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浮沉盡頭

走到青墨宮正堂時,莫離正撣着身上的塵土,準備端起一杯茶。看到楊寂來了,莫離深意一笑,指指旁邊的座位,“回來了?楊将軍辛苦,快坐。”

楊寂也不客氣,笑笑坐下,“看這樣子,莫公子也剛從外面回來?”

“去醉夢亭小坐了片刻。”莫離放下茶杯。婢女走上前來,為楊寂倒上一杯茶。莫離一直目光變換,直至婢女恭敬退下,才緩緩開口問,“怎麽樣?那幾樣東西,玄逸可如約給你?”

楊寂深吸一口氣,搖搖頭,将杯中茶一飲而盡。

“江陵得知玄逸出賣禦龍四式的劍譜和初濂劍後,和玄逸翻臉了。”

莫離一挑眉,詫異地望着他。

“她打傷了玄逸,并堅持要回鏡雲城,嫁給你。”放下茶杯,楊寂凝神,沉沉道。

“哦?似乎……很有意思啊。”把玩着掌中杯,莫離唇角挂着笑,“那,楊将軍怎麽處理的?”

“江陵願意出嫁的話,多少事都省了。”楊寂搖頭自嘲笑笑,“忙活半天,又繞回了□□。我自作主張答應了她,莫公子不會生氣吧?”

“哈哈哈。”莫離笑道,“事情一下子簡單不少,我怎會生氣?”

“這我就放心了。”楊寂松一口氣,凝神接道,“玄逸又傷心又失望,我趁此機會,惡言激走了他。現在,嚴恭把持着那個院子,江陵按風俗‘淨身’、‘避見’三日後,就盛裝接回來,迅速與你完成儀式,你随即稱帝,以免日久生變。”

莫離點點頭,若有所思。

“怎麽,哪裏不妥嗎?”見對方不回答,楊寂故作不解,謹慎地笑問。

“很妥。”片刻後,莫離才冷冷笑起來,“楊将軍,你辦事,既大膽又心細,有時候,着實會讓人有些不安。”

楊寂一愣,不知此言何意。

“失去你這個盟友,便是失去了一大助力。的确……十分可惜。”

青墨宮的正堂裏,和田玉的地面散發着冷意,檀木的門窗雕刻着精致的圖案。各處奇珍玉器擺放得恰到好處,給華貴大氣的正堂點綴出幾分秀麗精美。

白衣公子靠坐在檀木椅上,一手撫蓋、一手托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熱氣,低頭品茶。舉手投足間,滿是優雅翩跹。

楊寂盯着他,僵硬地笑笑,“莫公子……什麽意思?”衣襟下,手指已扣緊佩劍。

“我的意思,還不明确嗎?”莫離緩緩放下茶杯,轉過頭去,微微一笑。

話音未落,大門外、後房中,無數士兵沖上來,轉眼間,白刃冷劍都齊刷刷地指正了楊寂。楊寂臉色一白,從座中一彈而起,佩劍瞬間躍入掌心,全身進入防禦狀态。楊寂冷冷逼視着周遭士兵,目光劇烈變換。

“謝謝你為我做這麽多。”莫離平靜得毫無波瀾,“不過現在,我不需要你了。”

“你……”

莫離漠然放下掌中杯,“再留你的話,三日後的婚禮上,不知你将和左棂聯合起來,上演怎樣一出好戲呢?”

楊寂身體一僵。

“你……都知道了?”

莫離淺笑,“你需要信任,我何不給你信任呢?更何況,你在幫我打壓玄逸,我為何不信?”他轉眼打量楊寂神經緊繃的樣子,“你一人一劍輕裝前來青墨宮,準備三日後出手,看來,果然是沒料到,我會現在就除掉你。”

否認和辯解已無任何意義。楊寂苦笑一聲,竟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什麽時候知道的?”

“什麽時候?嗯……”莫離凝神想了想,“……有一段時間了吧。在我想不通玄逸為何讓晏明收回令牌,卻緊接着又讓你還給沈華音的時候,我就猜,這是你自作主張。”

楊寂一怔。

莫離輕笑一聲,“順着這個思路的話,你那拙劣的箭法就可以解釋了。玄逸在離間我和沈華音,你卻在離間我和玄逸——對嗎?”

見對方不回答,莫離擡手支起頭,定定神接下去,“其實,這些都是猜測,我并不十分确定。可自左棂和我達成契約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沒有疑問了。她在赤流必然有一個同伴,她需要一個理由留下來,和同伴裏應外合。”莫離自嘲笑笑,嘆,“左棂……沈華音。她是多麽驕傲的女子啊,愛憎分明。我把她逼得生不如死,讓她在屈辱和痛苦中度過了三年——她怎會為了區區一瓶解藥,和我合作?”

“……所以,一直以來,你都是将計就計。利用我控制破天軍,擊垮江陵,還要趕在我勢力強大起來之前,迅速除掉我。”

莫離點頭輕道,“嗯,大概就是這樣。”

楊寂苦笑,搖頭嘆息,“原來,我第一次出手,就被你看穿了。”

“不。”莫離眼底有一閃而逝的惘然,“若不是左棂深入骨髓的仇恨,不是她三年前那句‘坦坦蕩蕩’、‘無愧于天地’,我不會去琢磨那些陳年舊事。”他苦笑一聲,“若是早一些注意到你,我也就不會讓你有機會接近沈紫音,對箭車做手腳。”

說着,莫離緩緩起身,走到楊寂面前,饒有趣味地打量着他,“我們之間的恩怨,着實不淺。是時候,好好清算一下了。”

楊寂不屑地輕哼一聲,默然掃了一眼周遭的士兵,估計了一下形勢——堂內不下三百人,若堂外還有伏兵,總共可能達一千人。這些人,都是莫離培養的精銳。

“評估好了嗎?你覺得,有可能突圍出去嗎?”莫離抱臂冷笑。

楊寂從容不迫,亦笑着慢道,“沒有我的命令,嚴恭不會把江陵送回來。”

莫離搖頭不語,默默從懷裏掏出一張信紙,緩緩展開給他看。剛一眼,楊寂的笑容便凝固了。

“早就知道你是銀雪的卧底,我怎麽會全然信你呢?你身邊,必然有我的眼線。”右臂一震,那張信紙便在莫離拳中捏緊,片刻後,再展開掌心時,白色粉末一點點灑落在和田玉的地面上,莫離用悲憫憐惜的語氣嘆:“怎麽樣,服嗎?”

楊寂的臉色終于一點點蒼白下去,莫離卻漸漸大笑起來,拂袖轉身,再不想多看一眼,多說一句。

“拿下他。”

話音未落,華貴的青墨宮正堂,瞬間淪為刀光劍影的戰場。身後是激烈的厮打,莫離緩步朝後房走去,經過葉無泉的時候,輕聲吩咐了一句:

“拿下即可,然後打入大牢。鏡雲城的十二道大菜,一定要讓他品嘗齊全。”

夕陽的紅光,将天地都浸了一層血的紅色。

黃昏中,粉的杜鵑,黃的含笑,紫的紫藤,都失了本來的顏色,唯有古樸的竹樓,依舊充滿着歷史的厚重感。

一陣風過,幾只蝴蝶搖着彩色的翅膀,在風中飄飄擺擺。

竹樓的窗邊,一個藍衣女子孑然而立。素淨清麗的臉上,目光涼如冰霜。她就像一朵開在天山上,清傲的雪蓮。

她不知道,在遠處的閣樓裏,一個白衣公子也注視她很久了。

葉無泉三兩步走上去,剛想開口禀報什麽,卻見主人出神地望着遠處,背影寂寥——那裏,目光的盡頭,是一座竹樓。葉無泉明白了什麽,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只好默默退到一邊,安靜等待。

“咳咳……咳咳咳……”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了沉寂。葉無泉一驚,只見莫離一手支着欄杆,一手捂着嘴,俯身不停地咳了起來。他立刻沖上前去,伸手摁在莫離後心上,将內息源源不斷地送入,同時解下袖中絲巾,替他擦拭着溢出來的血。

“你怎麽……?”葉無泉剛要驚駭地低呼出來,莫離卻伸手示意他住口。

勉強壓下不适,莫離直起身子,在葉無泉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冷笑着、一點點把唇角的血擦拭幹淨。

“你要禀告什麽?”

葉無泉一怔,沒好氣反問,“莫公子,你怎麽了?受傷了?”

莫離眼神一變,顯得很不悅,一字字沙啞卻不容反駁:“我在問你——要禀告什麽?”

葉無泉一呆,一臉花容黯淡下去,他只好別過臉悶悶道,“一個時辰前,我們拿下了楊寂,現已施過針刑和烙刑。他一直一聲不吭,直至昏死過去。”

莫離平淡地“哦”了一聲,看不出悲喜,“小心一點,別把他弄死了。”

“……”葉無泉嘴唇翕動,還想說什麽,皺皺眉欲言又止。莫離一邊緊緊衣服,一邊不經心地問:“還有什麽?”

葉無泉挑眉一笑,“莫公子你猜,我剛剛收到了誰的飛鴿傳書?”

莫離轉過頭去,投以疑問之色。葉無泉将那張信紙拿出來交給他,莫離展開,一列列閱讀着,嘴角漸漸揚起一抹笑意。

“楊寂是銀雪卧底,白虎王和朱雀王會趁危入侵,這些都在我們的預料中。不過,玄逸欲舉襄遠之兵造反,這個問題……很嚴重啊。”葉無泉伸手托腮,啧啧道,“江陵竟會透露給我們這麽重要的消息……你說,她和玄逸,真的徹底決裂了?還是在耍詐?”

一陣風過,白衣飄揚,莫離漠然一笑,在風中慢慢閉上眼。

“這些,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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