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權愛

楚心樂回到院子裏,人還沒回來,看來邢雁鴻是要等着他去要人,楚心樂稍作休息,塵凡為其披上外衣。

他攏了攏衣,問:“讓你傳信,可怨我?”

塵凡立刻跪下,說:“不怨。”

楚心樂嘆口氣,把人扶起來,說:“別動不動就下跪。”

塵凡起身,顯然有事不懂,楚心樂看出來,說:“有話就說。”

“記得當初在豔香樓時,主子先提起傳信這事......主子在邢雁鴻面前那麽說,就不怕他認定是主子做的嗎?”

楚心樂笑起來,他拍拍塵凡的肩,說:“公開暴露的事發展到極致,就越容易變得隐秘。”

“可主子不是和...…和邢雁鴻......”塵凡不好意思說,便直接問:“邢雁鴻和雲既明是兄弟,可主子卻幫雲段目,這事......”

若是要打壓邢雁鴻,這确實是絕妙的做法,可疑就疑在自家主子現在和邢雁鴻在一條船上,可卻還是吩咐自己傳信給雲段目,這事塵凡怎麽也想不通。

楚心樂把手收回來,他擡步出門,看一眼陽光大好的天,不自覺地眯起眼,森然道:“誰說我是在幫他呢......”

***

雲卯護在雲段目身側,周遭氣氛在此刻變得凝重,流民畢竟是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小戶平民人家,手中的劍還是雲既明賜的,眼看自己處于弱勢,那些人連手中的劍都比自己長幾分,不禁有些許退縮。

而他們退堂鼓一打,無疑是助長雲段目和琴氏的威風。

雲段目眉開眼笑,他悠然自得地拍手,慶祝自己已在手中的勝券,調侃道:“大哥啊,你若不反抗,咱們也根本不用打起來,這些流民,我就大發慈悲放他們條生路。”

李權健有些許哆嗦,他朝後退兩步,轉頭看看紀無涯,眼珠子朝前一瞥,又瞧一瞧雲既明,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也不知道在盤算什麽。

天空中悶雷炸響,這場成災的暴雨要來臨了,它沒有任何征兆,打得人措手不及,豆大的雨滴稀稀落落地下,煙霧氤氲缭繞的臨安籠罩在雨簾裏,沒人動,只有一旁的翠兒給琴氏撐起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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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胸有成竹地等,等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的雲既明繳械投降。

遠在汝南的楚心樂慢悠地走在前:“雲段目太貪心了,他既想要權又想要錢,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啊塵凡,禦下之術在于松弛有度,他抓得太緊,看得太嚴,價錢提得太高,每一個都是致命的弱點,他可是三個都占了。”

李漣漪教于他的所有權法,楚心樂每一個都記得清清楚楚,上一世沒用上,可這一世,他把所有都用得淋漓盡致。

——“民能載舟,亦能覆舟。”

雲段目已失民心,他這最後,實際上是在圍堵自己。

——“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

雲段目将其商鋪價錢翻上一倍,百姓買不起,便要湊更多的銀錢去買,可其他的上不去,耕種跟不上,窮人只會越來越窮。

“我讓他不管其他,專心将所有商鋪統歸自己手下,依照雲段目的性子,他肯定會按我的法子一步一步的做,也許歸完第三間鋪子時,所有人都會看清局勢,主動投靠雲段目手下,他那目中無人的性格,得到衆人支持,定會越發頑劣,而等他收到第六家鋪子時,他的頑劣粗暴以及自私自利已然完全暴露,沒人會願意沉服于一個毫無頭腦之人之下,他們心裏會另有打算,而等到雲段目全部收歸于自己名下時,所有一切都成定局。”楚心樂進了邢雁鴻的府裏,路過花園時見晚香玉開的正豔,他伸出手指輕撚下一株,清香撲鼻,潤得他心情自在,“雲段目,必敗無疑。”

臨安的暴雨濕花了所有人的眼,也掩去一些細微的動作,比如相對的眼神,比如擡起的刀。

“給我上!”雲段目一聲令下,靜止的衆人皆起,打做一團。

然而僅是片刻,便聽到一聲怒吼:“都住手!”

這聲音震徹雨幕,劍光閃過,衆人停手,于雨簾之中齊刷刷地看向雲卯。

而雲卯一把長劍抵在雲段目脖頸間,原本投靠雲段目手下的雲卯一行人原來早已叛變!

雲段目大驚失色,他瞪大眼珠,驚慌失措地瞪着自己脖頸上的劍,語無倫次道:“你......你!!!你這個叛徒!!!!”

琴氏面上的鎮靜全部破裂,從一開始她就覺得一切太過容易,然而站在頂端的感覺如蜜如糖讓人沉醉,她的大意最終變成她慘敗的主要利器。

她惡狠狠地盯住雲既明,後者以笑回他,四目相對的那瞬間,琴氏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雲既明的對手,他眼中嘲笑的蔑視似乎在喧嚣着警告琴氏:“母親,你看,竹籃打水一場空。”

錢益撐把傘在雲既明身邊,跟着雲既明緩緩走入雨中至雲段目與琴氏身邊。

“雲段目,你早就敗了。”這場蓄謀已久的戰争自開始至結束,不過眨眼一瞬。

“對了。”他轉身想走,又想起什麽,扭頭朝琴氏說:“關于那個傳信人,你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報!”院外進來兩兵,他們一個鉗住一人将其拽進來,扔到地上,說:“這兩人自一開始就在院外偷聽,不知要做什麽。”

紀無涯上前一步,卻被攔住。

雲既明看到兩人自若神色微變,不知是在問誰:“從何時開始在院外?”

邢清章活動被抓疼的手腕,把平安護在懷裏,沒說話。

那兵自覺回答:“屬下不知,不過距上次尋查隔了半個時辰,應該是半個時辰前便在這。”

半個時辰,所有的一切,邢清章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雲既明上前一步,蹲下身,于衆目睽睽之下伸出手臂想要将狼狽不堪渾身泥濘的邢清章扶起來,可只是剛碰到,邢清章便惡心地躲開,他大吼:“別碰我!”

生疏隔閡的聲音碰撞天邊的悶雷,他像是只孤獨又脆弱的鷹,沒有豐腴強壯的翅膀,只能任憑風吹雨打。

“淵兒......”紀無涯的聲音帶着嘆息,他看着自己滿身狼狽傷痕的徒弟,眼眶更加模糊,他現在才知道,或許他從一開始就做錯了,自從他下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将自己的徒兒拉入深淵。李權健到底為何會這般護着雲既明,因為雲既明許給他更大的利,紀無涯終于明白,所有的一切在磅礴大雨中被沖刷清楚,他和邢清章師徒兩個自始至終都是用完就能扔的棋子。

李權健沒有兒子,他只有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只要雲既明答應事成之後去他女兒做正室,那他李家下半輩子就什麽都不愁了。

他看穿了自己徒兒的心思,對于自己徒兒的慈愛教唆他去幫雲既明得民心,可他根本沒看懂雲既明的心思。

雲既明根本沒有心。

他的心不是肉做的,是權利堆積捏造出來的,只要他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那麽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利用自己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包括一個人最重要的感情。

“把我師父還給我。”邢清章拉着平安站起來,平安一張小臉被雨水打濕,不知是哭的還是淋的,雙眼通紅微腫。

錢益看他們兩個淋得狼狽,可沒有雲既明的命令就不能上前,只能于心不忍地移開眼。

“來人,把兩位公子送到屋裏去,伺候兩位公子換身衣裳。”雲既明沒回答他,朝旁邊的人吩咐。

“我說了別碰我!”邢清章反應強烈,他甚至不顧自己的安慰,靠近之人全部被他推回去,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瞧你,最後看向雲既明,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又是一聲悶雷炸響,雨更大了,似乎要把人的呼吸都遮蓋住,邢清湛因為看不見,其餘感官變得清晰無比,他能感受到胸腔裏劇烈的心跳,每跳一下都像在滴血一樣疼,因為用力過猛他大口喘氣。

平安緊緊抓住邢清章的手,擡手摸了把臉上的水。

“你從未對我上過心。”邢清章像是在陳述一件殘忍又狠毒的事實。

他自小就被九原的族人們嫌棄,九原人善刀,更以力道為主。而邢清章,這位九原鷹王的大兒子,本該是生下來便繼承邢雁平的一切榮譽與光芒,他在衆人的希望中出生,又在衆人的期待中破滅,他曾懷疑自己也許根本不屬于九原,他不配做邢煙平的兒子,等到邢雁鴻出生,等他慢慢長大,邢清章才發現,自己比起這個三弟,像是一個異類。邢雁鴻生來擁有強健的體魄,他五歲已經能拿起幾斤重的鐵刀,六歲已然馴服頭狼熬過金雕,他比自己更像邢煙平的大兒子,更像九原鷹王的繼承者。

這才是邢清章離開的原因。

他不想父親與弟弟為難。

他夾在中間,像個阻人的坑,沒人喜歡他,沒人在意他。直到他來臨安求學閉關,有了老師,撿了平安,原先黑暗的人生似乎照進來幾縷金色的光,後來紀無涯讓他下山,打開的內心再一次封閉,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一輩子,有平安,有老師的教誨,他也知足。

可後來雲既明闖進來,他就這樣帶着一身的痞氣和溫柔蠻橫地闖進他的心,對他張開可靠無比的懷抱。

邢清章似乎第一次看見陽光,明白何為陽光。

雲既明就是他的光。

然而這束光碎了,碎得一塌糊塗,碎片紮進心裏,流了好多血,這顆遍體鱗傷的心髒每跳動一下那些碎片便會紮得越緊,越疼。然而剛才在院外他依舊不信,他不願意從這個夢裏醒過來,他本來可以忍受黑暗,可他見過光明的美好,就不願再回黑暗之中。

他們離那些流民稍遠,加上暴雨悶雷的阻隔,其餘人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麽,只有臨近的幾個人能聽見些。

“把他們都帶去地牢。”雲既明命令道。

衆人得令轉身要走,邢清章聽準身邊的雲家兵經過時,居然準确無誤地從其腰間拔過長劍,一時間所有雲家兵全部拔劍相向。

邢清章胡亂地朝前指,握劍的手不停哆嗦。

“把我老師還給我!”他大吼道,這次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雲段目看向兩人的眼神晦暗許多。

“邢善淵,”雲既明朝前一步,錢益想跟,雲既明擡手止住,他踏進雨裏,離長劍只有一寸距離。

紀無涯這時卻趁幾人不注意猛然跑出去,那幾人沒攔住他,他跑到邢清章身邊,抓住邢清章不斷顫抖的手腕,安慰地捏一捏,朝雲既明說:“放淵兒和平安走。”

他的聲音不大,周圍人聽不真切。

雲既明這才将眼從邢清章身上移開看向紀無涯,他笑起來,雨滴自他分明的輪廓劃過:“紀老,你可是忘了我之前說的?”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的算盤。”紀無涯威脅道:“你要娶李權健的女兒為正室了,何苦還要纏着我徒兒?放他們走,不然我便當衆自刎在此,就算你當上家主,也得不到民心。”

邢清章身子明顯僵住。

他說得不錯,若是他在雲既明面前自刎,周圍那麽多雙眼睛在看,雲既明勢必無法順利當上雲家家主。

可雲既明偏偏不願選擇這條最有利于他的路,他怕今日讓邢清章出了雲家這個門,從此以後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他朝錢益使了個眼色,錢益自然懂。

“行吧,今日我不管你們,愛上哪去就上哪去。”雲既明說得完全不在乎,可這卻讓邢清章更冷了。

可他卻在笑,是什麽時候笑的呢,邢清章想,大概是方才知道雲既明要娶妻的時候吧。

“淵兒,平安,我們走。”紀無涯拿過劍,帶着邢清章與平安一步步朝後退,他完全不敢松懈,劍依舊擡着。

雨似乎小一些,衆目睽睽之下,三人一步步靠近院口,天空中又是一陣雷聲,錢益驟然出擊,在紀無涯失去戒備時上去奪他手中的劍,然而紀無涯比他想象中反應要快,二人不相上下,四只手抓住劍柄争搶,周邊的雲家兵本想上前,可雲既明沒吩咐,他們一衆看向雲卯。

雲卯看向雲既明,就在他松解的一瞬間,雲段目并未死心,他懸肘搶過雲卯手中的劍,而同時錢益搶過紀無涯手中的劍。

邢清章看不見,只能待在原地不知該做何反應。

“去死吧!!!”雲段目雙目通紅,他沖向離自己最近的邢清章,看準他的胸口一劍刺過去。

天色早就暗下來,周圍看不真切,閃電在空中劈開烏雲,又是轟隆一聲,邢清章聽見自己身前有血肉被刺開,鮮血迸出來的聲音,沉重的喘息是他最熟悉的,臉與手灑上濕熱粘膩的液體,是血。

雲段目拔出劍,還想再刺,已被錢益一腳踩在地上。

紀無涯支撐不住地倒地,平安看得一清二楚,他哭喊着跪在紀無涯身邊,邢清章全身顫抖,他像是身上的力氣被抽幹,破爛一般跪地,摸索着把自己的老師抱進懷裏,想要捂住紀無涯胸口不斷流出的血。

顯然于事無補。

“老師......老師......”他無力地哭泣,聲音小得只有兩人能聽見。

“我的......好,好徒弟,不哭。”紀無涯說罷又吐出一口鮮血,花白的胡須染上紅,又被雨水沖刷掉,他們師徒兩人太狼狽了。

“不會有事的,老師你等着。”邢清章說罷想起身,被紀無涯拉住。

“淵兒......沒用了......”

腦中最後一根筋繃的弦終于斷開,邢清章嚎啕大哭,他把紀無涯緊擁進懷,拼命地求:“我求求你老師,母親走了,我身邊已經沒人了,老師,老師你別走,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該跟你走,我跟你走老師!咱們回大明山......咱們回大明山好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小聲啜泣。

“你看......這天啊......已經變了......”紀無涯雙眼發沉,他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力氣去牽扯自己的面部表情,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邢清章看不到,可他還是為了安慰自家的徒兒笑起來,“聽老師的話,不可......再被事物,表面欺,欺騙了......”

直到最後松氣的那一刻,紀無涯依舊叮囑自己涉世未深的徒弟,他到臨死最放心不下的,還是自己這個徒弟。

什麽醫聖活佛,不過都是世人追捧他而想出來的一些稱呼罷了,可紀無涯自己明白,他其實根本配不上這些稱呼,他不過是一個凡夫,一個懦弱又無能的俗子,他既無能力保護自己妻兒,也無能力為天下人盡自己所能,他不過是一個把自己成天鎖在大明山上的懦夫,可他不後悔,他甚至沒那麽看不起自己了,因為他在最後一刻,救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雨又下大了,沒完沒了,像是天神的怒吼咆哮。

雲既明兩三步走過來,他拿過錢益手中的劍,神情可怖,垂眸看雲段目就像在看一頭牲畜,然而就在衆人還未反應之時,雲既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抹了雲段目的脖子。

雲段目本來還在掙紮,在他失去呼吸的那一刻,瞳孔放大,面上驚恐的神情停留下來。

“其他人壓入地牢。”雲既明吩咐完,無人敢應付,将琴氏等人壓過去。

而李權健很有眼色的帶流民們去前院。

院子裏只剩他們幾人。

雲既明蹲下身,看雙眼紅腫的邢清章,伸手想要給人抹掉淚。

然而他剛碰上,邢清章便猛地推開他。

“你還我老師!!!”瘋狂地怒吼撕心裂肺。

雲既明胸口的幹丁香在推拒中掉入泥地,被雨滴拍碎。

大雨吞沒掉邢清章的吼聲,這場雨洗刷幹淨一切污垢,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最深層的東西已經變質,最純透的愛沾染上污穢的利益,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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