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少年薛蠻
直到深夜也沒讨論出來個所以然,只好就此作罷。
邢雁鴻沐浴更衣出來後,楚心樂已經半躺在榻子上瞧桌上忽明忽暗的油燈,長發已經擦幹淨,邢雁鴻坐到楚心樂一旁,楚心樂回過神來,接過帕子替邢雁鴻擦拭發梢。
“想什麽呢,如此出神?”邢雁鴻問。
楚心樂放緩動作,說:“沒什麽,想到些從前的事。”
提到這裏,邢雁鴻這才想起來些什麽:“我記得當初楚家滅門後,你被薛蠻帶去薛家......”
後面無須再說,兩人心知肚明。
“這也是我為何難以抉擇的原因。”楚心樂閉口不談當初之事,所有人都道是鬼王恩将仇報殺死薛家前任家主薛成繼,楚心樂對此也不作絲毫辯解,只言其它:“無論是薛蠻對我,還是我對薛蠻,我們兩人的性格彼此都已經了解深透,所以我能一眼看出聯盟這事絕非他的本意,他又絕不是願意聽取別人意見之人,那麽這件事到底是哪方收益,我們無從知曉。”
“人都會變,這麽多年過去,你怎知薛蠻不會改變?”邢雁鴻握住他擦拭的手,把他拉進懷裏。
楚心樂嘆口氣,說:“就是太了解他,才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變,他啊,勝負欲很重,又嫉惡如仇,薛成繼是他的父親,也是他一生的榜樣,可他一生渴望要成為的人被他認為最要好的兄弟給殺了,而當他千方百計想要報仇之時,卻得知原來他的父親是殺害楚家滿門的兇手,他會做什麽?他恨不得忘記現在的一切,哪還有功夫去想如何放出消息利于結盟?”楚心樂換個姿勢枕在邢雁鴻腿上,微眯的眸子閃爍出油燈的亮光,喃喃道:“到底是誰呢?施甄冥?還是什麽人......拿薛蠻來做擋箭牌……”
誰知還未說完,嘴就被捂住,邢雁鴻面無神情地把人從懷裏撈出來,眼神裏透出一股強勁的占有欲:“你在我面前提他太多了。”
楚心樂哪能想到這個鷹崽子這麽能吃醋,沒忍住笑出聲,故意說:“那怎麽辦呢?誰讓我和薛蠻認識那麽久。”
邢雁鴻立刻俯身要去堵楚心樂那張惱人的嘴,卻在要靠近時被楚心樂伸出根手指攔下,他将手指抵在邢雁鴻唇上,又拿鼻尖不安分地去蹭邢雁鴻的鬓角,耳語道:“先別親,咱們賬還沒算清楚,野狼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楚心樂突如其來的問話打得邢雁鴻一個措手不及。
“你都知道了?”邢雁鴻問。
“嗯哼。”楚心樂一個肯定的挑眉。
“野狼是蠻人安排進中原的,這事想必你也已經清楚。”邢雁鴻摟着楚心樂躺下,他的聲音極輕:“我不想你太過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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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大哥安排在此,卻沒告訴你,你可生氣?”楚心樂話鋒一轉。
邢雁鴻輕笑起來,他将下巴枕在楚心樂頭頂嘆息一樣的說:“易安啊,只要你肯愛惜自己,其他的,你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睡意漸漸湧上來,邢雁鴻這些時日東奔西跑根本沒有睡過好覺,他遲遲沒聽見懷裏的人出聲,以為人已經睡下,可他在模模糊糊中,似乎又聽到懷裏的人說了什麽。
***
“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這就行。”少年的肆意讓楚心樂難以抗拒,他身上的粗布麻衣與少年身上的錦緞勁裝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這間屋子比起他和李漣漪所住的雜草破房要奢華太多,木欄上雕刻的蓮瓣紋栩栩如生,院子裏還坐落個胖肚魚缸,裏面三條紅鯉正游得歡,楚心樂許久沒在這種地方住過,這樣一進來,反倒有些不适應。
“我知道這裏和你從前的地方比太奢華,不過我已經是千求萬求讓父親找的最小的一個院子了。”薛蠻看出來他的怯弱,拍拍胸膛,安慰他的同時還不忘将自己誇一番。
楚心樂扶住李漣漪,朝薛蠻笑着點頭:“謝謝薛公子,薛公子的大恩大德,我———”
“打住打住,”薛蠻立刻制止他的話,說:“我救你們可不是聽你在這誇我的,什麽大恩大德,不就是給你們個地方住嗎,小事小事,”薛蠻擺擺手,想起來什麽,接着說:“不過真想謝我,先把名字告訴我吧,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叫什麽,還給我爹說你是我朋友呢。”
楚心樂和李漣漪對視一眼,朝薛蠻說:“我叫阿勒,懸崖勒馬的勒。”
薛蠻一個怔愣,說:“第一次聽見有叫這名的。”
“我們貧窮人家,本來沒什麽名字,能有個這樣的名字已經算是幸運。”楚心樂把話說得卑微。
薛蠻看着眼前這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男孩有些陌生,其實他們也不認識,不過是前些日子他去茶樓總能看見他,覺得這小孩長得白淨,便多留心幾眼,後來偶然間在巷子裏看見他與其他孩子打架,那股子狠勁和茶樓裏的低順模樣全然相反,薛蠻覺得有趣,自己一個人在薛府待着也無聊,丞戒那人吧又太死板,能有個一同玩的也确實不錯,這才将人帶回來,薛成繼平日最疼的就是他這個兒子,他将這個阿勒查了一遍,發現并沒什麽,便同意薛蠻将人領回來。
薛蠻當然不知道這些,不過他也不願意在楚心樂面前顯得太沒見識,便故弄玄虛地點頭說:“那你們今日先歇着,明日一早就和我一同去練功,看你打架時候的身手不錯,就是身板太小,不知道能不能拉得動我們薛家的弓。”
事實證明,身板小和力氣并無直接關聯,楚心樂不僅能拉得動弓箭,并且學習能力要比薛家其他人更快,這也讓薛成繼對他刮目相看,願意讓他同薛蠻一同練功。
少年之間沒有什麽勾心鬥角,朋友做得好,那麽自己也開心,楚心樂确實太過聰穎,他只用了兩年的時間便将薛蠻三年學的東西全部掌握。
這日,是個大晴天,火熱的太陽曬得周遭葉子都卷起邊,楚心樂還在不停聯系,他那黑條蒙住眼,正練習新的招式,誰知箭還沒射出去,就被人拍一下肩膀,不用看楚心樂都知道來人是誰。
他沒摘下眼罩,而是直接松手射箭,又快又準,長箭直刺靶心,他手中的舊弓弦被震得铮铮只響。
“漂亮!”薛蠻忍不住為他喝彩,“我什麽時候能這樣準。”
楚心樂拉下眼罩,刺眼的光使他一時間無法睜開雙眼,他瞧不清楚面前的東西,只調侃說:“別誇了,你要是能少出去聽會書,你早就超過我了。”
薛蠻搖頭:“這拉弓射箭嘛,不急,但書得聽,你知道我今天聽了出什麽嗎?”
楚心樂沒想到這夏天的烈日如此刺眼,眼睛被蒙住的時間太長,竟然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只能敷衍地問:“聽得什麽?”
“呂布殺丁原。”薛蠻裝腔作勢道:“在投靠董卓前,呂布投靠在那荊州刺史丁原手下,丁原将畢生才學教于他,而且呂布還拜丁原為義父,但最後為了一己私利,毫不猶豫地将丁原給殺了。”薛蠻說得頭頭是道,還不忘拿手刀比在脖頸上做一個抹脖的姿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楚心樂終于能睜開眼,誰知道一睜眼就瞧見薛蠻手中兩把長弓,問:“這是......”
被他這麽一提醒,薛蠻才想起正事,把手中一只弓塞給他,說:“我爹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看這弓不錯,就求我爹也命鋪子給你也做一個,咱倆可是一模一樣的,弓下面刻着名呢,拿不混。”
楚心樂将弓翻過來瞧,确實刻着一個“勒”字,他眨巴眼,問:“你生日?”
薛蠻點頭:“對啊,就今天。”
楚心樂握住弓的手指驟然收緊,他的頭越垂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我都沒什麽禮物送你......”
薛蠻混不在意地給他一拳,說:“咱倆還分那麽清幹嘛,”說着又摟上楚心樂的肩,朝人一個挑眉,說:“你啊就多教教我,省得我爹又唠叨我不争氣了。”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楚心樂第二日還是給薛蠻送了個禮物。
薛蠻看手中的那簇做工還算精細的紅穗,一臉疑惑。
“這是李......我娘昨夜給編的,說是咱倆一人一個。”楚心樂說罷抽出背在身後的弓,薛蠻看見和他那個一模一樣的紅穗已經吊在弓上。
薛蠻其實對這個紅穗異常喜愛,畢竟從沒人送過他這種禮物,但他還是要擺出一副自己大發慈悲收下的模樣說:“既然如此額,那我就把這個也帶上吧。”
他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帶的比誰都快,那一整天裏,不論見到丞戒還是府中其它下人,都要先把弓擺出來,問一句“好看嗎?”
等得到別人的肯定回答時,他才會心滿意足地走。
他們早就熟悉到無話不談,甚至說好以後要在同一天成親。
夏日的午後是最悶熱的,兩人卻喜歡蹲在魚缸前逗魚,累了就直接躺在樹蔭下。
“我爹今日又給我物色了幾個大家的姑娘,我瞧了瞧畫像,一個個長得還不如你好看。”薛蠻仰頭瞧被風吹晃的樹葉。
“嘿,你這話到底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楚心樂當即拍他一掌。
薛蠻不在意,又問:“不過說實在的,你喜歡啥樣的姑娘,給我說說,我也能替你物色物色。”薛蠻聊起這個立馬興奮,他坐起身,欣喜地等楚心樂的回答。
楚心樂抿起唇思付片刻,說:“就我這樣的,人家只要不嫌棄我就可以了。”
“別別別,我還不了解你?”薛蠻直接插話:“別整那些虛的,說實在話。”
楚心樂一看這樣行不通,才認真思索道:“性格嘛,要溫順乖巧些,不然定是要欺負李......欺負我娘,做飯不會的話也沒關系,我來就成,就是要為家裏多打算點,能夠勤儉持家,就像......”楚心樂絞盡腦汁,才想出來個比喻:“就像小白兔一樣!”
薛蠻百無聊賴地躺回去,嘴裏叼根草,說:“你要求還怪多。”
“啧......這不你讓我說的嗎?”楚心樂白他一眼,問:“你呢,薛家主給你物色那麽多姑娘,你就沒一個看上的?”
薛蠻搖頭,直接道:“沒有,誰能配得上我薛蠻啊!”
“......”楚心樂朝他豎個大拇指,說:“有本事你就孤獨終老。”
“那不行,那這樣的話你得陪着我。”薛蠻轉了個身面對楚心樂,用手撐着腦袋看他。
楚心樂只笑不答。
薛蠻見狀軟磨硬泡,也只換來楚心樂一句:“困了困了,睡覺。”
楚心樂以為他也許就這樣待在薛蠻身邊一輩子,輔佐他當上家主,薛蠻也是這樣想。
可老天爺又怎麽會對楚心樂如此和藹?楚家滿門的冤魂都在等他去報仇,他偶然發現薛成繼身上的玉佩,上面雕刻的圖案,他曾在楚家被燒的那夜見到過,雖然當時所見是破碎不全,但楚心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确定,那個圖案和薛成繼所帶一模一樣。
後來真等他查起來,所有答案仿佛準備好一樣浮出水面,楚家滅門慘案真兇的所有矛頭都指向薛成繼。
深秋的夜總是冷得想要蝕骨,楚心樂事先将李漣漪送出,他潛入薛成繼的房間,打算與之同歸于盡,可真等他站在薛成繼床邊時,似乎又不想死了,李漣漪還在等他,薛成繼殺了楚府全家,薛蠻卻待他如兄弟,這個仇該怎麽報?楚心樂一時間想不清楚。
“後悔了?”身後突然傳來聲響。
楚心樂拿出弓與箭轉身對準。
薛成繼沒點燈,他從黑暗處走出來,面上的慈祥消失得一幹二淨。
“你早就知道?”楚心樂眯起雙眼,他拉弓的雙手發抖。
“不算早,最近瞧你神色慌張才留神,”薛成繼嘆口氣,說:“你到底是誰?楚家人?”
楚心樂閉口不言,拉弓的手不住顫抖。
“不對,當時絕不可能留下一個活口,楚家所有人都已經......”薛成繼突然睜大雙眼,那雙發亮的眸子裏透露出些許危險之意,他似乎發現什麽,對楚心樂的話語又冷下幾分:“你早該死了,你這個餘孽!你早就該———”
可話還沒說完,薛成繼便一口鮮血吐出,緊接着一只長箭準确地射穿他的心髒。
“爹,你叫我來——”薛蠻此刻正巧推門而入,便瞧見這樣一副景象。
寒風吹落院中的黃葉,窗外投進的月光猶如一道分界線,薛蠻在明,楚心樂在暗,而薛成繼依然倒在中間,斷氣了。
楚心樂猛地驚醒,卻發現窗外還是黑的,邢雁鴻睡得淺,被他這樣一折騰也清醒過來,坐起來,借月光瞧見楚心樂滿臉的汗不禁皺眉,替他擦拭幹淨,這才問:“做噩夢了?”
楚心樂驚魂未定,他虛弱地抱住邢雁鴻,将頭埋在他懷中,說:“當初薛成繼先是中毒,後來又中了一箭,剩餘的毒藥在我房間找到,而薛成繼就死在他房間中,死在我面前。”
邢雁鴻沒想到他會突然跟自己說這些,但還是安撫着他的後心,說:“這些都與你無關。”
楚心樂輕笑一聲:“是啊,這些都與我無關,”他從邢雁鴻懷裏擡起腦袋,雙眸認真地看着他,在冰冷沉靜的夜裏,低聲說:“薛成繼不是我殺的,你信嗎?”
院子裏梅花枝上的積雪掉落下來,發出窸窣聲,幽黑的夜裏,邢雁鴻緊摟住楚心樂,親吻他的鬓角,輕聲嘆息道:“易安,我信,你說什麽我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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