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丁香

臨安的夏要熱更烈,雲既明來得時間越來越短,而紀無涯似乎有要事在身,邢清章不敢直接問他們二人,便轉去問錢益,錢益每次裝瘋賣傻,一把抱起平安就去熬藥。

這夜,下起小雨,多日的悶熱一掃而光,紀無涯進屋時把沾滿潮氣的鬥篷脫下,邢清章本能地伸手接,可這次紀無涯并未給他,自己把鬥篷挂在醫館門前的衣架子上,說:“來的時候淋濕了,不用你占手。”

邢清章點頭,讓平安去把做好的飯菜端出來,紀無涯這些時日每晚都和兩人一起吃飯,三人似乎回到一年多以前山上的生活,只是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是各懷心思。

紀無涯把平安端出的湯飯接過去,又将竹筷擺好。

“老師今日來得晚。”邢清章扒一口米飯,他看上去有些餓。

紀無涯往邢清章和平安碗裏夾菜,聽到此話時竹筷一頓,他笑了笑:“外面下雨,路上滑,走得慢了些。”

窗外細雨淋漓,拍打在清安院木窗上,水珠從窗框流淌而下彙成一塊水窪。

邢清章把飯往嘴裏送,點點頭。

他看不見,可不影響吃飯,平安總會把邢清章最愛吃的菜放他面前,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其餘的菜就由紀無涯夾給他,這一年多裏紀無涯不在,便由平安這樣做,現在兩人都在他身邊,邢清章根本不用夾菜,碗裏的已經夠吃。

“淵兒......”紀無涯欲言又止。

邢清章心思缜密,一聽便能知其意,說:“老師這幾日總是這樣,可是有什麽話要告訴淵兒?”

窗外忽飄進一陣風,惹得油燈中燭火閃爍,他映進紀無涯蒼老的眸子裏,那雙眸子已經老得沒有光,只有瞳孔威震,跟着油燈一起閃爍。

平安見氣氛有些僵,不敢夾菜,把筷子頭叼在嘴裏,轉着眼珠來回瞧二人。

窗外的雨聲蓋過一些細微的痕跡,包括紀無涯隐忍的嘆息,他閉上眼,又睜開。平安看出來,他的老師比一年前蒼老太多,無論是高束的發還是鬓須,全是清一色的灰白,雙眼眼尾耷拉,這讓平安無由來地感覺慌張。

“你對雲既明這個人了解多少?”紀無涯問。

邢清章沒想到老師會突然提起他,面上神色微怔,他的耳不自覺地泛上紅潮,又故作嚴肅地把手中竹筷放下,面向紀無涯,一雙眼沒力氣地朝下看,油燈的光映進去,那是與紀無涯全然不同的光,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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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與他并不認識,只是聽說,下山後我與他相處,發覺此人心地善良,雖是雲家長子卻毫無公子做派,不論對百姓或是我與平安,都是盡心盡力。”提到雲既明,邢清章似乎總有滔滔不絕的話。

平安聽完立馬補充:“錢益哥哥也挺好的,還跟我一起熬藥。”

紀無涯擡手摸平安的腦袋,略作停頓,終于問:“淵兒......你待他的心思......雲既明懂嗎?”

“什麽?”邢清章問。

紀無涯看着自家的徒弟,才發覺是自己将他與世隔絕太久,心中的愧疚更甚。

“你啊......都還沒看清自己的心......”

“我的心......”邢清章努力去思索自己老師話裏的意思,可還未等他明白,便又聽到紀無涯說。

“雨停了。”

邢清章認真聽,果然發現雨停下,淅瀝聲戛然而止。

“可這天上的烏雲并沒有要消散的痕跡。”紀無涯側首看窗外:“蠻夷入侵中原那時我失去妻兒,那時的我懦弱狼狽又無能,卻自命清高以出世之名閉關于大明山,中原生靈塗炭之時我卻躲在山上,天下人都道我是神醫神算,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過是淩遲我的一把刀,然後你來了,我許你表字為善淵,要你居善地,心善淵,我把自己從前因無能而未完成的一切寄希望于你,可現在想來,是老師太過自私。善淵,天上的烏雲并未消散,它們越積越多,最終要有一場電閃雷鳴的成災暴雨。”

他起身走到邢清章身後,輕撫上他的頭頂,所有的慈愛全都給了他和平安,他嘆氣:“淵兒啊,是老師的錯,你該為自己而活。雲既明不只是臨安雲家的大公子,雲段目只不過是個幌子,他和琴氏之間的恩怨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我不阻攔你,老師尊重你的一切選擇,可善淵,凡事都要三思,任何事都絕不是浮于表面那樣簡單。”

等将紀無涯送走,邢清章依舊沒能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可他心中卻是不自覺地恐慌。

他的心......也許并不是沒能認清,而是不敢認。

紀無涯所說的那場暴雨到底何時下?這更是一把淩遲在他心中的刀。

邢清章雙手緊握,他面向緊閉的大門,喃喃道:“老師......我該認清嗎......”

紀無涯住雲既明那,他每夜偷跑去邢清章那裏,今夜回來的有些晚,卻發現自己屋裏亮着燈,他身形一頓,警惕地走進去,雲既明正坐在他屋中喝茶,見他進來,示意人坐下。

“紀老去哪了?”雲既明問。

紀無涯冷哼一聲,他面對雲既明時和面對邢清章完全兩個模樣,不耐煩地說:“雲公子這不明知故問嗎?”

“是了。”雲既明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說:“我就是明知故問。”

“......”紀無涯懶得跟他廢話,直接問:“什麽時候發現的?”

“接你下山前。”雲既明說。

“那你早就......”紀無涯想起什麽,更覺憤懑。

“我知道他是邢清章,從他施針時就知道。”雲既明毫無保留地說。

紀無涯氣得握緊拳,他雙眸大睜,胸口不斷起伏,低吼道:“你也知淵兒的心思......你......你根本就沒有心!”

雲既明把手中已經冰涼的茶杯放下,身子微向前傾,看滿面通紅的紀無涯,眯起雙眼,毒蛇一樣狠戾,像在吐蛇信,他低聲說:“自從你下山的那一刻就沒有後路,你以為真能逃出去?我始終明了他的心思,也知他是誰,不然我為何放着大大小小的醫館,偏要選他清安院?”說着他朝後倚回去,游刃有餘地說:“他的心已經在我這,我活着就能保證他絕對安全,可我要死,他又怎願獨活?”

紀無涯面上的紅消下去,他像是看見一只暖不熱心的毒蛇,他的臉色慘白。

“所以啊,紀老,你只有站到我這裏,才能保全他的命......”

豎日夜裏,邢清章忙完一天,正擺好飯菜和平安等紀無涯來。

經過昨夜的那陣雨,今日的夜沒那麽悶,帶上幾絲清涼,襯得人心裏愉快,邢清章坐在椅子裏等,手指忍不住來回敲桌面。

突然響起三聲敲門聲,邢清章起身,平安眼疾手快的去開門,一身黑袍子走進來,他戴着帽子,瞧不見臉,平安以為是紀無涯,直接關上門拉住那人手腕朝裏走,嘴裏嘟囔:“老師怎麽才來,我和哥哥等好久啦。”

邢清章摸索着把座位拉開,讓紀無涯坐下,問:“今日來的要比昨夜還晚。”

黑袍沒回話,他坐下,把罩在頭上的袍帽取下,那張棱角分明的俊臉暴露于油燈之下,平安遞竹筷的手一松,竹筷落地的清響吓得邢清章一震,連忙問:“平安,怎麽回事?”

平安看着那張臉,咽了口唾沫,要哭一樣,說:“不,不是老師......”

“不是?”邢清章猛地蹙緊眉,空洞的雙眼朝那個方向望去。

來人輕笑,把竹筷撿起來,又那一副新的,往邢清章碗裏夾菜,安慰說:“善淵,是我。”

雲既明的輕笑已經讓邢清章熟悉,可此刻的邢清章聽見這個聲音心髒猛地滞停,平安抓住他的手臂,能感覺到其上肌肉緊繃,他的哥哥在發抖。

“你......”邢清章吞口唾沫,迫使自己鎮靜下來,他拿起竹筷,說:“你都知道了。”

這是陳述語氣。

雲既明應聲。

屋裏又陷入死寂之中。

雲既明以為邢清章會發怒,他已經做好準備。

“對不起......”

細弱如蚊的聲音在他耳邊萦繞,雲既明的手一頓,他擡眼移到雲既明身上,才發現這個小大夫正懊惱于對自己的欺騙,拿手指不斷捏自己的耳垂。

啧......又揉紅了。

雲既明抓住那只不老實的手握住,低聲說:“錯哪了?”

他倆離得近,炙熱的呼吸全噴在邢清章臉上,他也說不準,又因為無法解釋眼睛紅起來。

平安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小的腦袋裏充滿大大的疑惑,但是看見他哥要哭,那忍不了,喊道:“幹嘛你!放開手!”

還沒給人掰開,門口的錢益很有眼色地進來,一把撈起平安往外走。

“哥帶你逛街去。”

平安使勁撲騰掙紮,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伸出利爪要撓錢益,大喊:“放開我!他欺負我哥!我跟他拼了!!!”

錢益幸虧躲得快,否則英姿飒爽的面龐就要挂幾道彩,他把人抱出去,說:“沒欺負,那是疼你哥呢!”

“疼什麽疼!看他那樣就要打我哥,肯定疼啊!”平安還在掙紮。

“......”錢益非常無語地把人抱到旁邊街角處,剛把人放下來,平安就想着跑,被錢益一把拽住後衣領。

“你這個年紀也該懂點這事了,邢清章都不教教你嗎?”錢益說完又自我否定地搖頭,說:“算了,我看他自己也不懂。”

等邢清章回過神後,屋裏只剩他們兩人,邢清章想要抽出手,雲既明卻握得更緊。

“平安他......”

“不打緊,錢益帶他上街玩玩。”雲既明就着這個姿勢,拿另一只手朝邢清章碗裏夾菜,松開之前還用力捏兩下,見邢清章耳垂更紅,唇角無聲地勾起來。

“我騙你,你也騙了我,咱倆算是扯平了。”邢清章故作鎮定,拿起竹筷扒拉米飯,想到什麽,又說:“你也該向我認錯。”

雲既明朝他碗裏夾菜,輕笑一聲,安撫似的摸上他帶紅潮的耳垂,不出所料,熱乎乎的。

“善淵,我錯了,我向你認錯。”

雲既明點頭接受,朝左扭頭躲開雲既明的手,霸道生硬地命令:“吃飯。”

等兩人吃完,夜更深了,街上幾乎沒什麽人。

“為何今日來的是你?”邢清章想問紀無涯。

雲既明穿上披風,說:“紀老今日有事,我替他來。”

邢清章半信半疑地點頭。

“天色不早了,等下次得空,我和紀老一起來。”

邢清章發現雲既明避開其中一些事,包括他們在做什麽,老師又在忙什麽......可邢清章沒問,他知道就算自己問出來雲既明也會用別的事搪塞過去。老師說得對,他要正式自己的心,他選擇相信身前這個人。

“等一下。”邢清章在雲既明離開的時候喊住他,又回身摸索着去裏間拿出個木盒,遞給雲既明。

雲既明打開,發現裏面是兩株幹丁香,邢清章伸手拿出一株,說:“另一株送給你。”

“送我這個做什麽?”雲既明挑眉問。

邢清章似乎被這句話問住,他低下頭,又開始捏耳垂,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只說:“送你你就收下。”

雲既明輕笑,把木盒蓋上,端在手裏,說:“好,既然善淵送給我,我就好好珍藏。”

***

楚心樂從煉藥司回來時,發現施林玲正纏着霍剛教他練劍,施郝銘把施林玲抱起來,跟他說:“你年紀還小,劍都拿不穩呢。”

施林玲嚴肅一張臉,臉頰肉嘟嘟的,小大人一樣用奶音對施郝銘說:“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霍剛聽他這樣說咯咯直笑,先捏捏他的臉頰肉,又曲指刮一下他的鼻尖,說:“年紀輕輕懂得不少。”

施林玲鼓起腮幫,蹙起小劍眉,朝霍剛點頭,自豪地說:“是的。”

“那林玲以後可有什麽理想?”楚心樂走過來,他笑着瞧施郝銘懷裏的糯米團,輕聲問。

施林玲被這話問住,他撅起嘴,臉頰的肉向外嘟起,思付良久,圓圓的大眼睛看向楚心樂,說:“二哥,我想中原安定,百姓安樂,路邊無餓死骨,朱門無酒肉臭......”他說到這又失落地垂頭,喃喃道:“可我現在連施府的門都走不出去。”

霍剛有些發愣,他看着施林玲眨眨眼。

楚心樂笑着摸上他的小腦袋,毛絨細軟的觸感令其愛不釋手,他安慰說:“會的,總有一日,哥哥帶你們出去。”

施郝銘看向楚心樂,又不動聲色地垂眸,随後笑起來,胳膊颠一颠懷裏的施林玲,說:“林玲有抱負,不跟三哥哥一樣沒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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