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斷章二十：十九時

【人類難逃一死，并且，只有人類知道自己的死終會到來。我們的存在，便是自覺自己所剩的時間的有限性，并确信自己的使命，決意為之前進。】

——海德格爾（向死存在）

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走到那扇門的旁邊，輕輕地推開一條縫。

門裏有三個人在對峙着。其中兩個人我都認識，背對着我的那個，是前幾日還準備殺了我的，玖蘭樞。而另外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男性，長得和玖蘭樞有幾分相似，大概也是玖蘭家族的人？而在他的手裏，挾持着一個女孩兒。

那女孩兒被他像小雞崽兒一樣拎在手上，低着頭掙紮着，她長長的黑發散落下來，擋住了她的臉，讓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誰。

“終于，有了一朵只為你綻開花蕾的花。”挾持着那個女孩兒的那個男子看起來又幾分邪性，左右眼瞳一藍一紅，他咧嘴一笑，竟有幾分妖冶的感覺。“可總有一天，她會被吞噬凋零的哦？就像這樣……沒關系嗎？”他強迫那個女孩子擡起頭，然後一口咬住那個女孩兒脆弱的脖頸。

那個女孩子！！！是優姬！

她！！被吃掉了！！！

為什麽！玖蘭樞能夠這般冷血的看着玖蘭優姬被那個’怪物’一點點吃掉？！！

他不是她的兄長以及未婚夫嗎？

我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發出聲音。

我打不過他，我知道。

可我得知道，玖蘭樞是真的像優姬說的那樣，愛着她嗎？優姬已經算是我的朋友了，我不能看着她在現實世界中遭遇危險。

如果這個夢境的世界，是給予我的預警的話。至少我得知道為什麽，玖蘭樞為什麽會這麽冷漠？如果我能從下面的對話聽到關鍵信息或者證據的話……我就能，讓優姬相信我，讓她警惕玖蘭樞。

因此，我并沒有逃離那扇門，而是悄悄地又打開了一些，小心地觀察着門內僅剩的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不得不說，這扇門內的世界，與我遇到青團的那個世界完全相反，卻又顯得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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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的是，我的青團兒的世界，曾是漆黑一片，但玖蘭樞所在的世界，卻充滿了白光，就像是不曾有黑暗存在。

然而，這兩個世界都是空蕩蕩的。空無一物。除了我面前的那些’生物’，其他的，連個裝飾的圖案都沒有。

“……你真是，僅僅聚集了我污穢部分的存在啊，李土……”玖蘭樞的聲音并沒有失去至親的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波動。他對着站在他對面的那個、滿嘴滿手血腥，手中僅剩優姬染血的衣衫的純血種，這樣說：“我明白的，所以，不要一再問我同樣的話了。你，就是我本身。”

随着玖蘭樞話語的落下，他對面的那個純血種大笑起來。随即，那個陌生的純血種消失了？手裏握着優姬染血衣衫的那個人……變成了……玖蘭樞他自己？！！！

我看着玖蘭樞緩慢地跪到地上，跪到’優姬’被吞噬而留下的那灘血跡上。

他沒有哭，面無表情，但是他的周身散發着一種發自內心的、濃稠的絕望。

良久，他才慢慢閉上眼睛，輕輕地低下頭，虔誠地去親吻那灘血跡。

然後，我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從夢境之外傳來。“大人…大人！…”

玖蘭樞肯定也聽到了，因為他突然擡頭，環顧四方，與我的視線正好對上。

我看到他看着我，神色有幾分愕然與不可置信。我也愣在那裏，有種偷窺被發現的不知所措。

幸好，很快，還沒等玖蘭樞做更多的事情，他的身影便像霧一般在我眼前消散，我面前的那扇大門也緩緩關閉，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知道，這是夢醒了。

還好，人們通常不會記得夢境中發生的事情。夢裏如何，在夢醒時分，便會被遺忘。就像清晨的露水一般，消失殆盡。

玖蘭樞……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還記得兒時那個曾經令我心動的男孩兒。

他眼神清澈，雖然舉止疏離，卻顯得高貴又溫柔。我還記得早園琉佳那個大小姐看見他時，破天荒露出的含羞帶怯的表情；以及藍堂英說起他時，臉上止不住驕傲的神情。

雖然過了近十年，但他們都曾是我孩童時不可遺漏的故人。

喜歡也好，讨厭也罷。但不得不說，如果有什麽事讓我對日本還有幾分留戀的話，只能說是他們了。

沒有來由的，我突然感覺到十分難過。

那個在藍堂英口中羞怯地渴望與他交朋友的純血君，如今卻在自己的夢境裏仿若絕望的困獸。即使是我這種和他不是很熟悉的人，也能感受到他那種從靈魂中散發出的孤獨與疲憊。

可是我幫不了他。

我沒忘記，玖蘭樞曾經想要殺了我。

我不知道他要這樣做的理由，更說不出原諒不原諒。

因為，他無非只是我童年時與我沒有太大交集的’別人家的孩子’。我和他所擁有的交集，只是因為我的’損友’藍堂英是他的迷弟，我的’對頭’早園琉佳是他的迷妹，而我又因為一時看臉，莽撞地做了一些’沒頭腦’的舉動。

我沒有理由去管他的事情。甚至，我根本都不太清楚，在他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

所以，我幫不了他。

青團好像察覺到了我的悲哀，它從我的肩膀一躍而下，突然變得很大，然後用尾巴一卷，把我卷到它柔軟的腹部毛發中。四腳朝天地擁着我，還用它長長的尖吻撥開我額前的碎發。

被它這樣一打擾，我心中那種不知名的悲傷，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看，我家青團兒被我養得多好！皮毛油光水滑的，一點也看不出曾經的病弱與傷痕。

但……我好像還從來沒進入過菖藤薰的夢境之中呢，屬于他的那扇門……是什麽樣？

我這樣想着，卻也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

“砰”地一聲，就像是十二點灰姑娘的魔法終于失效了，青團在我面前，變成了剛剛還在現實世界中哄我睡覺的、穿着同一身睡衣的菖藤薰。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天，他也這樣愣愣地将我圈在懷裏，動作還跟剛剛那只屬于我的’綠色小怪獸’一樣。

“青……青團兒？”我伸出手去，試着戳了戳他的臉頰。

他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溫馴地回答了一聲“嗯”。

然後，他從地上起身，順便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早就想對你說了，每次你都這樣冒冒失失地去開啓這些’心境之門’，甚至有時，我還不在你的身旁。這樣的行為很危險，以後不要再這樣做了。”

“啊，好。”我還是呆呆的，沒反應過來。怎麽我在夢裏養的小怪獸，一眨眼就變成了菖藤薰呢？

“還有，有時候你不穿鞋子就喜歡亂跑的習慣還是沒變，心靈的世界就不會生病了嗎？下次記得一定要給自己變出一雙鞋子，還有風衣。”

“好的，菖蒲媽媽。”菖藤薰熟悉的唠叨話語，讓我下意識地就做了如此回答。等我回答出口，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菖藤薰倒是沒什麽被冒犯的反應。

他反而湊近我，他的那雙森綠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墨綠色的眼瞳：“涼，你就那麽喜歡玖蘭樞？明明，我也很漂亮呢。”他的眼睛有那麽一瞬間化為暗紅，眼底有我熟悉的撒嬌以及委屈，和今天那個粘人的’小東西’一模一樣。

我覺得自己已經被他的美色蠱惑，他看起來那麽’秀色可餐’，我真想……于是我踮起腳尖，湊近他的唇……

“菖藤薰！”在我要吻上去的時候，他的眼睛重新轉化為森綠色，我一個恍惚，立刻便清醒過來，然後把他從我身前推開。“你又控制我的思想？！”

“不，涼。”他突然緊張起來，“我從來沒控制過你的思想。我只是誘導了你一下，可最終放棄了。我剛剛……只是有些吃醋。你小的時候就和玖蘭樞告過白，所以，你現在也是同樣喜歡着他嗎？”

“你到底騙了我多少？青團？菖蒲？菖藤薰？我該稱呼你哪一個名字？”

“都可以。”菖藤薰稍微正了正神色。“我不是特意想要騙你的，我一直都是那只屬于你的青團。”

“你的能力很特殊，是控制與夢境相連的心靈之境。”菖藤薰說，“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我還是一只’怪物’的形态。那時，你對我的這個形态有了主觀深入的偏見。

“等到後來，你再次出現在我的心靈之境，你就以為，我就應該是’青團’的那個樣子的。

“偏偏，你可以改變其他人’心靈之境’的存在形态。所以，在你的面前，我就被你限制成了青團兒的樣子。而剛剛，你希望遇見作為菖藤薰的我，所以，我才以現實中的模樣，出現在你的面前。”

“心靈之境？難道……這裏不是夢境嗎？”我一直以為這裏是夢的世界。

菖藤薰搖了搖頭：“夢境是心靈之境的入口。我們現在所在的走廊，可以說是夢境的世界。但每一扇門的背後，則是一個個人內心的世界。世界裏的樣子，就是他內心的模樣。”

“比如說，你最初在這裏遇見我的時候，我的內心一片荒蕪。我确實是準備獨自死去的。因為在我的內心裏，我就是那一只遍體鱗傷又醜陋的、一無所有的怪物。

“可是你為我的世界帶來了光。你拯救了我，治愈了我內心的傷痕，并給我的世界帶來了色彩。

“你的一舉一動，你的話語，都一點點告訴了我，這個世界有多麽美麗。

“我透過了你的眼眸，終于看到了生命的美好，以及感受到了幸福是什麽樣的感覺。

“從此，守護你，便成為了我存在的意義。”

“我确實是叫菖藤薰，是菖藤家的始祖之一。

“你的父親之所以願意留我在你身邊，是因為我被重新召喚回這個世界的那天，也就是你剛剛出生的那天，我與你簽訂過一個誓約。

“誓約的內容是，只要你存在，我就會侍奉你，不能做對你有害的事情。所以，我不可能達成’毀滅緋櫻家’這個條件。只要你在緋櫻家，我便永遠是屬于緋櫻家的、最鋒利的劍。

“所以我讓緋櫻時找人封印了我純血種的身份，為了更好地保護在你身邊。解開封印的條件，是你的血，大量的血。如果不是你心甘情願，除非弑主，否則不可能得到的那麽多的血。

“我記得，你出生的那天陽光很好，窗外的菖蒲開出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緋櫻時問我，我以後用什麽假名。我就告訴他，就叫菖蒲吧。那是我對你誕生于這個世界的感激。”

“可我……難道不是出生後才遇見了你嗎？為什麽從我出生時，你就開始守護着我？”我還是有一個疑問。

“在我被喚醒的時候，我将我心靈之境中唯一的一小片熒光從那個黑暗的世界中帶了出去。”菖藤薰對我說：“本來是想讓那片一直不肯熄滅、陪着我的小小光源，回到缤紛的世界中的。但沒想，那片光，直接飛入了你的身體裏。

“在那時，我就想看着，那個承載了我心中一直不肯抛棄我的那片光的孩子，長大後會是什麽樣子？

“我本來根本沒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但我想，至少要守護着這個孩子長大。于是，我便和剛出生的你，簽訂了誓約。”

“後來啊，”菖藤薰又把我摟在懷中，聲音滿是親昵與幸福：“那個孩子從一無所有的、孤寂的世界中，拯救了我。她是這個世界送給我的，最珍貴的寶物。”

“我愛你，涼。”他把頭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耳畔低語着，更像是感嘆。“我愛你。”

他就這樣抱着我，抱着我，直到我也慢慢伸手，環住他的腰，閉上眼睛，安心感受他的氣息。

“我也愛你，薰。”

我終于坦誠地承認了，我內心深處那種，最強烈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