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此情可待成追憶(二)

月黯淡,星滿天。風穿過樹林,吹打得枝葉簌簌作響。近處的石堆,遠處山坡上兀自凸起的枝桠,都被暗夜胡亂塗抹在一起,陰森可怖。

漆黑的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江陵緊緊抱着眼前的人,仿佛他就是全世界。她委屈地嗚咽着,淚濕了他胸膛前的黑衣。玄逸摟着她,節奏平緩地拍打她的後背,眼底全是寵溺與疼惜。

“楊寂已經被莫離打入大牢——你知道嗎?”玄逸将臉貼近她的發絲,對着她側耳低言。果不其然,江陵一怔,停止了抽泣,極不情願地一點點松開玄逸,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無神地望着他。

“哦……”半晌,江陵平淡地應了聲。

對待赤流的态度,是她和玄逸間的最大分歧,她現在只想安靜和他待在一起,并不想多聊家國問題,以免兩人再次陷入橫眉冷眼的緊張氛圍中。何況嚴格算來,她已向莫離投誠,楊寂和玄逸屬另一陣營。同伴楊寂倒臺了——玄逸想說什麽呢?

“這算是我向你道的歉,可以嗎?”玄逸注視着江陵的眼睛,平靜誠懇,“為了你我二人能脫身,我擅自聯合銀雪出賣赤流,觸犯了你的底線。現在楊寂倒臺了,他的計劃再也實施不了,赤流會一直掌握在莫離手中。”

玄逸舉起右掌,輕聲保證。

看着他那麽認真的樣子,江陵又觸動又驚訝,睜着茫然的眼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一聲低呼。

“所以……你阻止楊寂幽禁我,沒實施原計劃,還同意讓我嫁給莫離——是在争取三天的時間,好借莫離之手、除掉楊寂?”江陵不可置信地問出那段話。

玄逸點點頭。

“所以……我能那麽輕易地送出飛鴿傳書,向莫離揭穿楊寂的身份,其實是你……” 說着說着,江陵就哽咽了。

“這倒不是。”玄逸笑了笑,“我确實幫你支開了守衛,可後來信鴿被嚴恭截下了。我本想殺他滅口來着,但你猜怎麽着?”

江陵睜着疑惑的眼睛。

“嚴恭看完信,又綁了回去,送出了信鴿。”玄逸瞅着她笑。

江陵一愣:“嚴恭……是莫離的人?”

“嗯。”玄逸凝神,“看來,莫離早就不相信楊寂了。”

江陵苦笑一聲,低下眼,未幹的眼眶又湧出了熱淚——不管被傷得多深,玄逸似乎從來不在意,一如既往地包容、遷就、付出。

一股暖流流過心間,融化着她與玄逸間最後的隔閡。

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她做了什麽,這個人仿佛永遠不會生氣、不會離她而去,一定會在她最無助絕望的時候出現,在她一回頭就能看到的地方,對她伸出溫暖的手,憐惜地責備“傻丫頭”。

“……為什麽?”

玄逸微怔,不知她在問什麽。江陵依舊低着頭,緊緊攥着玄逸的衣袖,輕聲,“……為什麽回來?”說着,淚水開始在眼眶打轉,她只好別過臉去,艱難地啞聲,“我那一掌,下手還不夠重嗎?為什麽……還要回來管我呢?”

玄逸自嘲一笑,思量片刻後,平靜答:“不夠重。”

江陵愣住,只見玄逸再次緩緩拿起她的手,一點點貼到自己心口,語調平緩,帶着一分不可捉摸的意味:“下次,你最好徹底擊碎它。否則,我還會回來。”

從那句話裏聽到了一絲不悅和負氣,江陵一慌擡頭,看到了玄逸漠無表情的臉。

“阿逸,不……我不是想傷你。”一抹心痛劃過,江陵匆匆脫口解釋,“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當時只想盡快脫身、我是希望你生氣傷心,然後……那個、不是!我……”千頭萬緒,她越着急就越是語無倫次。熟悉而堅實的心跳從掌心傳來,玄逸瞅着她的眸子,似笑非笑,她更急得心亂如麻。

終于,玄逸忍不住笑出聲,帶着一種安心的滿足。

“看來,你得逞了啊。”他皺眉,故意愠聲道,“我确實傷心了好一陣子。”

“對不起……我、我……”手足無措中,兩行眼淚劃下。江陵深深埋下頭,哽咽得語不成聲,“你不要傷心了……你要是不高興的話,就罵我吧……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真是傻。”

江陵一愣——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擦拭着她的眼淚。

“你還在乎我的感受,會為我心痛、為我流淚,”玄逸凝視着江陵的臉,目光溫和寧靜,“這就足以治愈所有的傷。你的苦衷和堅持,我都明白。我會幫你實現它們,絕不再冒犯。”

江陵怔怔望着他,淚水決堤,開始長流不止。

“說我傻,你不傻?”江陵泣不成聲,無力搖頭,“為我做這麽多,值嗎?我還不清的……甚至無法還你什麽。”

玄逸忍俊不禁,“別急着撇幹淨,賬一筆筆,我可都記着。”看着江陵哭得忘我的樣子,他皺皺眉,埋怨道,“從小就這麽愛哭,愛欺負人,蠻不講理。你說,我怎麽就看上你了呢?”

話剛出口,兩人同時愣住。

擦淚的動作一滞,玄逸伸出的手頓時有些尴尬,片刻後,他默默收了回來。那個疏遠的動作,在江陵心上驀然劃開一道傷。

夜色蒙蒙,冷風沙沙。樹林中,枝葉簌簌搖晃,就像潛伏在暗夜中的一個個幽鬼。

尴尬中,玄逸眼神忽然一變——他注意到江陵頭上的發簪少了一支。那裏,一縷斷裂的頭發飄飄蕩蕩。怔怔地望着那縷斷發,他隐隐感到,事情可能不太妙。

“好了,江陵,快跟我離開這裏。”玄逸定定神,急促地開口。他一邊伸手去拉她,一邊擡眼掃視周遭環境。

一怔,江陵啞然失笑。她擡起頭來,用一雙不理解的淚眼呆呆望着他。那樣的目光之下,玄逸的手再次僵在空氣裏。受不住那樣的眼神,玄逸黯然笑道,“我的心在哪裏,你還不懂嗎?只要你能開心,做你的丈夫、兄長,或者右護法,又有什麽區別呢?”

咬着唇,目光複雜變換,江陵內心苦得說不出一個字。

“快走吧。”江陵茫然的樣子刺痛了玄逸的眼,玄逸心一橫,不容反抗地伸手過去拉她,同時柔聲安慰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江陵沒有拒絕,也沒有動,只是低頭苦笑。這個人要她放棄權貴,放棄家國,天涯海角随他流浪——卻明确地告訴她,不會娶她。

……多麽諷刺呵。

這時,玄逸的神色突然一凜。

江陵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便覺身體一輕。她被玄逸整個抱起,轉瞬掠出三丈遠——而他們原來所在之處,赫然插了一只驚箭。

驚魂未定,她已被玄逸推到身後,只聽耳畔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冷笑:“君主,你們今夜在此私會,似乎頗為甜蜜啊。”

江陵一驚,定神望去——只見不遠處的樹林間,嚴恭帶着三個執劍的黑衣人迎風冷立。當看到對方手裏拿着的那個熟悉的發簪時,江陵渾身一機靈,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頭發——竟然什麽也沒有!

“看來,真是小別勝新婚,這麽急着見面,連發簪落下了都不知道。”嚴恭把玩着掌中發簪,露出了又羨慕又惋惜的表情。

江陵的臉陡然蒼白下去,雙目一陣眩暈,大腦空空蕩蕩。

她一不小心落下的發簪,竟然暴露了他們的位置?玄逸精心布的局、精心安排的逃離計劃,卻因她一個無意識的失誤……全盤泡湯了?

頭暈目眩。天地搖晃。

但玄逸并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目光變換中,他冷定地掃了眼四周。見狀,嚴恭笑道,“右護法大人,想強行突圍嗎?”他接着嘆口氣,搖搖頭,攤手,“只可惜,在你們談情說愛的時候,四十甲士已将這片樹林圍死。而且,方圓五裏處,駐紮着一萬神武軍——你真的有把握,帶着君主毫發無傷地離開?”

四十甲士,是莫離在神武軍中精心挑選、五年來以殺手标準嚴厲培養的一批人。最初本有五百人,經過一次次的死亡淘汰,如今只剩下四十人,是莫離最引以為傲的一支殺手隊伍。

玄逸沒有接話,目光冷凜,已滲出冷汗的手默然移向腰間帝煙——嚴恭沒有騙他,身後的壓迫感正越來越強。對手不止一個,而且殺氣都收斂得相當好,他必須凝神屏息才能感覺得到。

“看來,莫公子預料得一點沒錯。你是假意離開,而且一定會在這最後三天的某一天,出現并試圖劫走君主。”嚴恭一頓,淺笑着勸道,“右護法大人,放棄抵抗吧——四十甲士是為你準備的,你帶不走君主。何苦弄得自己一身傷、甚至送命?”

那句話擊中了江陵內心,她被玄逸抓緊的手不自禁一抖。江陵默默低下頭,爆發出一聲認命的啜泣。

終于,一直處變不驚的玄逸眼神一變——他掌中被握緊的手一震,輕輕掙脫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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