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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英城。金陵國都,方內謂“天京”、“帝京”,本地人則慣稱“京城”。

玄英城位于金陵北方、四季分明的永隆區,雖然距離西北的渠胥國與東北的穹桑國也有千裏之遙,但永隆區終究是整個國境唯一與兩大鄰國接壤的地區,兩大戰線就在永隆區的西北與東北,以永隆區雖有大山大水卻不算複雜的地形來說,萬一哪天前線被擊潰,不多日敵軍就能兵臨城下。

就各方考量來看,金陵的四大地區中,沒有與鄰國接攘的調露、長安、寶應三區更适合設立國都,怎樣都好過把自己的國都擱在離敵國這麽近的地區吧?

這就不得不提及金陵開國君主的性格了。當時金陵國內有三座城,在各方面都适合當國都,一座是北方永隆區的玄英城,一座是中部調露區的青陽城,還有一座是西南方長安區的白藏城。

三座城一列出來,大臣們幾乎一面倒地選青陽城或白藏城,畢竟離國境十萬八千裏遠,萬一哪天戰争開打,窩在國都還能醉生夢死個好幾年。

而開國君主聽完了所有大臣與堪輿師的谏言後,就說了一句話:

倘若沒有勇氣先于百姓與入侵者對峙,就不用坐在高位上了。

換言之,怕死的,就給朕滾回鄉下種田去吧!

國都于是設于玄英城。

開國君主的自負也有其緣由,玄英城雖然最接近鄰國,地形上卻是易守難攻。就算敵人兵臨城下,還得耗上多少時日才能拿下來,饒是最足智多謀的軍師都不敢斷言,而拿不下玄英城,敵軍要揮軍南進可就更吃力不讨好。

自然,守護京畿的禁軍實力也馬虎不得。

要說金陵國最骁猛的軍力,非駐守西北方,骁騎大将軍淩陣所率領,讓尚武好戰的渠胥國也不敢妄動的“天威軍”莫屬。但皇帝當然也不會讓負責國都與帝居安危的軍隊只有二流貨色,京畿的“神策軍”據傳實力和天威軍不相上下。

呃……至少,傳言是這麽說的啦。

“讓開讓開!別妨礙公務!”

穿着藏青戎裝的隊伍浩浩蕩蕩而來,街道兩旁原本做生意的店家,有摸着鼻子趕緊收拾店門口,免得一會兒不知要糟什麽殃;也有啐了一聲,使勁把店門關上。而路上行人能閃的都閃到一邊去了。

也有人咕哝了幾聲,捧着在面攤吃了一半的面,暫避到別的店家鋪子裏,然後冷眼看着這群明明沒打過仗,架子卻比天還大的神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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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勁裝,銀灰鎖子甲,虎頭護腹,腰佩金镧,與良莠不齊的府軍相比,至少看上去一個個倒真是器宇軒昂。

神策軍只挑選體格精壯,身手不凡的良民,薪饷和地位遠高過一般的府軍,自然不難讓人理解那些年輕人一個個飛揚跋扈的氣勢與作風。其實這群青衣神策軍倒不曾欺淩百姓,就是态度不客氣了點,行為粗魯了些,但這種有事沒事擺官兵架子又沒見幾回動真格的少爺兵,在京城百姓眼裏就是吃飽閑着耍氣派。

這時,街道另一頭又來了另一隊人馬,雪白勁裝,朱漆山字甲,獅頭護腹,腰佩寶劍,而且一個個騎着高大雄壯的戰馬,本來還算寬敞的街道必須全部淨空才能容納這隊人馬。

啧!今天是什麽鬼日子?更多店家關上了大門,面吃到一半的也不吃了,把碗還給忙着收拾的面攤老板,捧着滿肚子牢騷回家去。

本地人面對這陣仗,都不由得嘆口氣,店家暫且先不做生意,行人則是換條路走。

那些一臉興奮,還忙不疊讓街頭賣随身畫像的畫師襯着這背景把自個兒模樣畫下來的,肯定都是外地來的鄉巴佬。

“竟然能同時見識到傳說中英勇神武的神策獅軍與虎軍,真是走運!就用這當背景,把我畫的英俊一點,我要把這畫拿回家貼在牆上,跟鄰居老王和三叔公、七嬸婆他們炫耀!”說着便當街擺出了當代人像畫最風行的“勿忘畫中人”如癡如醉的遠望姿态……

“還畫什麽像啊,鄉巴佬!別說我沒提醒你,再不走一會兒就欲哭無淚了你!”好事者看不下去地道。

“什麽鄉巴佬?我家住安寧城,帝京的陪都安寧城!都是在京畿混的,可不是什麽鳥不生蛋的地方!”被譏鄉巴佬的外地人,臉紅脖子粗地辯道。

“安寧城?哪兒?出了京城,都是不毛之地。”什麽安寧城安胎城他們不清楚,連在哪個方向都沒概念——大概是南部吧!鄉下人十之八九都南部來的,京城人只知道城內和城外。

對他們高貴的天京人來說,天京人以外的國人,都是每天騎山豬亂跑的鄉巴佬!也就鄉巴佬會對這種他們司空見慣、巴不得閃得老遠的陣仗大驚小怪。

在高貴的天京人鄙夷的視線下,連畫師都趕忙收拾畫具準備離開了。

好事的本地人态度雖高傲,卻是良心建議。

大名鼎鼎的神策軍,又分為獅軍與虎軍,朱漆山字甲佩寶劍為獅軍,銀灰鎖子甲佩金镧為虎軍。

因為職責不同,獅虎二軍碰到一塊兒确實難得一見,而且只要這兩支少爺兵狹路相逢就沒好事,因為……

“今天吹的什麽風?獅軍不用守護皇城,出來遛馬嗎?”虎軍頭頭,聲如宏鐘,虎背熊腰的中尉熊猛,對獅軍明顯來者不善的擋道行為只是回以一貫的爽朗大笑,但是虎軍除了他,每個人都是一臉被捋了虎須的閻王臉。

獅軍領隊者,卻不是獅軍頭頭,而是獅軍的兩位副尉,徐信與徐義,除了獅軍弟兄,外人很難分辨這對孿生兄弟,他們臉上跩得二五八萬的不屑之情也一模一樣。

事實上,這群騎在馬上的獅軍,每一個都是一臉的鄙視。

大概是,騎着馬,屁股疼,所以才老端着臭臉吧!熊猛總是告誡弟兄,要和這群獅軍袍澤和睦相處,別把他們經常用鼻孔看人的臭臉放心上。

“哼!”不知是徐信還是徐義譏诮地開口,“熊中尉也知道我們獅軍身負守護皇城的重責大任,如今竟然還得替你們的不濟事善後!三日前,‘萬有樓’那場大亂鬧得整個京城人心惶惶,熊中尉身為守護京城的虎軍首領,該不會已經把虎軍這麽嚴重的失職給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你胡說八道什麽?萬有樓的江湖人作亂,憑什麽算到我們頭上?”虎軍當中脾氣較沖的兄弟怒道,熊猛不得不擡手制止弟兄們的躁動之舉。

“當然沒忘,你瞧我們這不是連日加強巡邏了嗎?”熊猛依舊微笑解釋。

另一位徐副尉臉上的諷意更深,尖銳地斥道:“不算你們頭上,難道虎軍守衛京城是守假的嗎?就憑你們這種猴子逛大街似的舉止,難怪宵小有膽子在天子腳下猖狂了!這般大陣仗,是給自己壯膽呢?還是通知宵小換地方作亂?我原以為你們只是沒教養而已,想不到還是一群沒腦袋的草包!”

“聽你這娘娘腔放屁!咱臺面下有什麽別的安排,用得着向你交代嗎?”虎軍之中又有人罵道。

被罵娘娘腔的徐義臉頰一顫,咬着牙道:“虎軍軍紀竟然散漫至此,一個小小的士兵都能無視主帥命令口出狂言,早該禀明聖上廢除虎軍,巡守京城的工作,就是讓府軍來執行,都不至于落得如此不堪!”

熊猛又瞪了一眼身後亂放話的弟兄,才笑着道:“這裏不是前線,軍紀至上難免擾民,神策軍首要職責是為君主分憂,勤于巡守京城才是優先,但弟兄們的失言确實是熊某的大意,就讓熊某向徐副尉賠罪吧!徐副尉就是一狀告到淩校尉那兒,熊某也會一肩擔下所有責任,必定當着淩校尉的面給你一個交代!”

見熊猛擡出了半年前奉聖上之命管理獅虎二軍的骠騎校尉淩曦,徐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

身為貴族——沒錯,這群獅軍之所以如此趾高氣昂,正是因為他們來頭都不小。有實力者方能進入神策軍,但得有背景才能進獅軍。比起來,虎軍根本只是一群武功好一點的草莽匹夫,這些人怎麽配和血統尊貴的他們平起平坐?因此就算徐信徐義在官階上還低于熊猛,兩人态度可一點也不客氣。

然而,出身顯貴,也有等級之分,徐信徐義因有個在朝中舉足輕重的老爹才能當上獅軍副尉,而那淩曦,他可是皇親國戚,原本被今上賜了個中常侍的閑職,不負責朝中任何要職卻能自由出入禁中,就已經可以明白今上有多寵信這個表弟,如今還讓淩曦管理神策軍。

雖然只負責管理,實際上無法調動獅虎二軍,但神策軍原本就是皇帝的直屬軍隊,淩曦一個人的權力就相當于整個兵部。也就是神策軍上下有什麽毛病,包括方才徐義所說,撤不撤虎軍,都只管找淩曦。

半年來獅虎二軍多次的紛争,淩曦都公正處置,并沒有特別偏私哪一方,這或許讓熊猛覺得能拿他來當擋箭牌吧!徐義正不以為然地想着,身後存心要在今日給虎軍難看的獅軍弟兄卻有了動作——

徐義身下的馬突然驚恐地揚蹄嘶鳴,接着不顧徐義氣急敗壞的制止,甚至把背上的徐義都給甩到地上,發了狂地往前沖,幸虧虎軍領頭的幾個身手不錯,閃得飛快,後頭動作稍慢的也趕緊滾到一邊去。

然而受到驚吓的馬兒不管街上有沒有障礙物,拼了命地橫沖直撞,一些收拾得慢一點的小販有許多都遭殃了。

“小裴!”熊猛一聲令下,他身旁原本還安靜認命地,仿佛等待小鬼們吵完架的副尉裴錦之,已經像疾飛的大雁一樣飛身而出。

獅軍當中有人比裴錦之的身手更快!兩道黑影一前一後地沖向受驚狂奔的戰馬。

不,與其說獅軍的人身手更快,不如說,兩人一開始的目标就不同。裴錦之沒理會前方頻頻回頭挑釁的對手,抓緊時機一躍到馬背上。

“乖孩子,別怕!”裴錦之試着安撫受驚的馬兒,高大的戰馬幾次有驚無險地要将裴錦之甩下馬背,裴錦之卻始終騎在馬背上,一邊試圖安撫馬兒。

少爺兵們平時堵人愛擋路,看熱鬧時輕功倒不錯。這會兒只見樓房上方跳出一個個聚精會神追着裴錦之和戰馬的青色與紅色身影——當然,和對手擦肩而過時,故意絆一腳或使一記肘拐子也是必要的,躲在屋子裏從窗口或門縫看熱鬧的百姓見狀,都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馬背上的裴錦之看似游刃有餘,實際上卻冒出了一身冷汗。她家裏雖然養馬,她也确實像許多養馬人家的孩子一樣,還跑不太穩就習慣騎在馬背上,但長安區産的都是農耕用的矮馬,北方的戰馬可是高大不少。

不過,馬兒在她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下來,但很快的,裴錦之發現獅軍率先追出來的那人根本就沒打算等馬兒平靜,狂奔的馬兒載着她來到街道盡頭,那人已經拔出利刃在那兒等着,裴錦之瞧見他眼裏狂妄的笑意,他知道這樣的距離,馬兒肯定無法立刻停下腳步,連後頭眼看大勢不妙的熊猛都來不及開口要獅軍停手。

裴錦之伏在馬背上,對馬兒低語,在衆人以為大勢已去之際,那匹馬一個回轉,而馬背上的裴錦之一手握住缰繩,任回轉的力道将自己甩離馬背,另一手則抽出金镧擋下那人揮向戰馬的一劍!

回轉的力道,再加上裴錦之那一擋也用盡全力,讓原本想連人帶馬一并砍倒的獅軍高手向後踉跄了好幾步,而從左側被甩離馬背的裴錦之擺蕩了一圈,靈巧地從右側回到了馬背上,坐得穩穩當當的。

不論是獅軍或虎軍,一個個都看得目瞪口呆。

騎術最高超的炫技也不過如此!

直到裴錦之勒停已經平靜下來的戰馬,然後她躍下馬背,溫柔地安撫着戰馬,所有人都還回不了神。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神經一向粗大的熊猛,他拍了拍身旁牙都快被咬碎的徐信,“不好意思啊!我們家副尉家裏養馬的,小露了一手,也沒什麽,他家鄉三歲小孩都會的把戲,讓徐副尉見笑了!哈哈哈哈……”雖然這麽說,但那笑聲裏的洋洋得意卻是再明顯不過。

哈你個頭!誰家三歲小孩要是這麽玩,鄉裏的人不吓壞了才怪!裴錦之垂下眼睫,額上卻青筋畢露,對上司的誇大其辭只在心裏腹诽,畢竟總要給頭兒一點面子。

徐信忿忿地拍掉熊猛的手,陰恻恻地指控道:“想不到虎軍如此厚顏無恥,在下不過基于盡忠職守出言告誡,你們竟然耍陰招偷襲我弟弟的馬!”

這句指控讓熊猛得意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別血口噴人,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偷襲了?”一名虎軍弟兄怒道。

“難道我們自己人會偷襲自己人嗎?”徐信相信這個道理無人能反駁。

“這倒是只有你們自己清楚了。”始終沉默的裴錦之總算開了口,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馬兒身上,直到聽了徐信的話才忍不住道。

“什麽意思?你想說我們獅軍跟你們一樣,是一群不知事态輕重緩急的無賴,在這節骨眼對自己人下手嗎?”這時才從後頭追上來的徐義質問道。

裴錦之只是沉着地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馬兒的後方,“虎軍與獅軍狹路相逢,虎軍的人就算要使出任何陰招,也不可能是從馬的後方來吧?”她很快地在馬屁股上找到一根金針,在她說話的同時,一只手始終在馬兒的身上輕撫,因此當她拔出金針時,馬兒只是一陣嘶鳴。

她舉高金針,細如發的金針在豔陽下光芒閃了又閃。馬兒雖然高大,卻相當敏感,連比它們矮小的人随意靠近它們都會讓它們緊張,更何況突如其來刺入肉裏的一根針呢?

“當時徐副尉後頭是誰呢?我們的人與獅軍面對面對峙,金針卻是自你身後射來,三歲小孩都知道這不可能吧?”

徐信、徐義臉色都是一變,而獅軍弟兄面面相觑,有推诿,有鄙夷,有深思,卻不見愧色與疑惑。

他們其實很清楚,比起雖然魯莽卻上下一心的虎軍,獅軍從來不是一條心,私底下找機會互扯後腿也不是什麽秘密,更不用說徐信徐義在弟兄們的心目中,可不是什麽值得追随的将領,讓徐氏兄弟出糗,順道讓虎軍的失職再添一筆,就算沒有這一針,其他的人也是躍躍欲試。

“一定是有亂黨躲在暗處偷襲!”徐義怎可能乖乖被逼到劣勢?立刻便道:“若非虎軍失職,叛黨怎有機會?獅軍聽令,我等身為金陵國精英部隊,保衛京城只能靠獅軍!”徐義慷慨激昂地說完,看向熊猛的神情宛如看着地溝裏的耗子,“獅軍必定會在三日之內讓京城恢複寧靜,你們這群烏合之衆還是快滾回去想想怎麽向上頭交代再三的失職吧!”

我操!虎軍部衆個個氣得雙眼噴火,卻只能在熊猛示意安分的手勢下,咬牙切齒地看着那群真正的少爺兵,洋洋得意地自面前揚長而去。

難怪陛下要将管理神策軍的職權交給淩校尉,難怪京城百姓看到獅虎兩軍碰頭,跑得跟飛的一樣快,真是講到京城神策軍,天就黑一邊啊!

不管有事沒事,無論好事壞事,下了崗位,吆喝着一塊兒到運河南岸,庚午裏坊的“大圓飽”喝一杯,是虎軍弟兄們最重要的消遣。

玄英城內除了皇城,共劃分為十區一百二十裏坊,每區十二裏坊,每一裏坊有幾十戶到數百戶不等,天幹為區號,合地支為裏坊號。

其中大運河與金碧大道兩邊的戊、己、庚、辛四區,同時是四座市集所在——金陵雖不實施市坊分離制度,但四座市集歷史悠久,這裏的裏坊往往高達三、四百戶,甚至含蓋了運河上那些河房,可以說是商業發展到極致的結果。

像今天這樣在獅軍面前揚眉吐氣,雖然那不要臉的徐義能把白的說成黑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喝酒慶祝的心情。

“走啊走啊!今天老子請客!”熊猛吆喝道。

十幾個今晚不用站哨也不用巡邏的弟兄大吼着,今晚不醉不歸!

裴錦之在隊上向來都是冷靜旁觀大夥兒玩鬧的那一個,比如今天這樣的事,換作別的弟兄,回到軍營裏,一定少不了和弟兄們各種哥兒們間的吵鬧與打氣,但裴錦之從不這麽做,因為她失蹤的兄長是虎軍敬重的上一任頭頭,虎軍弟兄們對裴錦之向來有幾分疼惜,總是體諒他的潔癖與別扭,最多只是拍拍他的肩頭表示贊賞和佩服,對後進來說他更是受到弟兄們信任的副尉,不敢有任何冒犯之舉。

但是一塊兒到老地方吃頓飯,她倒不會推辭。

大圓飽的店鋪并不大,甚至有點老舊,小小的店鋪擠進他們一群人,別人的生意也不用做了。幸而掌勺的羅老爹是看着熊猛長大的老鄰居,不介意只做他們的生意。

店裏除了掌勺,只有一個身材壯碩卻笑咪咪的羅小二,既負責掌櫃,也負責跑堂,等得較久的弟兄們一反平日的性急和大剌剌,絲毫不敢催促。

“老爹,我要烤鹹魚,兩份!”他們甚至熟門熟路地迳自向後頭點菜,反正羅小二正忙着給每一桌上酒呢!

“魚都賣完了。”羅老爹低沉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自簾後傳來。

“啊?不是前兩天才進貨嗎?”他在巡邏時,看到羅小二從運河的碼頭扛了一籮筐新鮮魚貨,羅小二塊頭大,又天生神力,那一籮筐鮮魚若曬成鹹魚,少說也能賣上幾個月。

“進貨當天早上有個客人,把所有的魚都吃光了。萬有樓出事後,港口進出都有限制,這兩天完全沒辦法進新貨。”

“哪個飯桶這麽會吃?”雖然遺憾,也只能摸摸鼻子換點別的菜。

可不是他們終于懂得客氣,而是在這裏,他們不敢不客氣!

一直到大夥兒酒喝多了,吵吵鬧鬧到連街上行人都側目,裴錦之卻是滴酒不沾地全身而退。

這時外頭已是萬家燈火,晚市都開始了,兩旁店鋪裏新點上的、路上行人手上的燈籠,讓夜色下的京城浸淫在缤紛卻迷濛的光影當中。

她在店裏頭寫了信,用一文錢當跑腿費,拿給了流竄在這附近專偷外地人荷包的小乞兒,要他送到丙卯裏坊虎軍總部虎贲營裏,營裏留守的弟兄會來把酒醉的人帶走。小乞兒欠裴錦之好幾次人情,知道裴錦之随時能把他抓到牢裏,自然不敢怠慢。

裴錦之沒有立刻回到她的住所。這幾天晚上,包括萬有樓出事的那一夜,她都悄悄地來到庚戌裏坊的貧民窟,藏身在廢棄已久的豬舍內,守株待兔。

運河南方的庚、辛二區內,臨近城牆的幾處裏坊,是京城最黑暗複雜的貧民區,其中庚戌和庚亥裏坊兩年前發生一場大火,官府不知為何只整治了南邊的庚亥裏坊,導致這裏成為乞丐們的老巢,直到半年前頻頻有鬧鬼的風聲傳出,現在連乞丐都不敢在此逗留。

據小乞兒給她的情報,她要找的人有時會在子夜前,在這座豬舍後方不遠處的樹下與一個蒙面人會面,每次會面的時間不定,因此她只能夜夜來此埋伏。

此人握有她兄長失蹤的重大線索,為了找到兄長,再辛苦她都不以為意。

當蒙面人像幽魂一般突然出現時,裴錦之的信心動搖了。

目标出現後的情況她在腦海裏預演過無數次,最差的情況正如眼前,這個蒙面人實力遠在她之上,她絕對無法同時對付他們二人!

只能在兩人會面結束後跟蹤她的目标了。

裴錦之更小心地隐去所有氣息。

當她等待的人姍姍來遲,裴錦之握拳的手指甲掐進掌心,提醒自己千萬要沉住氣。

兩人似乎沒發現她,談了一些裴錦之原本無心探聽的事。

除了和大哥的下落有關的消息,她不想多管別的閑事,并非她冷血,而是知道自己的斤兩。

可是她漸漸發現自己聽到的秘密太過驚人……

“公爵對結果非常不滿,神役司明明答應無論如何會讓我們拿回‘黑冰’,因為萬有樓和朝廷都有你們的人,公爵才答應與你們合作,否則在萬有樓內出手,對‘藏浪山莊’原本就不利……”

當裴錦之聽到了神役司,又聽到了萬有樓——萬有樓在三天前的夜裏才發生了駭人的屠殺案,隸屬于朝廷的神役司難道和那場屠殺案有關?裴錦之原本小心隐去的氣息,因為震驚與疑惑而有一瞬間的松懈。

“誰?”

糟了!裴錦之第一個反應是拔腿就跑。

殺氣自身後襲來,裴錦之只能豁出去先設法逃生,但蒙面人的速度超出了她的想像,她被抓住衣襟,一個喘息之間,蒙面人已經單手勒住她頸子,将她釘在牆上。

“呵呵……我就說她一定會上鈎的,不是嗎?”

蒙面人身後的男人緩步走來,當他走出了陰影遮掩的範圍,裴錦之瞪大眼看着男人在月色下,撕下了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似曾相識,她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的臉孔。

怎麽回事?裴錦之被勒得喘不過氣,面對這急轉直下的境遇完全摸不着頭緒。

蒙面人貼向裴錦之,用力地吸了口氣,仿佛确認着她的氣味。“沒有錯,是那個人的氣味!即便過了快七十年,我也不會忘記……”

七十年?七十年前她還沒出生呢!裴錦之想開口,但恐怕她得先想法子喘上一口氣。

“希望這個禮物,能平息失去黑冰後公爵的怒氣,也希望你能傳達神役司與公爵合作的初衷沒有任何改變。”扯下人皮面具的男人道。

蒙面人只是哼的一聲,對神役司竟然得知公爵想生擒裴錦之的消息,進而利用裴錦之來化解失去黑冰後雙方的信任危機感到不屑,對他們來說就算沒有神役司,一個小小的禁軍副尉,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活捉!

裴錦之奮力地想掙脫箝制,奈何蒙面人對她拼盡吃奶力氣的掙紮不為所動。

“小姑娘,我勸你安分點。”化作裴錦之的目标誘捕她的男人道,“你應該慶幸,公爵下令要活捉你,你還是乖乖跟着這僵屍……咳,這位壯士一塊兒離開吧。”

裴錦之終于想起來了!這個人皮面具男是萬有樓的管事之一。

但是,為何他們提到了神役司?

裴錦之悄悄地摸出藏在袖子裏的匕首,出其不意地朝蒙面人的雙眼劃去,奈何蒙面人反應實在快得驚人,她的手在中途被蒙面人另一手攔劫住。

這舉動卻惹惱了蒙面人,“臭女人!”他握住裴錦之手腕的掌一使力,令裴錦之吃痛地松開了匕首。

蒙面人掄起拳頭就要讓她吃吃苦頭——

“喂!”

不該存在的……或者說,饒是武功深不可測的蒙面人都沒察覺。

一個男人,容貌極為俊美,卻一派吊兒郎當的男人,黑色勁裝卻外罩一件鮮豔至極的鯉魚荷葉紋的半臂,在深夜裏本當格外醒目,但這男人竟神不知鬼不覺地,雙手抱胸,神态慵懶地立于他們身後——三步近的地方!

簡直難以置信的存在,蒙面人與萬有樓的夥計腦袋甚至因驚詫出現短暫的空白,直到這男人一臉不爽地指着他們道。

“你們踩死了我的旺財!要怎麽賠給我?”

“……”

雖然時機不對,但萬有樓的夥計臉上表情差點令裴錦之笑出聲。蒙面人雖看不到表情,估計也差不到哪去。

兩人還當真低頭看自己腳下。

就着稀薄月光,蒙面人倒是一眼就看見了……他剛才還真的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小雨蛙。

不對!這地方哪來雨蛙?

不等蒙面人和他的同伴作出反應,男人立刻又道:“這樣好了,就把那女人賠給我當奴隸,爺就不跟你們計較踩死我愛蛙的血海深仇。”

“哪來裝瘋賣傻的渾小子?”萬有樓的夥計率先回過神來,“你是她虎軍的同夥?”

“啊?”來人一臉重聽又迷糊,卻讓人咬牙切齒的裝傻神情。

盡管這男人看似瘋癫不正經,蒙面人卻一點也不敢輕敵。

能夠接近他三步以內卻不讓他察覺的活人,這男人是第一個。

他一手仍然掐住裴錦之,另一手卻襲向男人。

又是那快得讓尋常人難以招架的速度,可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卻更快地以劍鞘尖端直擊蒙面人掐住裴錦之那只手的虎口,劍柄則滑出劍鞘一寸,那一寸的劍鋒不偏不倚劃過蒙面人探向男子的右手腕。

僅僅如此,蒙面人便知道這男子絕不是他貪心地咬住裴錦之不放還能對付的角色;他原來傲慢地相信自己就算箝制住裴錦之,也能靠單手殺死這男人。

若是換作一般人,光是被男人用劍鞘敲擊虎口,整只手只怕都要廢掉。

傾注內力攻擊必要穴道,卻不傷及其他部位,需要極為迅速精準的攻擊技巧,和詭妙深厚的內力。

更何況他是在電光石火間做出那一擊!

而被劍刃劃過的手腕,換成凡人,自然也要血流如注。

但,他不是凡人,穴道對他根本沒有意義。蒙面人冷笑,将裴錦之丢給萬有樓的夥計,“這女人要是跑了,就算在你們神役司頭上。”

“什麽?”萬有樓的夥計跳腳,情急之下立刻抄出鐵扇抵住裴錦之。

本以為會乘隙逃跑的裴錦之,卻意外地有些怔忡,讓萬有樓的夥計不費吹灰之力就以鐵扇限制了她的行動。

就在萬有樓的夥計松了口氣,一邊擦着額頭的汗,一邊沒好氣地看守裴錦之時,裴錦之的心緒已經千回百轉。

這個大路癡為何在此?

其實早在淩隆開口時,她立刻便認出了那聲音。畢竟那種以慵懶的口吻理所當然地挑釁和欺負人的嗓音,她可是從小聽到大,當她終于能看清楚淩隆的樣貌,證明自己果然沒聽錯。

這樣的巧合讓裴錦之錯愕得腦海一片空白,直到她想起,淩隆雖然偶爾會回青陽城小住,但是他在京城确實還有一位堂弟,而很巧的,就是她頂頭上司的上司,骠騎校尉淩曦——裴錦之可不曾向那位有皇室血統的淩校尉攀關系,認真說起來就這麽一點牽強的關系還硬要裝熟,這種難為情的事她可做不來——所以會在這裏遇見這個大路癡,也就不是什麽難以置信的事。

“喂!踩死我家旺財還惱羞成怒?我勸你們不要小看失去寵物的主人悲憤的心情啊……”

間不容發的激烈對決,但這男人偏偏還有心思胡言亂語。裴錦之一臉無語,卻不得不承認那讓她有點懷念。

還有,她記得,旺財是淩隆家裏養的牧羊犬名字,旺財到處亂跑不回家時,她也會幫忙喂食,畢竟她本來就很喜歡動物,但這個男人有對着任何動物都喊旺財的莫名其妙習慣。

算了,眼前她該專心的是,讓這個竟以為靠一柄鐵扇就能箝制她的草包知道輕敵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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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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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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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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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

傳奇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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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我有一個兜率宮》已發布,請大家多多支持!
身患怪病的城中村包租公李單,門口來了三個奇怪的租客。
“我叫汪岩,是孤兒,是重生者,重生前是億萬富翁!我會賺錢,我想租房。”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李單:滾!
我家又不是孤兒院!
一個個竟在鬼扯淡!
可沒想一轉眼,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李單的家,竟然成了傳說中的兜率宮,他則成為第三任宮主。
從此以後,他成了城中村的隐士高人。
時光如梭,歲月流轉。
李單發現,這個世界,并不是那麽簡單。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提前寫好了劇本。
仿佛冥冥中,一只無形大手,在操控着無數的提線木偶。
唯有住進兜率宮之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小說關鍵詞:傳奇大老板無彈窗,傳奇大老板,傳奇大老板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