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程浪當然不覺得, 徐冽是很好哄騙的小孩。
讓徐翹使苦肉計也好,死纏爛打也好,目的并不是哄騙徐冽, 而是為了讓他看到, 姐姐在使出渾身解數留他。
正因為演技蹩腳,這份心思反倒顯得意外地真摯。這麽努力這麽可愛的姐姐,誰能狠下心說走就走。
程浪打的,其實是感情牌。
他對女朋友的演技不予置評, 畢竟評價了之後良心上過不去,不作聲地從毛巾架上摘下一條白毛巾,用熱水浸濕後再稍稍擰幹, 遞給徐冽:“你把毛衣脫了, 擦洗擦洗。”
徐冽傷的是左手,除了擰毛巾需要用到雙手有些困難, 不太影響其他行動。接過濕毛巾後,他看了程浪一眼,那眼神大概是在問:你不出去嗎?
程浪其實有意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傷。
畢竟姐弟之間男女有別, 這種事, 還是姐夫來比較方便。
他揚了揚眉,手搭在盥洗臺邊緣:“怎麽,需要我回避嗎?”
“當然。”
這小孩太精明, 程浪直說:“我現在檢查過了, 給你姐姐一個交代,她就不會再檢查第二次。在我這裏,還有機會大傷化小, 小傷化了,真到了她那裏, 就不好過關了。”
徐冽煩躁地擰起眉,單手脫了毛衣。
一片片青青紫紫,新舊不一的淤青,還有一道道紅色劃痕瞬間映入眼簾。
他膚色白,這些傷痕顯得格外紮眼。
考慮到孩子的自尊心,程浪沒多問傷痕的由來,點點頭道:“明天去做個全身檢查。”
徐冽拿熱毛巾擦拭掉番茄汁,皺眉擡起頭,從鏡子裏看着他:“這就是你說的小傷化了?”
“我只是說‘有機會’。如果是單純的皮外傷,我不會插手,但你這情況可能傷到了肌肉或骨頭。”
“傷沒傷到我自己清楚。”徐冽扔下毛巾。
程浪遞給他一件浴袍:“先穿這個,出去給你一件幹淨的衣服。”
徐冽沉出一口氣,套上浴袍往外走。
“出去之前,”程浪擡手輕輕一撥,反鎖了門,“我們談一談。”
“我姐還沒嫁你吧?”言下之意,他跟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沒什麽好談。
“正因為這樣,我才是最适合跟你聊這件事的人。”程浪笑了笑,“接下來我要說的提議,沒有跟你姐商量,當然,也沒有經過你父母的同意。僅僅是我和你之間的交易。”
徐冽皺起眉:“我跟你能有什麽交易?”
“有供需關系就可以産生交易,我們先來談談彼此的需求。站在你的角度,目前的形勢是——你姐姐和你父親這邊,以及你母親那邊都希望撫養你,而你不希望接受他們任何一方的撫養。你已經成年,确實有這個權利拒絕他們,但拒絕的結果……”
程浪比了個手勢:“就是你将風餐露宿,朝不保夕,無止境地重複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你不用跟我說你無所謂,說你覺得這樣很好。沒有人會覺得這樣很好,我知道你在做什麽,你在用懲罰自己,來懲罰你的母親,因為你母親在乎你。”
徐冽別開眼,視線失焦地落在地面。
“再說說我,站在我的角度,目前的形勢是——你自我放逐的行為傷害到了我的女朋友,我不願意看到她為你操心,難過,傷神,希望你可以如她所願,恢複安穩的生活,重新回學校念書。所以,我們的供需關系形成了。”
“也許你現在的生活,是你當初別無他法時唯一的贖罪方式,但我既然插手這件事,你就已經不是別無他法。我可以給你一條路,讓你換一種理智的方式,去糾正你想糾正的錯誤。”
徐冽回過眼,這時的神情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抗拒。
“想聽聽嗎?”程浪像一位循循善誘的老師。
“你說說看。”徐冽說。
“你既不想當你母親的提線木偶,也不想成為你姐姐的拖累,那很簡單,由我來負責你的生活。你在國內選一座想去的城市,我給你安排插班,替你交學費,每月固定給你打生活費……”
在徐冽的眉頭重新皺起之前,程浪話鋒一轉:“只不過這些錢不是白給你,而是借你。将來你需要按照銀行貸款利息,連本帶利地還我,還款時間定在你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以後。”
徐冽一時沒有出聲。
程浪給了他一些緩沖思考的時間,然後繼續說:“至于你母親這邊,我打聽了她的狀況,她目前雖然過得比較拮據,但暫時能夠保證基本生活,而且據我所知,她這些日子有在接觸新的……家庭。”
程浪的說法含蓄了些,但徐冽顯然聽懂了,瞳仁微微一縮。
“如果你母親将來擁有新的家庭,你當然不用擔心她在美國的生活,而如果沒有,在你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之前,我會替你給她提供一定的贍養費——假如她确實遇到困難。當然,這筆錢,同樣需要你連本帶利地償還。”程浪笑了笑,“聽你姐姐說,你成績非常優秀,我想我這筆投資,應該不會落空。”
徐冽垂下眼來。
“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交給你考慮。”程浪反手撥開門鎖,打開了門。
門外,徐翹在門鎖打開的一瞬迅速躲到牆角後面。
可惜快不過兩人已經看到了她。
她清清嗓子走了出來,呵呵一笑,一晃眼看到腳邊的體重秤,指指地上:“那什麽,我量體重呢,你們收拾好啦?”
兩人沒有對此發表異議,齊齊“嗯”了一聲。
程浪轉頭看向徐冽:“我給你拿身衣服,你在這裏住一晚?”
這是在暗示徐冽好好考慮一晚上。
徐冽看了徐翹一眼。
她臉上爆發出難以掩藏的喜色,眼睛亮晶晶地,像閃着光。
“這裏幾間房?”徐冽的語氣仍然不是太過順從,但好歹沒像之前那麽刺了。
徐翹比了個“耶”的手勢:“兩間。”
徐冽看了一眼程浪。
程浪似乎沒有再開第二間房的意思,或許是怕他半夜逃跑。
徐冽可以承諾自己不會逃,但他沒法要求程浪多花這個錢。
所以,短暫的對視過後——
“我睡客廳沙發……”
“我跟你姐睡……”
兩人異口同聲,說完後,眉梢同時揚起。
徐翹咳嗽一聲,看看程浪,又看看徐冽。
程浪面朝徐冽正色道:“這皮質沙發太硬,你睡不了。”
“我哪裏都睡過。”
“但你現在有傷。”
徐冽皺起眉,欲言又止。
顯然,他的顧慮在于,他不知道徐翹和程浪發展到了什麽地步,如果原本沒到那一步,他當然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系,而讓程浪對他姐姐得逞。
徐翹實在不想當着弟弟的面,讨論這麽尴尬的話題,她靈機一動,站到徐冽身邊,挽住了他胳膊,表示姐弟倆在統一戰線,然後朝程浪說:“對,我弟弟手受傷了,不能睡這麽硬邦邦的沙發,所以你睡。”
“……”
在程浪表示嘆息之前,徐翹悄悄朝他擠擠眉,弄弄眼,暗示了什麽。
“行。”程浪在一瞬停滞過後點了點頭。
——
房間分配完畢,程浪在徐冽那間卧室“借”了浴室洗澡,又讓酒店服務生用新被子在沙發上鋪好床,等姐弟倆各自關上卧室的門後,熄掉客廳的燈,去陽臺點了根煙。
這家酒店靠近市中心,窗外一片高樓林立,燈火輝煌,所以也襯得陽臺這一角格外冷清。
一根煙的時間過去,程浪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徐翹發來消息:「老公再堅持一下!你的小寶貝一會兒就來救你!」
程浪在黑暗裏無聲笑了笑,回複:「你弟弟今晚可能不會那麽早睡着。」
徐翹:「那怎麽辦,你要睡一晚上沙發嗎?」
程浪:「我的意思是,反正等不到他睡着,不如我現在就進來,他應該不會來客廳了。」
徐翹沒有回複,一分鐘後,程浪聽見一聲壓得極輕極輕的開門聲。
一回頭,就見她做賊似的貓着腰,從門縫裏探出半個腦袋,朝他招手。
程浪壓輕步子,拿起沙發上那床被子,走了過去。
徐翹把人扯進卧室,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籲了口氣。
程浪把被子扔到床上,轉身将她一把豎抱起來,擡起頭看着她,低低道:“偷情呢?”
徐翹雙手搭着他肩,嗔怪似的捶他一下:“還不是舍不得你睡沙發!”
程浪把她抱到床邊,坐下來,讓她側坐在他腿上:“你剛剛可以跟你弟弟直說,你願意跟我睡,他成年了,這不是什麽需要避諱的事。”
“那很尴尬的嘛!”徐翹觑觑他,“而且我也不是那麽願意跟你睡好吧!”
“那我還是去睡沙發?”
徐翹剜他一個眼刀子。
明知道仙女的心是很善良的,還說什麽屁話。
程浪笑着拿指腹撫了撫她的臉頰:“謝謝寶貝收留。”
“在你的寶貝收留你之前,先彙報一下,跟我弟弟談得怎麽樣?”
這酒店隔音也太好了,她剛聽了半天牆角,愣是只隐約聽到幾個詞。
程浪把大致的交易內容說了一遍。
徐翹發愁:“這樣他會不會不好好讀書,為了還你錢到處打工啊?而且如果他真找個天南海北的地方,我也照顧不到他。”
“現在的關鍵是先照顧好他的自尊心,說服他回國念書,之後的事,總會有迂回的對策。不管他是不是選擇留在北城,我都有把握看好他。你不能太激進地逼迫他留在我們身邊,否則身體上照顧好了,心理上容易出問題,知道嗎?”
徐翹癟着嘴點點頭:“那好吧,這事聽你的。”
程浪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好了,睡吧,今天不折騰你了,你抓緊時間補覺。”
徐翹爬進了被窩,躺下來。
程浪繞到另一邊,鋪好另一床被子,也躺了進去。
床很大,即便鋪了兩床被子,兩人中間也隔着一人距。
“那你晚上要是發病了就把我叫醒。”徐翹打了個呵欠,攥起随身帶的小手帕。
程浪剛要答“不會”,看見她這動作,側過身去面對她:“你真是每晚都要攥着手帕睡?”
“什麽叫‘真是’,說得好像你以前聽說過一樣?”徐翹眨了眨眼不解。
雖然跟程浪同居有一陣了,但畢竟一直沒有同床共枕,所以他應該沒注意到她睡前會攥手帕。
“聽你前男友說過。”既然被她發現了漏洞,程浪也沒否認。
那是還沒跟徐翹正式認識的時候,程烨在熹福會舉辦生日宴那天,跟他“吐槽”了一位前女友。
徐翹反應過來:“你們兄弟倆在背後講我壞話!”
“我沒有。他确實說了幾句,被我制止了。”
徐翹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肯定在跟你罵我公主病!”
程浪無奈一笑:“普通人有公主的做派,那叫公主病,公主有公主的做派,不是很正常嗎?”
徐翹垮掉的臉一下子恢複了生機,難掩高興地“哦”了一聲。
程浪指指她手裏的帕子:“所以小公主為什麽一定要攥着手帕才能睡着?”
她眼珠子轉轉,不太肯說的的樣子,模糊道:“跟我媽媽有關啦。”
“不能讓我知道嗎?”程浪繼續問。
“不是不能讓你知道,是我不喜歡講傷心的事。”徐翹看着他眨眨眼。
“那就不講。”程浪摸摸她的額頭,擡手關了床頭燈,“睡吧。”
徐翹點點頭閉上眼睛,因為一路奔波疲憊,即便有時差,也很快沉沉進入了夢鄉。
程浪卻無比清醒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反複思量她睡前最後那句話,直到很久以後,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徐翹翻了個身,一條腿豪邁地踢開被筒,往他身上撂了下來。
他忍着沒出聲,感受了一會兒她膝蓋擦到的地方,小幅度地挪動了一下身體,避開那個位置,然後側過身去摸索她的被子,打算把她的腿放回去。
卻不料這一動,被正在夢裏的徐翹“發現”了他的存在。她嘴裏低低咕哝着什麽,整個人擠靠過來,鑽進了他的被窩,像條八爪魚似的纏住了他的身體。
“……”他終于理解了,為什麽她會說,就算分兩床被子,她也怕自己睡着睡着滾成一床要了他的命。
程浪深呼吸幾次,輕手輕腳地擡起她抱着自己的手。
“嗯……”徐翹不開心地嘟囔了一聲。
程浪停下動作,放棄了掙紮,清晰地感覺到,這一聲過後,他的身體在劇烈升溫。
她确實能要了他的命,但不是因為讓他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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