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吃晚飯的時候,徐翹才聽說,程家今天也發生了一樁大事。

遠在倫敦的程老太爺被昨天的新聞事件氣得不輕,不光是氣挑起事端的程均,而是連帶對程浪公然撕破臉的做法也非常不滿。

但老人家還是講道理的,兩個孫子,大的錯在“是非”,小的錯在“輕重”,一并發落未免不近人情。

再說程浪過去近半年,先有逆風扭轉董事會意見,駁掉“夢之島”項目,将集團懸崖勒馬地拉回正軌,再有成功并購隆岸,為集團添磚加瓦,比起功勞,這次事件的負面影響,實在只能算九牛一毛。

所以程宗岳對程浪的不滿,更多是“愛之深,責之切”的意思,最後被程浪拿一份蘭臣百貨的改革計劃書哄好了,只是電話裏私下數落了他幾句。

但程均就沒那麽好過了。

商場上同行競争,那是物競天擇适者生存的法則,但手足阋牆,惡意內讧自毀城牆,就是做生意的大忌了。當年二房為和大房争家業,差點動了蘭臣根基,程老太爺對此本就深惡痛絕,這些年之所以偏愛程浪,也有彌補大房的意思,如今二房的孫子跟着心術不正,當然需要懲戒一番。

所以程宗岳尋了個聽着光彩的由頭,對程均“委以重任”,把他調離國內去開拓海外市場,給了一年期限,說是“靜盼佳音”。

面上瞧着既沒降職又沒減薪,似乎不是什麽嚴厲懲戒,但程浪僅僅空降蘭臣半年就打下了半壁江山,等一年過去,程均回國時,是不是還能坐穩那個位子,興許就是個未知數了。

這事說來可大可小,但圈裏人嗅覺敏銳,消息一傳出去,立刻有人争相來向程浪這位未來繼承人拍馬屁。

原本今晚,江放和沈蕩準備拉着程浪私下辦個慶功宴,但程浪臨時接到美國新州的消息,就推了邀約,回來陪徐翹處理家事了。

好在兩人從前就是世界各地飛的人,簽證都還在,連夜飛了紐約,再經陸路轉道新澤西。

十幾個小時後抵達新澤西時,是當地時間晚上十點半。

徐翹在飛機上過了一夜,因為心裏裝着事,半睡半醒地沒休息好,落地後困倦得眼皮睜不開,坐進車裏就靠着程浪補眠,直到被一陣颠簸震醒。

程浪在車輪陷進坑窪的第一時刻護住了她的腦袋,見她睜開惺忪的睡眼,低低說了一句:“吵醒你了。”

徐翹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她記得,在杏林灣收費站第一次上程浪的車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一幕,聽到過這樣一句話。

其實也就是小半年前的事,但這半年間人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讓她覺得昨天好像已經很遠很遠。

人生會繼續,明天會一點點變好,但時間永遠只有一個方向。

她再也不會是金祿珠寶的千金大小姐,徐家再也不會有其樂融融同桌吃飯的一家四口,不會有她用退讓努力維系的虛假繁榮。

徐翹壓壓酸澀的眼角,咕哝一聲“這什麽破路”,靠着程浪懶了一會兒,漸漸被窗外的景致轉移了注意力。

她睡着之前,窗外還是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現在這路卻越走越偏,周邊建築低矮下去,燈火也越來越稀疏。

徐翹坐直身板,趴向窗沿,心涼了半截。

程浪像明白她的心思,什麽也沒說,把她透着涼意的手揉在了掌心。

車子繼續七拐八繞地行駛了一段,車速漸慢,緩緩停下,司機轉頭道:“小程總,不好再往前開了。”

徐翹仰頭張望,看見一條寬度僅容一車通行的幽深小巷,因為橫七豎八地倒着幾輛摩托車,車子已經開不過去。

程浪點點頭,偏頭道:“裏面可能很亂,你在車裏等我。”

“都到這兒了,一起去吧。”徐翹看了眼黑黢黢的巷子,“你帶保镖了嗎?”

“在前面。”

“那怕什麽。”徐翹一把拉開了車門。

初春深夜的新澤西溫度依舊是零下,徐翹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蹬了蹬腿。

程浪下車過來,替她攏好圍巾,把她的手放進自己大衣口袋,牽着她往裏走。

巷子雖窄,卻并不空蕩安靜。入口便利店亮着昏白的光,有顧客進進出出。再往裏,暗處角落,不知是誰扔掉了捏扁的易拉罐,激起“咣當”一聲,緊接着有髒話響起,幾個聚在路燈下抽煙的男人哄然大笑。

兩個互相攙扶着的白人女性偏偏倒倒地經過,腳步虛浮,高跟鞋聲音一深一淺,一不小心踩到躺在路邊的流浪漢,長長的巷子裏又響起一句髒話。

徐翹從前也算走街串巷的夜店熟客,不是沒見過這種場面,但那畢竟是在治安有序的繁華都市。

在這樣潦倒破敗的地方,看到這些高大的黑人白人三三兩兩蹲着吞雲吐霧,腳下随意碾着星火奄奄一息的煙蒂,嘴裏放肆叫罵,說不發憷是假的。

不過這發憷,更多是替徐冽。

她實在無法想象,徐冽怎麽能在這樣的地方打工。

他曾經也是跟程浪一樣含金湯匙長大的天之驕子啊。

程浪從牽着徐翹,改為摟着她肩走,帶着她避開人群。

終于走到巷子盡頭。

盡頭酒吧招牌只剩“bar”三個字母,歪歪斜斜地垂在門邊,虛掩的門裏透出陰沉的紅光。

六位西裝革履的白人男性從隔壁巷子穿過來,與兩人會合,替他們推開門,用英文跟程浪說人就在裏面。

程浪帶着徐翹走了進去。

酒精的氣息混合着廉價香水味撲面而來。不知是因為沒休息好,還是家裏破産後太久沒出入聲色場所,徐翹覺得腦袋暈沉,太陽穴作痛。

她盡量屏蔽掉嘈雜的人聲和樂聲,眯起眼,在交織的光影裏開始搜尋徐冽的身影。

酒吧不大,大致望了一圈,散臺和卡座紮堆着厮混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沒瞧見人。徐翹正打算跟程浪上樓,忽然聽見角落傳來一句:“You son of bitch!”

緊接着,叫罵的男人一腳踢向什麽。

徐翹這才看清,茶幾邊蹲着個正在撿酒瓶碎片的少年。

因為這正中肋骨的一腳,少年側倒時自我保護地拿手掌撐了一下地,掌心瞬間紮上一片碎玻璃。

徐翹打了個冷顫,快步過去:“徐冽!”

六位白人保镖分列兩側,迅速給徐翹和程浪開道。

支肘起來的少年一僵,回過頭去。

徐翹上前一把扯過徐冽的胳膊,察看他淌血的虎口:“疼不疼?”說着回頭望向程浪,“你口袋巾給我。”

程浪抽出西裝衣袋裏的口袋巾,遞給徐翹,然後走向前去。

保镖簇擁而上。

踹人的男子顯然被這陣仗愣了愣。

程浪擺擺腕表,冷眼瞥了眼對方,用英文跟保镖說:“請把這位先生送進警局。”

對面人一愣之下氣勢洶洶地站起來,滿嘴髒話地吐着帶口音的英文:“我只是踢了一腳這小畜生一腳,你又是哪來的貨色?”說着伸出手來推搡。

只是手剛擡起,一旁保镖就上來擰了他手腕輕輕一折,與此同時,其餘五人拔出了腰間的槍。

男人嗷嗷呼痛,他身邊,幾位同伴紛紛起立舉手保持投降姿勢,膽戰心驚地看着程浪。

程浪輕飄飄地瞥對面一眼,朝保镖點點頭示意辦事,轉身帶着徐翹和徐冽往外走。

徐翹勉強用口袋巾給徐冽纏住傷口,目光在他身上來回地掃,像在檢查他還有沒有別處受傷。

這一看,才注意到他大冷天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毛衣,露出的脖子和鎖骨處有不少深深淺淺的細小紅色劃痕,嘴角也有一小塊淤青。這還只是暴露在表面的傷。

徐翹抓着徐冽的胳膊都在發抖,因為生氣。

徐冽回過神,走了兩步,停下來,把胳膊從她手中輕輕抽走,面色已經從恍惚中恢複如常,看着她道:“你怎麽來了。”

用詞是疑問句,語氣卻很淡漠。

“我不來,看你在這兒受罪嗎?”徐翹提高了聲。

“我在這裏很好。”

徐翹被他氣笑,指着他仍在流血的手掌:“很好?”

“意外而已。”

徐翹懶得廢話,拽着他胳膊把人往外拉。

徐冽雙腳釘在地上紋絲不動。

程浪打手勢叫來兩個保镖,拍拍徐翹的肩:“你先跟他們去外面等。”

徐翹看向程浪,見他對她使了個眼色。

她暗暗領會,跟着保镖走了出去。

程浪垂眼看着徐冽:“這裏太亂了,跟我出去處理傷口?”

徐冽一言不發,直接往回走。

程浪擡起手臂虛虛攔了一把:“徐先生。”

徐冽腳步頓了頓,似乎對這個稱呼感到一絲意外。

“上個月你已經年滿十八,可以被稱作‘徐先生’了。”程浪對他笑了笑,“成年人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去向,誰也不能逼迫你作選擇,去處理一下傷口,不代表你的人身自由就此被剝奪。你在害怕什麽?”

徐冽沒有說話。

“這裏只有我和你姐姐,我們暫時沒有聯系你母親,也沒有告訴你父親你目前的情況。”程浪繼續說。

徐冽擡起眼來:“如果你們打算接我回國,我不會跟你們走。”

程浪能夠理解徐冽此刻堅決的态度。

這個少年跟他的姐姐一樣,性子都很驕傲,心腸看似很硬卻實則不然。

對徐冽來說,自己的母親在家裏遭難時雪上加霜地卷走了最後的錢,不管他有沒有用這筆錢,他永遠虧欠了他的父親和姐姐。

所以他既不願意被徐翹看到自己現在的落魄,也不願意成為徐翹的拖油瓶。

“你可以堅持你的意見,我們不勉強你。”程浪點點頭,“只是你現在受傷了,必須請醫生仔細檢查。這裏的東西不幹淨,如果感染了什麽,到時候你才真是失去了自由。”

徐冽默了默,終于轉身朝門外走去。

程浪跟他一起原路返回,接近巷子口時,見他停了下來,說:“前面右拐就有診所,我自己會過去。”

“你身上有錢嗎?”程浪問。

徐冽沒出聲。

“如果我現在給你錢,你還得因為還錢再來找我一趟。”程浪為他作着分析,“不如你先跟我去附近的酒店落腳,我直接請私人醫生上門,我的醫生按月工資計費,處理這樣的傷,不需要另外加錢。”

如果不是情緒和情境都不合時宜,徐冽可能會發出疑問,他就是這樣一步步得寸進尺诓走他姐的嗎?

徐冽皺起眉頭看着程浪。

程浪瞟了眼他身上單薄的毛衣,問:“冷不冷?”

徐冽大概以為這位準姐夫打算脫下自己的外套給他穿,剛準備搖頭,忽然看見程浪對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黑色轎車。

他順他所指望去,看見徐翹正抱臂站在車外,哆哆嗦嗦地原地跺腳,一邊搓着手,嘴裏不斷呵出霧氣。

“你不冷,你姐姐很冷。”程浪說,“她聽說你的消息,連夜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趕過來,到現在沒阖過眼,也沒吃幾口飯。她有低血糖,你應該知道。”

徐冽與他沉默對峙片刻,終于在徐翹打出一個噴嚏時,咬咬牙朝車子走去。

徐翹看着往這邊走來的兩人,隔空跟程浪發送了一個“完美”的眼神信號。

苦肉計真是百試百靈,難怪程浪以前使得那麽溜呢。

——

把徐冽接到酒店後,醫生也到了。

程浪當然不至于連在美國都遍地安排上私人醫生,這樣的上門出診,是另外的價錢。

或許徐冽也知道他在哄騙自己,所以一路繃着臉沒說話。

直到走進酒店套房,有醫生問話,氣氛才不那麽僵。

程浪陪着醫生在客廳給徐冽包紮傷口。徐翹在裏間打電話跟酒店前臺訂餐。

傷口很快被處理妥帖,沒什麽大礙,醫生離開時,酒店服務生剛好過來送餐。

程浪順勢留人,讓徐冽陪徐翹吃點東西再走。

三人在客廳餐桌坐了下來。

徐冽依舊默不作聲,擺出拒絕交談的架勢,埋頭大口大口吃着意面,大概是想趕緊吃完,程浪就不會再有借口留人。

等他盤子裏的面快見底,程浪拿起手機給對面的徐翹發消息:「寶貝,能不能為我争取一些時間?我需要跟你弟弟有一場男人之間的談話。」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逃過程浪的嘴巴。

徐翹想了想,給他發了個“OK”的表情包,擡手去拿盛了番茄汁的碟子,拿到時狀似脫力地手一松,連碟帶醬地潑向了徐冽的衣襟。

徐冽為這猝不及防的透心涼一愣,擡起頭來。

“哎呀!”徐翹懊惱地扯過餐巾紙,要給他擦,“姐姐低血糖犯了沒拿穩!”

徐冽皺着眉頭擋開她的手,自己接過紙巾。

程浪看了眼他狼狽的慘狀:“去浴室洗洗吧。”

“可他手受傷了不能沾水呀!”徐翹接話。

“我帶他去處理。”程浪起身,拍拍徐冽的肩,“來。”

徐冽跟着程浪走進浴室,等他把門關上,嘆息一聲:“她的演技還是這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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