再順着原來的方向,飄飄墜地。

江陵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只聽對方徐徐接道,“……彙聚氣息,快、準、狠。集中力量,斷其一指。”

“啊……”她讷讷應一聲,算是回答。

玄逸再次白她一眼,反手扔回木劍,朝一旁的涼亭慢慢走去。聽到他撫心悶咳了兩聲,江陵驀然心疼,趕緊跑到樹下,拿起水壺追了過去。

“師父辛苦啦,來來,快喝點水。”

玄逸也不客氣,坐下往欄杆上一靠,拿起水壺便往嘴裏倒。江陵在他身旁坐下來,開始給自己捶捶腿、捏捏臂,緩解全身酸痛。剛舒展開四肢,一個水壺卻遞到她面前,江陵轉頭瞅了玄逸一眼,嘿嘿一笑,接過水壺也喝起來。

玄逸盯着江陵額上的汗珠,盯着她喝得一臉滿足的樣子,無奈笑道,“禦龍四式,講求全身氣息融會貫通、靈活流轉、控制自如,将劍化作內息的一部分,運用在掌中靈動如水。”他故意露出嫌棄的表情,“真是笨到難以想象……你都練了十幾天了,卻連氣息都還沒控制好,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聽到玄逸半訓半逗的話,江陵卻暗暗心下一沉,緩緩放下了水壺。她的心情複雜起來——玄逸醒轉已然第二十天,剛剛他那一劍,雖然事後有些氣息不繼,也足可證明他恢複到了能夠重新執劍的身體狀況。

“怎麽了?”見對方不說話,神情轉凝重,玄逸以手支頭,沉吟片刻,裝作無意問。

深吸一口氣,江陵轉過身來,也靠上欄杆,對他露出一個期待的笑容,“阿逸,等你痊愈了,你說,我們去哪裏呀?”

玄逸一怔,她的話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解只在片刻,玄逸低下眼簾暗暗自嘲,同時卻認真地思考起來,“我們……可以去洛水,那裏沒有戰亂,洛湖平靜美麗;我們也可以去西蕃,西蕃人豪爽好客,那裏天地遼闊,草原寬廣,我們可以在青草上騎馬追風……”

玄逸講得緩慢而認真。江陵凝視着他眼底的笑意,仿佛被感染,也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你若願意跟我走,你想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玄逸轉過頭來,嘴角仍有笑意,語氣卻似多了幾分嚴肅。

一個惘然,江陵恍惚地笑了笑,露出一副不滿的表情,“你又不肯娶我,我憑什麽跟你走?想耽誤我一輩子啊?”

玄逸直視着她的眼睛沉吟不語,半晌後,他轉過臉去,複雜地眺望遠處的梨花,啞然苦笑。江陵探着身子往前湊湊,故作輕松地推推玄逸的胳膊,“诶,你說過什麽來着?我把你當大爺照顧了二十日,現在,你頭不痛,全身也不乏力了吧?”

緊張地等着他的反應,卻聽他安靜地喚了一聲:“江陵。”

“……?”江陵微怔,而玄逸,依舊望着遠方,神色平靜。

“你有多渴望自由?”

恍惚只有一瞬,緊接着江陵心亂起來,不知對方何出此問。良久沒等到回答,玄逸笑了笑回過頭來,“赤流,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江陵全身一震,心亂如麻,戒備地盯着他,“你……什麽意思?”

“哈哈,你在緊張什麽?”玄逸忽的大笑起來,“若和我浪跡天涯,那麽從此以後,赤流的盛炎君主就成了歷史,你将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絕對給不了你曾經擁有的權力和富貴——你可想好了?現在反悔的話,還來得及。”

終于,一顆石頭落地,江陵不屑地笑出聲來。半閉雙眼,她信口答道,“誰說要和你浪跡天涯了,等你好差不多了,你是你,我是我,我愛去哪去哪,你管不着。”

玄逸也松了口氣,挑挑眉,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

“盛炎君主很灑脫啊。可萬一有一天,莫離改朝換代,銀雪打過來了,甚至赤流不複存在了,盛炎君主要怎麽辦?”

江陵有一瞬間的黯然,但她迅速掩飾了過去,歪過頭,眯起眼睛:“和我有什麽關系?”

不知從她的答案裏聽到了什麽,玄逸雖依然在笑,卻不再做聲。片刻後,江陵突然直起身子,瞪瞪眼抱怨:“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玄逸複雜地望着她。那樣的眼神中,江陵的心虛被擊中,她十分不自然地轉過頭,臉頰微紅地欣賞遠處的梨花。

“你真的想知道?”玄逸皺眉苦笑,“那不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故事。”

玄逸竟然正面回答了——江陵欣慰地回過頭來,把頭搭在欄杆上,歪眼瞅他。分別在即,江陵內心怆然,卻是無比地放松,她淡淡笑道,“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娶我,想知道你和父親之間究竟有什麽恩怨……我想知道你的過去,你的一切一切,而不是……”她的眼神一黯,“一直做你的局外人。”

玄逸的笑意凝固,“你不是我的局外人,從來不是。”

“那,就都告訴我吧。”江陵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撒嬌般的搖晃着玄逸的手。

恍惚中,玄逸低下眼簾,暗咳了一聲,“也罷。”他自嘲笑笑,“你聽完我的故事,再決定去留,也不遲。”

江陵一呆,還沒反應過來對方那句話為何意,卻聽對方兀自開始了講述——

“二十八年前,我的父親和母親,原本十分恩愛,可是,他們有不同的信仰。我的母親出生于蕭國貴族,一族命運與蕭國的命運緊密相連,但那時候的蕭國,腐朽不堪,氣數将盡。我的父親志在天下,認為推翻蕭國,建立新的政權,才是拯救蕭國百姓、抵抗銀雪的根本途徑。那一年,我尚在襁褓中,父親便棄我們母子而去,獨自闖蕩天下。”

江陵不經意皺了皺眉,“你父親的想法,倒是和我父親不謀而合,但他也太不負責了吧?你母親就是葉天歌?蕭國的巾帼女将。”

玄逸點點頭,“參軍前,她叫葉婉情。”

江陵一怔,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她沒做多想,“你接着說。”

“母親帶我回到族裏,我改随母姓。生活平靜地過了六年,期間,父親回來探望過我們母子幾次,無一例外是來帶我走的,都被母親冷漠地拒絕了。母親希望我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遠離陰謀與戰亂,父親卻認為我天賦秉異,應去闖蕩天下,希望将我帶在身邊——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一切,母親甚至不讓我知道父親來過。一直到我六歲那年……”

玄逸緩緩閉上眼睛,江陵莫名緊張起來——玄逸六歲那年,是與她相遇的一年。

“我六歲那年,”終于,玄逸睜開雙眼,沉聲冷冷道,“幾百個人,身穿銀雪的軍裝,偷襲了葉府。一夜之間,葉族上上下下八十七口人,慘遭殺害。母親将我護在身後,在重重殺陣中拼死抵抗,可那些人卻趁母親不注意,從後擊暈我,将我抱走。我醒來以後,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堆腐爛的屍體中間,哭鬧聲引來了雪國士兵,我被他們帶走,流放到平城,度過了最黑暗絕望的兩個月。”

江陵又心痛又疑惑,頓了一下,才遲疑地問:“身穿銀雪的軍裝……?不是雪國人襲擊的葉府嗎?”

玄逸冷冷一笑,“一直到一年前,在遇到小晨之前,我都以為是雪國人幹的好事。”

不知猜到了什麽,江陵捂嘴驚呼出來:“難道是……?!”

玄逸冷眉一挑,“是啊,是我慈愛的父親一手策劃的一切。他讓我目睹了滅族的整個過程,讓我漂泊流離、饑寒交迫、受盡踐踏與侮辱。在我就快死在流放營裏時,我遇到了你,那一夜,我企圖逃離流放營,而你恰巧跟了出來。”

江陵咽下一口唾沫,終于提到了她,這讓她有些緊張。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一次,你是怎麽走失的呢?”玄逸的笑意轉黯。

江陵一怔,抓抓頭,絞盡腦汁地回憶着。然而二十一年過去了,她腦海裏只有極其模糊的畫面。

“想不起來就算了。”玄逸轉過臉去,望着小院裏的梨樹梨花,神色柔和下來,“之後的事,你都知道——江淵救了你我,我拜他為師,從此追随他,南征北戰,攻城建國。”

江陵一呆,覺得好像哪裏不對,想了半天才讷讷問:“那你父親呢?你父親怎麽樣了?”

玄逸眼神一變,極緩極緩地回過頭,沉沉啞聲苦笑。仿佛觸及到一件難以啓齒的事,玄逸十分複雜、十分矛盾地直視着江陵的眼睛,江陵被瞪得心下一跳,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為何,她突然之間十分懼怕那個答案。

終于,玄逸的雙唇緩緩打開,他的聲音緩慢、低沉、嘶啞。

“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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