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故人初現
“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還有人吃飯不給錢?我李老漢賣了這麽多年的馄饨總算是見識到了!”
這聲響亮的叫罵聲在一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裏,尤其醒腦。
謝宴嘴裏叼着根草,百無聊賴地湊近圍觀人群中看看熱鬧。
方才追尋奇怪又熟悉的蕭聲而來,誰知到此蹤跡全無失去了目标。
周遭若是有什麽異常,碎冰有靈,必然會提出警示,然而現在腰間橫笛全無反應,就如先前協商好的一樣安安靜靜。
“沒帶錢?沒帶錢出來吃什麽馄饨?還等人送錢?半個時辰了,連個人影都沒見到?看穿着也像是出自富貴人家,真是小小年紀不學好!騙子年年有,今年還特別多!”李老漢邊在馄饨鍋下添柴加火,還邊罵罵咧咧。
在他旁邊的一張桌子旁,坐着一個身着海藍外袍的少年。他頂着周遭的竊竊私語憋着一張羞惱的紅臉,緊抿着唇一言不發,雙目緊緊盯着眼前的瓷碗,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
诶?謝宴暗道一句冤家路窄。
本想繞道,但看錦衣玉食的少年這副落魄樣子實在是看不過去,好歹是東海岚家的人,哪裏輪得到宵小之輩欺侮?
好像看到岚家少年,總會不自覺心軟,謝宴暗嘆一口氣,于是他收回了後退的腳。
顫顫巍巍的李老漢将剛包好的馄饨趕鴨子一樣下了鍋,一轉身,見那吃白食的少年竟然還在,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再罵幾句,卻見一個面容姣好的绛衣青年一個箭步沖到面前揪着他衣領,橫眉冷豎,破口大罵,唾沫橫飛:“大膽!我們家少爺來吃你家馄饨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求神拜佛就不錯了,還嫌棄?別說是馄饨錢,買你命的錢都夠!”
見一個忠心護主但十足十的惡奴形象唬住了人,謝宴大手豪邁一揮,一錠銀子丢在正瑟瑟發抖的老漢的腦門上,冷哼兩聲:“沒眼力的東西!”
岚隐詫異地瞪着他,似乎被他的瘋癫行為吓到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轉過頭,謝宴臉上堆起一個谄媚的笑容,對着少年做了個請的手勢,然而對四周指指點點的老百姓怒目圓瞪,惡聲道:“看什麽看?都散了!”
在暗處順勢抓住少年的手,将他踉踉跄跄地拖到了巷子深處,然後他忍不住彎下腰捧腹大笑起來。
“你是誰?”少年忍無可忍地退後幾步,一手按在自己腰間的劍柄上,警惕地望着他。“好像見你有點眼熟……”
謝宴驀然想起上次見面的不愉快,貌似他還蒙着面來着。
謝宴不自覺摸了摸臉,心道我倒還覺得你挺眼熟的,笑道:“眼熟?大概是因為我長得比較大衆,好多人都說過我眼熟。”
也許是眼前人的笑容太耀眼,岚隐搭在劍柄上的手松了松,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仿佛滿臉都寫着“你高興就好”。
見少年沒說話,謝宴從懷裏掏出點碎銀塞他掌中,語重心長叮囑道:“錢財雖然是身外之物,但是出門還是要帶的……”
岚隐瞪大眼,連忙把錢還給他,嘟囔道:“笑話!我會沒錢嗎……”對上謝宴似笑非笑的目光,心虛地提高了聲音,眼神四處亂瞟,“我……我不過是等人……你多管閑事……”
“行行行——”對于這孩子別扭的小性子,謝宴饒是相當有耐性的,也忍不住朗聲大笑,“是—是我打擾了——”
“不準笑!”岚隐伸手想去揍他,不知道踩到了什麽,一個不穩,跌倒在地上,上好的衣服料子上沾上了泥土,手掌蹭在地上,似是被小石子磨出幾道口子。
謝宴忙想低下頭看看這孩子有沒有摔着,忽見視線裏出現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五指修長,骨節突出,蒼白得有些發青。
“你來了!我在馄饨攤等了你好久……”驚喜着,岚隐借着那只手的力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染着的灰塵。
謝宴只覺得鼻尖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揮散不去,他眯眼凝神,只見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袍扮相,寬大的兜帽遮住了真容,倒是有幾分邪修的樣子。
“沒用!”黑衣人一頓斥責劈頭蓋臉而來,“被人指指點點的你不會打回去嗎?”
“我也不想留在那裏……”岚隐低下頭,拽着黑衣人衣角,小聲抽噎起來。“可你說去去就回——”
“一個買馄饨的老不死都下不了手?什麽事都要我給你解決,只會哭的廢物!”黑衣人取下腰間洞簫,解下兜帽。
謝宴隐約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頸間火紋亮了下,眼中赤色一閃而過,指尖凝出一縷真火,恰好照亮了來人因許久未見天日而蒼白近鬼的面容。
這一照面,雙方都愣住了。
“喲!簡素虞上哪找了個這麽像的?”忽然,幹枯的手伸出來捏着下巴,用力地像要捏碎他的骨頭。“啧啧,瞧着鄙夷的表情,比上幾個來,像了好幾分——”
耳畔一陣拳風飄過,謝宴下意識側過身,左肩挨了一拳,若是他沒反應過來,這一拳怕是要招呼到臉上。
我曹,一言不合就打人?
驚訝間,一拳正中右眼,打得謝宴眼冒金星。
打人還打臉?!
謝宴火氣竄上來了,氣得都忘記了運用靈力,飛起一腳直接踹在了腹部,果然見男子的整張臉都綠了。
“別打了——”少年吶吶地想勸架,卻被兩人飛過來的眼刀吓得住了嘴。
于是手足無措的岚隐就見眼前兩個男子你一拳我一腳地打了起來。
雖說很久未曾舒展筋骨,但漸漸地,謝宴占了上風。開玩笑,他謝宴跟在蒼深身邊的那日子,動不動就挨罰,劍術沒什麽大造詣,體能倒是到達了好幾個人的強度。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痛快打了一架之後,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你們還好吧……”岚隐隐約覺得是自己引起的矛盾,杵在原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遲疑道,“要不……我去給你們買點吃食吧。”
“我沒事,他倒是要被我打死了。”謝宴望着跌跌撞撞遠去的少年,皺眉沒好氣對着旁邊挺屍的人道:“我還不知道你如此暗戀他?是這些年被他追殺,一來二去看對眼了,蒲新酒?”
“你……”愣是蒲新酒殺伐果斷這麽多年,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也有一絲怔忪。但他畢竟見過大風大浪的,眼中迷茫一閃而過,雙手枕在腦後,盯着夜空中閃亮的星星,讪讪道:“見鬼見多了,我是懂了,這幾年簡素虞這人如跗骨之蛆,一直追着我,比惡鬼還可怕。每次一見到他,我就吃虧,打不過打不過!”
語氣熟稔得仿佛謝宴不是去世了十年,而是離開了十盞茶的功夫。
冰涼的地面硌得他有些不太舒服,聽到這話,謝宴斜了他一眼。想他雖出生正派,被逐出清靜山後多年禦鬼修煉,估計明裏暗裏是給其他道派惹了不少麻煩。而依照簡素虞嫉惡如仇的性子,雙方交手次數估計不少。“打不過就跑。您老跑路的功夫,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老了,自從養熊孩子之後,我就想着安穩過日子。”蒲新酒後知後覺才發現身上的血腥味,暗暗施了一個清潔訣。
謝宴的視線在岚隐消失的方向略過,萬萬沒想到這孩子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隐隐地,似乎有什麽事情忘記了,謝宴一時沒想起來。
謝宴和簡素虞之間終究是隔了太多東西。或許在上輩子的最後所有的羁絆被簡素虞一劍斬斷了,但謝宴面對他,哪怕千言萬語,愣是沒法像以前一樣滔滔不絕,任性妄為。但是蒲新酒不一樣了,雖說他們關系沒好到推心置腹,然而在蒲新酒面前,謝宴跟他是平等的,也算是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過得好嗎?”
“死不了,就那樣——”蒲新酒沉默了一下,似是想大力拍一下他,因為沒有力氣而放下手:“你小子死過一次的人了,醒來有空關心這關心那?”
謝宴莞爾一笑,心下想着找個地方敘敘舊。
卻見蒲新酒一個挺身坐了起來,抽出腰間洞簫,瞟了他一眼,眼裏俱是謹慎之光:“……你也來和我算總賬?”
謝宴聞言站起身來,剛想問句何出此言,邊發現自己雙腳動彈不得。以為是碎冰搗鬼,謝宴心下一凜,低聲道:“你快走!”定睛一看,卻見地面上不知道何時伸出了幾只黑手,牢牢地抓住了謝宴的雙腿。原來是蒲新酒出的手,謝宴一臉黑線。
蒲新酒左眼挨了一拳,此刻眼圈紅腫,有幾分滑稽。他沒心沒肺地吹了一聲口哨:“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對呀,為父心疼你。”謝宴反唇相譏。
倏忽之間,空中幾道淺藍色劍光略過,謝宴只覺得寒意從腳底浸入四肢百骸,四遭的鬼手吃了痛,吶吶地縮回了地底下。
簡素虞一身月白長袍,伫立在巷子口,眉間劍紋透出微光,氣質如雪,望向蒲新酒:“城中異事,與你有關。”
“汪——”最近日子裏吃飽喝足,養得膘肥體壯的黃狗,蹿到了謝宴跟前,歡快地搖着尾巴繞着他的腿打圈。
岚隐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望向蒲新酒的方向,斷斷續續地解釋道:“我……我想去買些糕點,在東街口遇到了師尊……”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啊!”蒲新酒饒有興趣地盯着怒發沖冠的劍修,有恃無恐,“不就是些魂魄?你盡管動手,若是我受傷,你猜謝宴會不會心疼?”
喂!開個玩笑而已,上趕着認爹?被簡素虞周身四溢的劍氣和凜冽的眼神凍了一下,謝宴暗地對蒲新酒使了個眼色。對方接到了他的眼神,甚至還抛了個媚眼回來。
謝宴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一個大力摟住簡素虞腰身,不管不顧吼道:“以和為貴!別打打打打——”雙方實力不凡,一旦打起來動靜太大,勢必引起關注,謝宴現在滿腦子只有“低調”二字。沒法,仇人太多,低調低調。
與此同時,蒲新酒一揮衣袖,面前騰起一股黑煙。散盡之後,只餘二黃在原地被煙嗆得汪汪叫,而插科打诨的鬼修和手足無措的少年早已不見身影。
腕間一痛,謝宴一擡眼就見到眼前的人的眼裏似乎布滿了血絲,看起來有幾分憔悴。
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吓人,似乎都要将他骨頭生生捏碎。
簡素虞一手提着宵練,一手捏住他的手腕,白發如霜,正居高臨下,死死地盯着他。
一副要和他同歸于盡的樣子。
良久,那雙淡若琉璃般的眸子似乎黯淡了一瞬。
“我們也來算總賬吧。”
恍惚中,沉積已久的潔光片羽逐漸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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