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自鬼界動亂後,倏忽轉眼,又過去了五百年。

這五百年間,旭鳳和潤玉私底下情意暗生,對彼此的愛意越發濃重,而表面上,在朝堂之上,兩位皇子卻隐隐有了分庭抗禮之勢:旭鳳有母族扶持固然勢大,但潤玉萬年來謹小慎微、偏安一隅,雖屢遭磨難卻總能化險為夷。衆人看得分明,這天家兄弟之間,哥哥聰慧機敏,弟弟勇武過人,鹿死誰手,還十分地不好說。

而這兄弟倆的關系,在天界衆眼中也越發撲朔迷離起來:

有人說,旭鳳跋扈,時常是硬拉着哥哥去做這做那,潤玉軟弱,推拒不得;

也有人說,潤玉性子雖好,但畢竟有水族血統,這水族的諸位啊,都是深不可測,經常聽他幾句話把旭鳳怼得啞口無言,氣得直跳腳;

更有甚者,負責天界掃灑的小仙娥信誓旦旦地說,曾經見過因一言不合,旭鳳滿臉怒容,将兄長扛在肩上就走,好好的皇子上神,跟個面目猙獰的土匪一樣……

“可我還是覺得二殿下好帥,好想在他胸口趴着打盹兒!”小仙娥最後總結陳詞,滿臉桃花,眼裏全是小星星,“我好羨慕朝輝公子喲……”

她的話真假都不可論,但有一點是沒錯的,璇玑宮的朝輝公子,夜神潤玉的養子,近來是天界人人豔羨的對象。

按說吧,本來是只普通的小狗,半神半凡的血脈讓它自幼就差點被父親抛棄,可偏巧兩位殿下都看中了這只小狗,對比它幾個兄姐只能說長得萌确實是很有用的;它本該是潤玉的半靈,但因屬性相斥,潤玉那人又向來閑雲野鶴不在意靈力長短,便索性收做養子了。它是潤玉的養子,旭鳳卻也喜歡,兄弟倆不和傳言雖多,卻不妨礙兩人經常一起遛狗。

撲朔迷離,撲朔迷離。

而此時,引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兩位殿下,卻在十二洲的一處桃林內偷懶躲閑。

只聽一陣衣袂帶起的呼嘯聲,一道白影自半空中略過,腳尖在桃枝頂端一點,繼而朝前飛去;他身後又追來一道紅色的影子,來得又兇又快,這兩道身影翩若驚鴻,逆風而行,引得無數桃花花瓣如細雨般随着身形舞動漂浮。

“抓住了!”只聽那穿紅衣的人輕笑一聲,身形忽然比方才又快了一倍,他從背後撲上去,一把将那道白影撲了個正着,那白衣人正踩在桃枝上想要借力,被他一撲失去平衡,一紅一白兩道身影相擁着朝下墜去。

白衣人猝不及防,驚叫道:“旭鳳!”

紅藝人卻笑道:“別怕,不讓你摔着——”說着将那白衣人緊緊抱在懷中,護住他的身子。

“砰!”兩人跌落在地上——旭鳳落在地上,潤玉落在他身上,鳳凰仰起頭尋求表揚:“你看,沒摔到你吧?不過你我都落地了,也算不輸不……贏……”他最後一個字音消失之前,他懷裏的潤玉沖他微微一笑,眨眼間消散在空氣中,與此同時,從他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他轉過頭去,又喜又怒,潤玉好端端地站在那兒,一絲狼狽也不見,手中拿着那把半刻之前他親自插在桃林盡頭的旗。

“你……”旭鳳一時失笑,“你多大人了還耍賴,要不要面子!”

他料想潤玉定是趁他不備分出身形去拔旗了——這是他們幼時很喜歡的游戲,在桃林盡頭插一面旗子,看誰能先拔旗,但腳不能沾地。

潤玉笑吟吟地看着他,刮刮自己臉頰道:“輸了就耍脾氣,啧啧,要不要面子?”

旭鳳怒道:“不行不行,不算不算,誰知道你有沒有落地,你怎麽可能那麽快……”這時一聲小狗的嗚叫聲傳來,輝兒不知從哪冒出來,噠噠噠地跑到旭鳳身邊,舔了舔旭鳳的臉。

旭鳳看看輝兒,又看看潤玉,怒從心起:“好哇,原來是你這個小叛徒!”他說着一把抓住輝兒的臉頰朝兩邊拉去,“說,是不是你偷偷去替你爹爹拔的旗?你們父子兩個串通一氣,偷奸耍滑!”

輝兒被他拉扯得臉都變了形,口中嗚嗚叫着,用前爪去扒拉旭鳳的手,潤玉走進了些,笑道:“你只說腳不沾地,又沒說要親手拔旗——”他因方才的激烈運動,臉頰泛起了活潑的紅暈,嘴唇也比往日更柔潤些,桃花瓣如雨般落下,一些落在他發梢,一些落在他肩頭,色如春花美景。旭鳳呆坐了片刻,忽然捂着後背皺眉道:“嘶——疼。”

“少來,”潤玉不信,“快起來,兵不厭詐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旭鳳疼得五官亂竄,怒道:“誰詐你了,真的疼!”說着扭頭一看,原來地上竟有一塊尖銳的石頭,方才下落得急,鳳凰不是刀槍不入之身,正正戳中他後背,那石頭上鮮血淋漓。潤玉一看,關心則亂,笑容便漸漸消失了。他走上前來,說道:“哥哥看看……”

卻被旭鳳一個回身猛地抱住,撲到在地上,輝兒大叫了一聲。

“汪!”

旭鳳得意道:“兵不厭詐的道理,怎麽懂得了還上當呢?”他俯身于潤玉之上,滿臉笑意,哪還有剛才的神情。潤玉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上當了,但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旭鳳後背上摸了一摸——只摸到幹燥的布料,和布料下熱氣騰騰、肌肉結實的後背,每一寸都帶着雄性特有的力量和熱度……

他被燙到似的收回手,做兄長的臉上挂不住,責備道:“就你耍滑,起來。”說着去推,但旭鳳将他壓在地上,如同一座人肉做的鐵牢,推也推不動,潤玉急了,雙手去推,旭鳳哈哈一笑,低頭作勢要吻他,潤玉道:“你別鬧,孩子還在!”

旭鳳卻置若罔聞,一個勁地低頭下來,眼看離得越來越近,潤玉羞得滿臉通紅,只能将眼睛閉上裝死……

一個吻輕飄飄地落在他額頭上。旭鳳笑了一聲,問道:“兄長,你閉上眼是在期待什麽嗎?”

潤玉惱羞成怒:“走開!”他根本不想承認方才有那麽一瞬間他确實已經準備好被旭鳳親吻了。旭鳳大笑起來,抱着他翻了個個兒,讓潤玉趴在自己身上,潤玉想到方才這一切都被輝兒旁觀了,氣得想打旭鳳一頓,可又羞得只能當鴕鳥,把臉埋在旭鳳肩上裝死。旭鳳抱着他坐起身,笑着說道:“兄長別氣了,輝兒早跑了。”潤玉卻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旭鳳覺得又好笑又得意,抱着他貼在耳朵上邊親邊哄,哄得潤玉終于肯回頭看了一眼——果然輝兒早就溜了。

“我是不是沒騙你。”旭鳳得意道,“你說……”他的臉頰被潤玉一手捏住,嘴巴嘟了起來,只能發出含混的嗯嗯嗚嗚聲。

潤玉失笑道:“就你壞。”

這可真是好會冤枉人,旭鳳頓感委屈:“明明是你先耍賴……”

“我只是耍賴,你是騙人。”潤玉索性道,“誰壞?”

這五百年來,他們的關系變了,旭鳳發現潤玉對他的态度似乎也變了——不再遙不可及,不再裝腔作勢,甚至有時候意外的幼稚,會和他拌嘴打趣,這樣的潤玉叫他又愛又恨,有時候恨不得按在身下盡情蹂躏一番。

有時候他真的這麽做了,潤玉被他弄得又哭又叫,殷紅的舌尖咬在齒尖,一副意亂情迷快要不知今夕何年的樣子,每到此時,旭鳳都會忍不住哄他露出龍尾——《愛情寶典》的作者據說是位蛇族,蛇龍可算遠親,所以他專門用了一整本書分門別類地講了龍、蛇、蛟等物的習性,旭鳳這才知道原來龍族是只有發情時才會露尾,一旦露出尾巴,就是表示徹底臣服、身心都一并獻上的意思。

以他對潤玉性格的了解,那人不聲不響,心裏有再多念頭也都能忍住不說的,可是這身體卻不能說謊,若有一天潤玉露出龍尾,那就必然是對他動了真情。

不錯,旭鳳還仍舊惦記着要叫潤玉愛上自己,再狠狠報複他一回那件事,可這打算随着五百年過去,也是越來越淡、越來越松動,有時候他時常都忘了自己到底想怎麽樣。

此刻他心思一動,又想起那件事來。

這桃林是他們幼時玩耍之處,四下無人,只能聞到香氣陣陣——有花香,也有潤玉身上絲絲縷縷的冷香,旭鳳便又要醉了。

“讓我看看你的龍尾,好不好。”他哄勸道,“哥——讓我看看吧,我什麽也不做,就看看。”

果然,潤玉聽了,立刻就是拒絕:“不好。”

“讓我看看嘛,求你了——我還沒見過龍尾呢。”

太微高高在上,已有幾萬年不曾露出真身。這世上就這麽兩條真龍,旭鳳說他沒見過,那是真的沒見過。

潤玉生平是最怕叫人見到真身的,他真身生得很醜,通體鱗片又冰又冷,他聽了這話咬牙不肯,要從旭鳳懷裏掙出去,旭鳳道:“我不叫你白白露尾,也給你看我的。”說着便化出雙翅——巨大的流焰鳳翅從他肩胛出生出,初時雙翅展開約有數十尺,靈火自旭鳳體內燃起,将一雙翅膀包裹在其中,猶如每一根羽毛都是火焰所化。漸漸的火熄了,露出其下真正的鳳羽來,底色赤紅,卻泛着一層金光,流麗非凡。旭鳳将雙翅化出,将兩人都包裹在翅膀中,像是構成了一方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一陣風吹來,又是一陣淩亂的桃花雨,潤玉藏在旭鳳翅膀的庇護之下,不覺得有風吹冷意,只覺得身上又暖又舒服,心頭更是砰砰狂跳。

他都要愛死向他展示羽毛的旭鳳了,這個時候的旭鳳,又耀眼,又自信,美得讓周遭黯然失色。他也愛極了這種感覺——小小的一方天地裏,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兩個……

旭鳳摟住他的腰,在他嘴邊輕輕親吻:“給我看你的,我們,就在這裏……”他一邊說着,一邊用手去撥開潤玉的衣襟,指尖劃過潤玉胸口的傷疤時,刺痛的感覺叫潤玉一瞬間清醒過來。

“別動!”他驚慌失措地叫道,“旭鳳,別……”旭鳳卻将他緊緊摟在懷裏,按在自己腿上,口中道:“好了,不要鬧了,你吊了我幾千年的胃口,也該讓我看看了……”

他二人已做過無數次好事,對彼此靈脈內丹的所在早就一清二楚,旭鳳鐵了心要看到龍尾,甚至不惜放出一絲靈力,探入潤玉身體,朝着他內丹前去。

“我讓你……停下!”潤玉終于徹底怒了,他察覺到旭鳳的企圖,立時運起靈力抵擋,将那股靈力彈出去了不說,還擡手就是一擊朝旭鳳胸口襲去,旭鳳只覺心頭一震,神志清醒了不少,又覺身上一輕,潤玉已經退開了好幾丈遠。

旭鳳知道自己犯了錯,慌忙開口道:“哥,我不是故意的,你……”

他心中驚慌失措,真怕潤玉惱了他,又給他“吃禁閉”,潤玉一言不發,側着身将衣衫整理好,不過一息的功夫,旭鳳卻如同過了好幾個百年。

“……沒事。”潤玉終于說道,“走吧,回家了。”

旭鳳呆呆地看着他,終于應了一聲,站起身将翅膀收了,又讨好地跑過來想拉潤玉的手,潤玉不着痕跡地躲開,走出幾步轉頭一看,見旭鳳站在原地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又心軟,折回來下了下決心,才拉住旭鳳的手。

“回家吧。”他輕聲說,“……不急于一時。”

總說“不急于一時”,旭鳳吸了吸鼻子。可我也着急啊。

你到底愛不愛我,愛我到底有多少?我真的想知道,

有一件事在他心中埋得很深,甚至比他那個惡劣的打算還要深,那就是:

潤玉先說愛他,他才能說愛潤玉,年紀小的時候不懂事,不知道原來讓別人說愛自己是這麽難的一件事。潤玉一天不說,他的執念就重一分。

而潤玉心裏想的卻是說什麽也不能讓旭鳳看到自己的尾巴:他真身醜陋無比,和旭鳳的翅膀比起來已經是自慚形穢,旭鳳喜歡漂亮的東西,讓他看到慘白的龍身,也許就不會再和他好了。

也不是說覺得旭鳳輕浮或者什麽的……

只是,旭鳳都還沒有說過喜歡他呢。

他們兩個各懷心思,朝着桃林外走去。

——要是能永遠留在這兒就好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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