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有家似無家

“你不是說不回來嗎?”祁善手裏還捏着一塊抹布,讷讷道。

周瓒不屑地說:“我不突然回來,又怎麽會聽見你在背後編排我!”

他這話說得讓祁善有些羞愧。她是在背後說他了,雖然那些“壞話”都是“實話”,可也有違她做人的準則。她扯着手裏的抹布,腦子裏短暫放空,以至于沒能及時發現他話裏的不對勁。敢情他萬裏迢迢地飛回來,就是為了聽牆腳,伺機逮着她的小辮子?

“回來也不說一聲!”

“好像我說了你就會去接我一樣。”周瓒諷刺道,“你在這兒挺高興嘛,難怪我給你發的信息你都裝看不見。”

“信息?哦……”祁善摸了摸口袋,這才發覺自己接到子歉電話後,從家裏出來得匆忙,手機并未帶在身邊,“你什麽時候發的?”

幾天前祁善在電話裏問周瓒要不要利用假期回來的時候,周瓒已動了心思,他故意含糊其詞,還讓她給自己寄書,存心想要忽然出現好把她吓一跳。他一路憋着不告訴她,可是在香港機場候機的時候,飛機晚點了兩小時,無聊之中他又忍不住犯賤,想知道她有沒有可能來接自己,眼巴巴地又給她發了自己的航班信息。她果然沒來。

“手機手機,就是要讓你拿在手裏。動不動就聯系不上,你是沒帶手啊,還是沒帶腦子?”

周瓒心情不怎麽樣,嘴裏也對祁善挖苦不休。祁善是見慣了他的死樣子,木着臉只當自己聾了。子歉算是首次正式和周瓒面對面碰上,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在旁邊也覺得有些聽不下去。

“祁善,你們去聊吧,剩下的事我可以自己來。”子歉說道。他實在是不知該怎樣開啓和周瓒的交流,那種尴尬的體質又發作出來,怎麽做似乎都不對,只好倉促地對周瓒點了點頭。

周瓒貌似剛發現房間裏還有“多餘人等”,對祁善擡了擡下巴,“你不介紹一下?”

祁善苦着臉,這件事為什麽要落在她頭上?她暗暗期盼阿秀叔叔快點過來接管眼前的爛攤子,可是周啓秀并未及時出現,就連剛才還在書房附近擦拭樓梯欄杆的保姆秦阿姨也莫名地消失了。

“他是……周子歉。”祁善選擇了單刀直入的方式。

“你同學?”周瓒又把燙手的山芋抛到了祁善手裏,“幹嗎把你同學帶來我家幹活,勤工儉學?”

祁善一瞬間心思轉了許多遍,可嘴上卻什麽都沒說。她真要如周瓒諷刺的那樣,沒手沒腦、又聾又啞才好。周瓒懶洋洋地靠在書房的門框上,興致盎然地等待她的回答。這讓祁善更加确定,他心裏一清二楚,存心讓人下不來臺罷了。

子歉又蹲下去擺弄那些書,沉默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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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餓了,我先回家吃飯!”祁善走為上策。她才沒有什麽英雄氣概,打不過就跑,這本不是她應該卷入的戰事。

她試圖走

出書房,周瓒擋住了半邊房門,眼裏全是嘲笑。

“跑什麽呀。話還沒說兩句。我才剛走了半年沒到……”

“阿瓒?”

周啓秀站在主卧室的門口,他原本在看一份工作資料,對外面的事并不知情。同在一個屋檐下的秦阿姨莫名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出來看一下。他滿心納悶地走出來,居然看到遠在溫哥華的兒子無端出現在家裏。

祁善如蒙大赦。周啓秀也是明白人,一看他們的神情即把剛才發生的事猜到了七八成。這也是周啓秀始料未及的局面,他想過要讓兩個孩子見面,明知阿瓒會有抵觸,他會盡可能地想辦法化解,但這樣猝不及防地對上,所有的計劃都派不上用場了。

“你怎麽說跑回來就跑回來?你媽媽知道嗎?”周啓秀問周瓒。

周瓒說:“下次我會先向你們打個書面申請,沒得到批準我絕不再回來了。”

“你看你說的是什麽話!”周啓秀揉了揉眉心,“你提前說一聲,我也好讓司機去接你。子歉……你們已經見過了?”

“喲,我應該認識他嗎?”周瓒張嘴做驚訝狀,“你們都熟得很,我倒像走錯門了。爸,你說說看,他到底是哪路親戚?別讓我像個傻子一樣,連招呼都不知道怎麽打。”

周啓秀沉默片刻才道:“他是……”

“我是你大伯父的養子。周瓒,我們在老家見過一次。”子歉搶在周啓秀面前說道。他實在沒辦法看着二叔在周瓒惡意的裝瘋賣傻中承認私生子的存在。這對他是一種雙重的煎熬。

周瓒把恍然的“哦”聲拖得老長。他站直了對周啓秀說道:“爸,我記得你答應過我媽,老家來的親戚不往家裏面帶。是不是你們的夫妻關系不算數了,以前說的話也統統作廢?”

周啓秀臉色不太好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就拿這個刺頭兒子沒什麽辦法,現在更是成了樁心病。他艱澀地開口道:“行了,阿瓒,別太過分。我事先不知道你會回家。”

“我不在,這個房子就換了主人不成?”周瓒尖銳道。

短時間內,沒有人再接話,因為實在沒法說。連祁善也知道,這間房子的地皮原本是屬于嘉楠阿姨娘家的,祁善爸媽也是在婚後才從馮嘉楠手裏買下了一半的土地産權,實現了兩家人繼續做鄰居的心願。過去這一帶屬于城郊,城市發展得太快,十幾年過去,這裏俨然已成了新區的中心地帶。周啓秀和馮嘉楠感情還好的時候從不分彼此,房子是夫妻共同財産,寫的也是兩人的名字,當然,周啓秀在這房子裏也不乏投入。離婚時,馮嘉楠占盡了優勢,唯獨這所有着太多回憶的房子她并無太多眷戀,和周啓秀協商後,房子是歸在兒子周瓒的名下的。也就是說,周啓秀因為公司離家距離正好,又住慣了,才一直居住在這所房子裏,但它法律上真正的主人卻是周瓒。

“那你說吧,你想怎麽樣呢?”周啓秀按捺着詢問周瓒。

周瓒冷笑不答。

子歉終于把最後一本擦得幹幹淨淨的書放整齊了,站起來說:“二叔,我先回學校了。”

周啓秀短暫地閉上眼睛,他何嘗不知道子歉是為大家解圍。然而,恐怕子歉自己也有數,回學校容易,可他這樣走了,以後在這個“家”,在周瓒面前,他的位置就更加模糊難堪。周啓秀自知不是個好父親,他錯在前,明知是困局,可他太想彌補子歉,又無法駁斥阿瓒的立場,結果這份優柔導致進退維艱。

祁善一直企圖置身事外。她也是矛盾的,周瓒過分了,然而她懂得他心頭眼底的怒火從何而來。

子歉去樓下的客房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要走。他們在城東,大學城在城市的最西邊,中間有近兩小時的車程。這個點回校,恐怕子歉晚飯都吃不上了。

“你先去我家把飯吃了再說吧。”祁善跟在子歉身後說道。周瓒在二樓,把手撐在欄杆上俯視他們。祁善這話入耳,他的眼睛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個洞來。

祁善有所感應一般回頭,面無表情地回望,“看什麽?要不你去我家吃?”

周瓒臭着臉随祁善回家。他疑心祁善的本意就是以支走他為目的的,好解另外兩人的圍。他也順着臺階下了,給周子歉難堪容易得很,可他父親有心要認那個“私生子”,他其實并沒有辦法。鬧得太過,只會讓周啓秀的心更偏向周子歉,以後就更棘手了。道理周瓒都門清,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氣,一如他明知祁善的企圖,可他總不能讓周子歉當真去了她家吃飯。在周瓒眼裏,祁善家同樣屬于他鐵打不動的地盤。

“白認識你那麽多年,胳膊肘盡往外拐!”他斜着眼睛看祁善,“難道你看上他了?”

“少瞎說。鬧也鬧了,差不多就行了。”祁善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沒勁的樣子,說話态度都是黏糊糊的。周瓒的心裏卻多少舒服了一點,至少她否認了,無論這否認是針對“胳膊肘往外拐”還是“看上周子歉”,立場基本上沒有跑偏。

“你看了那麽多書,沒有一本是教你打扮的?”他開始有心思對她展開“人身攻擊”,一個手刀貼着祁善的頭發劈過,弄亂了祁善紮着的馬尾。

祁善白了他一眼。初見時她一回頭就發現了,他又長高了一些,頭發也比以前長,說不出是哪裏不同,也許只是骨骼肌肉的微妙變化,給人感覺他正處在從男孩子向成年男性過渡的進程中。他嫌棄祁善的穿着打扮,自己也不過是穿着她上個月寄給他的舊牛仔褲。

“你去了嘉楠阿姨那裏嗎?”

“嗯,在她那住了一晚,反正都要在那邊轉機。是我讓她不要告訴你我回來的事。”周瓒不甚熱衷地說道,過了一會,他主動問祁善,“你知道她找了個小白臉吧?”

祁善哭笑不得,“幹嗎說得那麽難聽?她是你媽!我只聽嘉楠阿姨說有個客戶在追她,條件挺好的,比她小五歲而已,什麽‘小白臉’?!”

“那男人年紀比她小,又不黑,‘小白臉’哪說錯了。”周瓒嫌惡道,“我看她的樣子,多半會答應。”

“這不好嗎?”祁善打開自家的院門,對屋內的人喊了一聲,“媽,你看誰回來了。”

“有什麽好,說來聽聽!”周瓒較真道。

在沈曉星趕出來之前,祁善低聲勸周瓒:“她和阿秀叔叔已經離婚了,有新的感情生活是遲早的事,你操那份心幹什麽?”

“一個撿回了兒子,一個又找了男人。”周瓒嘲弄道,“我活該沒有家是吧。”

他最後一句話聲音低了下去,幽幽地飄進祁善的耳朵裏。祁善一怔,擡眼看了看他。

“誰呀……阿瓒,你,你怎麽跑回來了?”

沈曉星滿臉驚詫地出現在門口,後面跟着搞不清狀況的祁定。

沈曉星拉着周瓒在客廳噓寒問暖了一陣,回了廚房加緊準備晚飯。周瓒坐在沙發上和祁定聊着這半年的生活見聞,眼角瞄見祁善也進了廚房,母女倆叽咕了幾句。

等到開飯時,餐桌上便擺滿了周瓒平日裏愛吃的菜。他碗裏明明已經堆得滿滿的,沈曉星還是不住地往裏面夾菜,唯恐他吃不好,眼裏滿是憐惜。祁定也一個勁地讓他多吃,一個人在國外可憐見的,那些洋食品和糊弄人的中餐哪比得上自家做的菜。

等到周瓒吃好了,沈曉星收拾碗筷,才提了一句:“你爸有你爸的難處,你別跟他擰。”

周瓒一改先前的強勢,把用過的筷子都聚攏成一把遞給沈曉星,嘴裏說道:“他們在那邊父慈子孝的,我實在看不下去。我現在知道我媽為什麽一步也不想再踏進那間房子了。”

沈曉星沒有作聲。整理停當之後,她和祁定上了樓,好像還打了個電話。等她再回到客廳,坐到周瓒身邊時,她便問他:“阿瓒,你這次打算回來多久?”

周瓒說:“沒想好,學校那邊有兩周的假。回來才知道挺沒意思的,我明天就去訂返程的機票。”

“孩子話!飛來飛去好玩是吧。你爸工作忙,自己都顧不上。你媽又沒回來,不如你先住在我們家。心裏痛快點了再回那邊房子也不遲。我剛才跟你爸媽商量了,他們也沒意見,說看你的意思。”沈曉星對周瓒說。

周瓒低頭,悶聲道:“也行。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善媽,還是你對我最好。”

沈曉星拍着周瓒的手,“傻瓜,你爸是心疼你的!”

祁善在沙發另一端沉默着吃水果,心想,這到底是誰惹不起誰?

沒過多久,周啓秀過來了一趟,幫周瓒拿了行李和換洗衣服,問他:“你真打算在這邊叨擾你定叔他們?”

“不好嗎,他們不嫌我。”周瓒淡淡道。

“誰嫌你了?”周啓秀一個勁地搖頭。祁定勸慰他別和孩子計較。周瓒咬牙不語,但到底沒再翻出子歉的事來。

沈曉星很快為周瓒整理出客房,周瓒在祁善房裏擺弄她的電腦。

“給我杯水,渴死了。”他頭都不擡地說。

祁善慢悠悠地翻了頁書,“你沒家,還沒手腳啊!”

“你想我下去看我爸的臉色?”周瓒說。

祁善受不了他繼續賣慘,這招好用也不能總用吧。她撇嘴道:“戲過了啊!你爸早走了。”

“是嗎?”周瓒面不改色,他在祁善的電腦裏倒騰了一陣,正打開視頻軟件和別人聊得歡暢。

周瓒在國外時也常邀祁善視頻,祁善總推說沒洗臉,或攝像頭壞了,不想看他的嘴臉。不過兩人電話聯系沒斷過,周瓒的近況祁善并不陌生,幾個月沒見面,也沒什麽敘舊的心思。他手下噼裏啪啦地打字,嘴也沒閑着,不時對着耳麥說笑幾句,似乎還并非和同一個人聊着天。看來他在“流放生涯”裏沒讓自己閑着,祁善原本還想問問他在語言學校的學習情況,現在看他聊天的架勢,該露骨的露骨,該暧昧的暧昧,胡侃調笑都沒障礙,她就知道自己的操心簡直多餘透了。

她趿拉着拖鞋去上洗手間回來,經過他身後,無意中瞄見視頻裏是個典型東歐樣貌的金發妹子,鼻梁邊有俏皮的雀斑。周瓒最小化窗口,回頭對她笑:“這是我語言班的同學,烏克蘭小妞,沒事練練口語。你不知道,那邊哪哪都是祖國同胞,平時生活的圈子裏老外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在語言班上,還有一半是小日本和韓國人。”

祁善被霸占了椅子,只能靠在床頭,提醒道:“聊完別忘了把亂七八糟的軟件給我卸掉。”

過了一會,周瓒摘了耳麥,坐到祁善附近,抽開她手上的書,湊過去說:“別看了,陪我聊會兒。說說,大學裏有沒有人追你呀?”

祁善把書又拿了回來,沒好氣道:“誰像你整天腦子裏就這些事。喂,你牛仔褲幾天沒換了?別坐我床上。”

“哪來那麽多事!”周瓒象征性地拍拍褲子,把椅子搬到祁善床邊剛剛好的距離。他沒忘記,出國前他倆的關系一度十分微妙,祁善對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淡。好在距離模糊掉了一些問題,越洋電話裏大家有事說事,倒沒有聽出什麽異樣。所以周瓒這次回來,會忍不住留心祁善對他的态度,比過去多了幾分試探的意思。

祁善沒有反對周瓒在她家住下,這讓周瓒放心了不少,然而他還是忍不住抱怨:“你不接我就算了,還和周子歉那麽親熱,故意惡心我?”

祁善沒理會他。周瓒讪讪地,從自己的背包裏翻出了一枚古董胸針,拍在她的書上,“下次鬼才專程去二手店裏給你淘東西!”

“我讓你去的?”祁善嘴上那麽說,手卻沒有把東西拒之門外的意思。她把胸針舉到眼前仔細地看,胸針是典型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純銀鑲嵌,主石是一塊淡黃色的琥珀,不見得多精細昂貴,卻是她藏品裏少見的東西。她喜滋滋地将它收進了床對面的鬥櫃裏。

這一招周瓒屢試不爽。祁善對這些小東

西的沉迷常讓他感覺好笑又奇妙,尤其是她凝視那些稀奇古怪的藏品時,眼裏流露出來的專注和迷戀,很容易讓他聯想到西方神話裏某種愛財如命的精怪或是守護寶藏的龍。他瞧不上她這點出息,也沒覺得那些小玩意有什麽意思,可偏偏走到哪裏都下意識地替她收羅。他知道什麽樣的東西祁善會喜歡,看見了不買下來自己也難受,這倒成了他的一種病。祁善鬥櫃裏攢下的“寶貝”至少有一半是周瓒物色來的。

提起祁善那個雞翅木的壽字鬥櫃,絕對也是個神奇的存在,它與祁定畫室裏那張紫檀畫案同為祁家曾顯赫過的祖輩所留下的僅有的老家具。疼愛女兒的祁定把鬥櫃給了祁善,祁善但凡有好東西都往那裏面藏。她“寶貝”可不少,但平素并不喜歡佩戴,只是純粹收着,周瓒疑心不到她整理嫁妝時輕易不會讓它們重見天日。他曾無數次親眼瞧見祁善把得來的東西收進鬥櫃裏,從此便如同石沉大海般再也沒有出現過。那鬥櫃仿佛也永不會被填滿,像一個紫褐色的巨大黑洞。他為什麽不由自主地替她往裏面添磚加瓦呢?莫非他的魂也一部分被鎖入了那鬥櫃裏?這對于周瓒來說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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