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自那日在桃林失控之後,旭鳳和潤玉很是別扭了幾天。

潤玉是怕了,他倒不怕別的,只是旭鳳時常求他露尾,撒嬌有過威脅也有過,他幾次差點動搖,想要以真面目示人,可到臨頭卻都退縮——他自認醜陋可憎,實在不敢貿然露出真身給人看;而旭鳳回到宮中,每每想到自己的舉動,也覺得後悔歉疚,他幻出真身翅膀,本意只為向心上人求愛,可不知怎麽的竟行将踏錯,險些強迫了潤玉……他越想越覺得後怕難過,也不敢去見潤玉了。

一個自卑,一個魯莽,好好的感情愣是作出了一道裂痕。

自桃林歸來之後五日,潤玉除了布星挂夜便閉門不出,旭鳳每日泡在演武場,把天将府上上下下折騰得叫苦連天。

“殿下這是出了什麽問題,難道也和凡間女子一樣,每個月有那麽幾天?”破軍星君叫苦不疊,赤焰軍衆人在演武場沒日沒夜地泡着,或是對戰演練,或是負重攀爬,有時候還要跟旭鳳過招——別的都還好說,這最後一樣真是要了仙命,這位殿下下手也沒輕沒重,若是在他手下不敵三個來回還好,若是如破軍星君這樣還能招架個一時半刻的可就麻煩了,會被他揪住對打喂招,仿佛被貓抓住的老鼠。

“殿下,你放了我吧。”破軍星君哭喪着臉說道,“我認輸,認輸……”

一個旁觀的斥候小聲對身邊的騎兵嘀咕:“認輸就別還手了啊,又不肯認輸,還把統領鼻子打斷了……”

……确實,方才破軍星君出其不意,搶占先機給了旭鳳一個頭槌,他自己被這自殺式的一擊撞得頭昏眼花,坐倒在地上,旭鳳的鼻子登時血流如注。但是衆所周知,鳳凰這種東西都是越打越勇,怒極反笑的,旭鳳挨了一頭槌,血淌得滿臉都是,他到仿佛終于來了精神,随手一抹鼻血大聲喝道:“好,再來!”

這一聲聲震雲霄,全軍上下為止一震,有幾個年輕的新兵腿都發軟了,旭鳳腳下生風,滿臉鬥志昂揚。

感情不順的鳳凰千萬別扔了,逆着毛摸兩下,隔壁小孩都能吓哭。

大家只好去求燎原君。燎原君掐指一算,決定去璇玑宮登門拜訪。

“嫂……大殿你好,可否進殿說話?”

潤玉前一夜裏值守南天門,一夜沒睡正在補眠,困得眼都睜不開,但見是燎原君,還是側身讓開,請燎原君進殿一敘。

“可是旭鳳出了什麽事?”燎原君屁股都沒把椅子坐熱,茶他都沒喝到嘴,璇玑宮的主人就開口問道。

“大殿牽挂,怎麽不親自去看看?”燎原君說道,潤玉便又不做聲了。若論年紀,燎原君還要長旭鳳幾歲,可他心智卻比旭鳳成熟,也習慣了旭鳳胡來,只是沒想到潤玉一向老成持重,居然也會在情愛一事上糾結起來。

潤玉皺着眉說道:“他到底怎麽了?”

燎原君便把旭鳳這幾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和潤玉說了說,末了又補充道:“殿下五百年前得了天雷火,是不是于此有關?”

潤玉沉思片刻,道:“有……也沒有。”

“這話怎麽說?”

“因身負天雷火,旭鳳脾氣是要比別人沖動易怒些,不過他已經有意在收斂了。”潤玉道,“還不如說……是日子近了,才受了影響。”

“日子……?”

“嗯。”潤玉點點頭,“……涅槃之日。”

原來如此,還真是像凡間女子一樣,每五百年就有那麽幾天呢!燎原君恍然大悟,苦笑不已。

“這,大殿,您給兄弟們想個辦法吧,老這麽折騰着也不成啊……”鳳凰是不知疲倦,可剩下的天兵天将可是會累會困會哭的。

“這……”潤玉垂下眼睛,“讓我想想。”

入夜,旭鳳從天将府回到栖梧宮,殿內空無一人,他又累又倦,簡單沐浴之後就合衣躺到了床上。

累點兒好,累點兒就不會有那麽多心思,去想潤玉。

想潤玉,想他和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想該拿他怎麽辦?愁也是他,喜也是他,面子都沒有了!哎不對,這怎麽又開始想了?

旭鳳用被子蓋住腦袋,怒氣沖沖地翻身入眠。

要不要,明天去……

他又做夢了。

這三千五百年來,其實他斷斷續續做過不下十次這樣的夢,夢的內容大多和潤玉有關,荒誕不經,但細節又真實無比,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裏是夢,哪裏是現實。夢裏的他和潤玉歲月靜好,舉案齊眉,兩人隐居于人界一隅,身邊還帶着兩個孩子,他們一家四口,有時會到山下的集市去逛逛,他買三串糖葫蘆,潤玉一串,小兒子一串,他自己一串——旭鳳不愛吃甜,可汪汪汪要吃,趴在他肩頭伸着小舌頭舔糖,一副吃不夠的樣子。

他每次醒來,都會覺得手裏、懷裏空空的,夢裏,他總是牽着潤玉的手,有時候還會抱着孩子,心裏、身邊都是滿滿的。

那究竟是什麽呢?是想象,還是對未來的預兆?夢中的細節是那麽的真實豐富,衣料擦過手心的觸感,另一個人貼在耳邊呼吸的熱度……潤玉在北辰的時候,他恨透了潤玉,也恨透了這些該死地夢,這些夢仿佛就是一種證明,一種他還沒法完全放下、會被潤玉牽着鼻子走的證明。

這讓他惱羞成怒。

後來潤玉答應了他,這些夢漸漸就少了。

果然是心願得償,就不用在夢裏補償自己了。

所以當他一睜眼,發現自己竟又來到了夢中,“附身”在了另一個“旭鳳”身上時,他不禁感到一陣惱火。

另一個旭鳳,算算年紀可能比他還要小一些,修為應該也不如他,可每次想起這個人,旭鳳都會感到沒來由的……嫉妒。

可能是嫉妒他年紀輕輕就人生圓滿吧,心上的那個人不需他苦苦追尋就和他長相厮守,兩個孩子聽話可愛,一家人遠離天界的複雜過去,生活得平安喜樂……母神荼姚屢屢提及要他來日繼承天帝之位,但若要問旭鳳的本心,他從未追求過所謂“無上的權柄”,能有一間小屋,一個一心人,晚上回來晚了,有一盞夜燈等他回家,就很好了。

好好好,就讓我看看你這回又過得什麽美滿生活!旭鳳賭氣地想,雖是他的夢境,可他在這夢境中的存在就像一個局外人,他什麽也影響不了。

此時似是清晨,旭鳳聞到竹林裏帶着濕潤泥土味道的氣息——夜裏似乎下過一場急雨,很好聞,很舒服。如果他能做主,他定要深吸一口氣,雨後的竹林,讓他想起潤玉。

對了,潤玉呢?

他此時方覺得身上昏沉難受,頭疼欲裂,加上滿室酒氣,他大約能猜到發生了什麽。這個自己應該是喝了一夜悶酒。而室內不見潤玉的身影。

……吵架了?旭鳳心想。這可有點新奇,那兩個人明明就是黏糊得要命,夢裏的潤玉對旭鳳可好了。他有點納悶是吵得多兇、吵了什麽,才能讓潤玉扔下旭鳳跑了?

還有,孩子呢?

“旭鳳”似乎沒有從地板上起來的意思,他就那麽呆呆地坐着,旭鳳也只能跟着坐在地上,心裏想着,如果我也能和潤玉找一個這樣的地方……

就差個人形的寶寶了,潤玉是男的肯定生不了,該去哪弄個寶寶呢?

他就這麽信馬由缰的想着自己的事,夢中的“旭鳳”呆呆坐了一會兒,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來。

那是一枚散發着純白光芒的珠子,旭鳳仔細一看,才發現竟是一枚內丹。

這麽小的內丹,從哪得來的?氣息上倒和潤玉有幾分相似之處,可一來潤玉內丹應該比這個大許多,二來內丹是神仙身上最重要的東西,若是內丹被刨出,內丹主人肯定活不了了。

他正滿頭問號,夢中又出異動,這回實打實把他驚着了。

夢中的“旭鳳”看着手中的內丹,看着看着,他竟然……簌簌地落下淚來。

“我怎麽……我該怎麽……”他喃喃道,“你這傻子,留我一個人,叫我怎麽辦?”

他邊說,淚珠就不停地從眼眶湧出落下,就連他體內的旭鳳,竟也感到心頭湧上一陣難言的痛楚,像是有一部分的自己被生生撕掉了。

發生了什麽,他為何頹廢至此?難道……旭鳳心裏産生了一個極可怕的念頭,在他無憂無慮的世界裏,這就是極其可怕的事了:

難道……潤玉不要他了?

哎呀,難怪難怪,懂了懂了。旭鳳想,要是潤玉不要我了……那我也要難過死了。

他這樣說着,忽而又想起現實的世界裏,潤玉說過的話:“你對我最好……我很感激……”如果有人比旭鳳更好……他會不會去感激那個人?

他這樣想着,仿佛就能跟夢中的“旭鳳”感同身受了一般,自己都要落淚了。

正頹喪着,竹門被人一頭撞開了——一條黃色的小柴犬撞了進來,步伐急切地沖到了“旭鳳”面前。

呀,汪汪汪!旭鳳喜出望外,潤玉要是走了,是肯定要帶上汪汪汪的,沒帶着,那就肯定沒走遠。

輝兒跑進屋來,環視一眼屋內淩亂的狀況,目光落到倒在床邊地上,醉如爛泥的旭鳳。

它眼中露出憂慮急切的表情,沖着“旭鳳”大叫了一聲。

“汪!”

旭鳳置若罔聞,輝兒又持續地叫了一聲。

“汪!”它一邊叫,一邊跺着小腳,鼻子裏發出小小的“嗯”聲,像是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樣。

不知怎麽的,旭鳳看着它的眼睛,那一雙黑漆漆的圓眼鏡裏,他似乎看出了要流淚的跡象。

這是怎麽了,一個兩個的,都怪怪的,另外那個寶寶呢?

在輝兒持之以恒的呼喚之下,“旭鳳”才終于找回了些神智。他渙散的眼神慢慢聚起一點:“……什麽事?”

輝兒大叫了一聲,去叼“旭鳳”的衣角要拉着他站起身,可他那麽小,怎麽叼得動一個成年體型的男人?它甩着頭不肯放棄,旭鳳惱了,怒道:“別鬧了!”

柴犬都倔強,不像普通小狗那樣怕主、對主人惟命是從,聽了他怒喝也不退縮,又大叫了一聲。

“汪!”它叫完,扭頭朝門外跑去,跑到門口又叫了一聲,“汪!”

“旭鳳”和它對視半晌,終于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跟着輝兒走到了竹屋外,輝兒朝另一間竹屋跑去。

屋外的陽光很好,可“旭鳳”毫無欣賞天氣的心情。他走到竹屋,推開門,屋裏傳來小聲的抽泣,一個小團子縮在床上一角,用被子蒙着頭,眼睛已經腫的像桃兒一樣。

“旭鳳”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床邊坐下,卻一言不發——如果不是看過他陪着孩子玩耍,會以為他不擅長和孩子打交道呢!

他沉默着,孩子裹着被子淚眼汪汪,輝兒跳上床,湊到孩子身邊,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孩子滿是淚痕的臉蛋。

“你……”“旭鳳”低聲道,只說了這一個字,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如果有一面鏡子在面前的話,他就會看到自己的情形也沒比孩子好多少:蓬頭垢面、一身酒氣、眼眶通紅。

那孩子忽然扔掉被子,撲到他身上,掄着小小的拳頭打了他好幾下:“為什麽不救他,為什麽不救他!”他哭着低吼道,用盡全身力氣對自己的父親拳打腳踢,仿佛真恨透了這個人,想要拼盡一切力量傷害他,“為什麽!”

“旭鳳”一言不發,默默地承受了這份責難。他眼窩深陷,形容枯槁,那一刻,旭鳳實打實地察覺到了一股死意。

他為什麽……

旭鳳開始感到膽寒,本是一家四口,現在三個都在,一個不見了,留下的三個都是一副将要崩潰的樣子……

能發生什麽,會發生什麽?

正在此時,屋外降下一道白光,有人朗聲道:“二殿下,小仙奉天後之命,恭迎二殿下和小殿下回返天界。”

“旭鳳”一愣,随即冷笑一聲,輝兒阻攔不及,他已經提劍走出門去,那把劍正是潤玉平日的佩劍。旭鳳心中一沉,似是已經預感到了發生了什麽,卻始終無法相信……

“天界與我有殺妻之仇,潤玉頭七還未過,他們就敢來要我回去做争權奪利的工具……”他話音一落,寒光盡出,劍意大盛,前來迎接的仙将仙兵抵擋不及,甚至沒能說再出一個字,已是個個身首異處。原本寧靜祥和的竹林,在這一霎間血光四濺,“旭鳳”提劍而立,如鬼如魅。

在這迎接的隊伍中,只剩站在最末的一個小天兵幸免于難,他此時已是吓得動都不敢動一下,旭鳳冷冷地睇他一眼,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道:“殿下饒命!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天下雖大,但卻沒有天帝天後所不及之處,您又能逃到……幾時……”

“逃到……幾時……”“旭鳳”喃喃道,他将這話重複了幾遍,忽然失心瘋似的大笑起來,“哈哈哈,我能逃到幾時,說得好,說得好啊!我和潤玉,想着偏安一隅,過我們與世無争的日子,可是這世間何曾放過我們,我們又能逃到幾時?”他大笑不止,可笑聲中卻毫無快樂,只有可怖的憎恨,他識海內的旭鳳肝膽俱裂:潤玉死了?怎麽會死,誰殺的他?

“這世道不公,配不上我的潤玉,”他低聲道,長劍一指,那仙兵吓得大氣也不敢出,“它既配不上,我便毀了它,祭奠亡妻!”

他說話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一道紫色的電光自空中劈下,旭鳳化作鳳凰元身,長鳴一聲,天雷劈下,他也毫不畏懼,反而振翅而起,與天抗争,巨大的金色紅光自鳳凰口中吐出,迎着天雷而去,反将天雷擊得煙消雲散。

鳳凰落回地上,化作人形,“旭鳳”走進竹屋,抱起兩個孩子,化作一道泛着黑氣的紅光朝着魔界飛去。

栖梧宮內,旭鳳猛然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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