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流雲罩月,朦朦晚煙,萬物都在靜谧裏,正是結伴同歸時。

畫貞被恩人扶着肩膀,面上笑意盎然,時不時地冒出一些叫人意外的話。她側頭有意無意地窺探他的臉,可是都看不見,只有那雙狹長的眸子,倒是看得愈發清晰。

垂眸看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有适才他從身上撕下來的布,用以為她包紮傷口。精美華奢的面料,細致入微的紋理,這是,姜國皇室內用——

畫貞長長籲出口氣,一串綿長的白霧點綴進夜裏,她把視線再次移向身旁扶持自己的男人。

并非她胡言亂語,他的确是個好人,明知是她,明知她假扮質子,甚至出現在陳國太子命喪之地,卻依然來帶她走。

畫貞一直自認是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猜得到,他此番相救必然不會是為她自己,還是同玄迦聖僧有關罷......他想靠她見到玄迦,竟不知是有甚麽意圖?

天上飛過幾只夜鳥,叫聲粗嘎無比,撲棱棱揚翅栖在一棵大樹上,直着脖子看行走的二人。大樹枝葉凋零,看起來一派頹态。

阮蘇行突然停步看向司靈都,他拂開她勾着自己的手,往東北方向看去。

畫貞亦注意到那邊的動靜,唇角卻揚起一抹天真的笑靥,“怎麽了?适才你我正聊到‘肌膚之親’,恩人這是終于要有所回應了麽?”

東北方位的腳步聲越發急促,他揚臂把她護在身後,“有人來了。”

畫貞探出頭,望見轉角處一人快步而來,他腰間跨着長刀,面容冷峻毫無半分表情,準确看住了站在阮蘇行身後的她。

不是未央卻是誰?

未央不辨阮蘇行的身份,只道是個挾持公主的惡徒,他是無所顧忌的,不由分說抽刀向阮蘇行砍去。畫貞一看不對,急忙閃身攔在了當前,“打住打住,這位是大恩公,休得無理——”

他怏怏停下動作,生怕誤傷了她。

畫貞放心下來,拍了拍胸脯笑着轉身介紹道:“是這麽回事,我方才叫一群人團團圍住了,脫困不得,是這位......”

身後卻哪裏還有人,空空如也,一只花白的貓兒舔着爪子跳了過去,留下一串梅花般的腳印。

畫貞歪了歪頭,表情也略略轉冷,她擡手抹了把嘴巴,哪裏還有半分适才天真嬌憨的模樣,暗嘆道:“看戲時便是臺下客,不知不覺,自己卻走入這幕戲中了。”

未央不明就裏,目光只停留在她受傷的手臂上,他眉間掠過一抹訝異,上前道:“受傷了?”擡起她已包紮得完好的手臂看了看,面帶疑惑,仿佛驚奇于她的包紮速度。

“是‘恩人’包紮的,怪你來的太早,我還有好些話沒來得及說。”畫貞不着痕跡地拿開手,喏喏道:“腳也扭傷了,你快來背我,回去後我要泡個澡,天寒地凍,真要冷死個人。”

未央無奈,他教說再多,也不過是她耳邊掠過的一陣風,她聽過了就算了,不願意記進心裏。

他曲起膝蓋,扭頭看鼻子也凍得紅紅的公主,“郎君上來罷。”

畫貞答應一聲,一手勾住未央的脖子輕便地爬了上去,活像只樹袋熊。未央安靜地向前走,思想着如何能更好地叫她接受自己,不單是對他态度有所和緩便夠了,公主年紀輕,把旁人都想得太過簡單,滿以為自己聰慧無雙......

是,她的确有幾分運氣,但做大事不是憑借運氣便可成就的。

說來說去,源頭還要追溯到陛下,即便是大公主不願意再留在姜國,也不必讓小公主代替而來,她承擔不起這份重擔。

姜國皇帝行動莫測,性孤僻,便是待太後亦是諸多提防,更別提尋常的外人,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取走調兵遣将的虎符,這幾乎是國之命脈,毫無可能。

畫貞從懷裏摸出那封帶血污的信件,在別人的肩膀上看東西,視野晃動在所難免。

她動作幅度太大,不慎牽動右手臂上的傷痕,痛了痛,一霎那眼前忽然掠過阮蘇行酒窩微旋的模樣。

猛地擡頭,她把信封塞回去,心情居然有些沮喪。

不是她非得扮豬吃老虎,她不是豬,他更不見得是老虎。事到如今看來真無法再抵賴了,她無法自圓其說騙過自己。

她有時候覺得,雖然作為一個姜國的皇帝,可阮蘇行長得真好看呀,他的眼睛長長的,笑起來彎彎的,鼻子挺挺的,嘴唇薄薄的,顏色也恰到好處,比她以為全世界最好看的太子哥哥還要出挑——

是了,他還有一只酒窩,但他是男人呀,笑起來竟然那麽招人,全然是另外一種狀态,實在叫人納罕。哪怕他并不曾朝她笑過幾次,怕有一回還是冷笑,她卻依然招架不住,有點心心念念的總想見到他。

這樣不好。

畫貞扁了扁嘴,喪氣地攤在未央背上,她想了想,問道:“如果一個你救了的人,說要對你以身相許,你會不會覺得她另有所圖,會懷疑她麽?”

“......懷疑?”

未央的反應是老年人的,他腳下慢慢走着,回答道:“為何要懷疑?這女子敢如此說,必是愛慕于我。”

“胡說!”畫貞嗆紅了臉,“她興許只是單純欣賞那男子,怎麽就是愛慕了?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

一路避過巡夜的武侯,快到真仁坊的質子府邸了,未央停下腳稍稍喘息一口,看着牆角泛白的積雪,“公主可是對今夜救你之人一見傾心,心生愛慕之意。”

畫貞的心弦仿佛被撥動了,讷了好久,不奇怪未央會聯想到自己。

她揉了揉臉,老實說,她對阮蘇行的好感是真的,誰不歡喜面貌俊致氣質出塵的好郎君?她對他今日搭救的謝意也是真的,然而這一切并不能改變她是梨國公主,而他是姜國君主的事實。她或是裝傻或是賣乖給他看,都只因在其位,謀其職,都是真心實意的。

滾滾紅塵裏,高高廟堂間,不是歷史長河裏作古的人物才想要天下。

姜梨兩國,再加陳國,三國鼎立的平和狀态不會太久了。在位者不甘于只為人上人,要做便做唯一的九五至尊,天下歸一,萬民臣服。

她的皇叔是一個,皇叔機關算盡,她并不覺得有甚麽不對。傳聞阮蘇行在位以來心狠手辣,她也覺得很好。眼前一個便還有陸庭遠,他為了擺脫質子的枷鎖,不惜以自己親兄長的血來達成。

畫貞年紀不算大,心卻大,知道自己要做的是甚麽應該做甚麽,不該有的想法一旦出現也會自己制止,像吹滅火苗。

“你說的對,也不對。”

她看着右手臂上紋飾精美的碎布,尋思了一下道:“我是仰慕今夜救了我的那人,可他不止是他。嗯...聽不懂也不要問,我不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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