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方便面與愛情

祁善第二天也要返校。學校離得遠,她也申請了宿舍,一周只回來一兩趟。沈曉星上班前給他們留下了簡易的早餐,周瓒不吃,他賴在床上,自稱還在倒時差。他在房裏聽見祁善似乎接了個電話,然後她上樓的步伐明顯加快了。祁善是個慢性子,鮮少風風火火,若她趕着出門,不是有急事,就是有人在等着她。在過去,催促祁善出門的那個人通常是周瓒,可他現在還躺在床上。

周瓒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赤足從房裏走出來,看見祁善嘴裏咬着一個三明治,另一個三明治在她手裏,用保鮮袋裝好了正準備往書包裏放。

“你幹嗎?”周瓒喝止了她。

祁善莫名其妙,說:“什麽幹嗎?”

“多出來的那個三明治是我的。”他噌噌地走過去奪下她手裏的東西。

“你不是說你不吃嗎?”

“不吃也是我的!”

祁善翻了個白眼,懶得和他講道理,說了句“下周見”,便無甚表情地出了門。周瓒上了二樓,站在祁善房間的窗邊往外望。前方三十米外的街旁站着個人,果然是周子歉。

對于祁善來說,她與子歉同校,結伴同行并無不可。經過了這個周末,他們之間熟絡了不少。沒過兩天,在學校食堂兩人又遇上了,很自然地坐到一塊吃了午飯。那時的子歉并不似多年以後的沉默持重,他身上尚未完全脫去山裏少年的那份灑脫,遠離了那個他珍視的“家”,他反而不那麽拘謹。聊過之後,祁善和子歉才發現兩人選修了一樣的公共課。等到階梯教室裏再度打照面,他們已可以如尋常朋友般自在地打着招呼。

祁善并非一定要與子歉做朋友,但同樣地,她也不是那麽刻意地與他劃清界限。周瓒是周瓒,子歉是子歉。前者是她生活裏不由選擇的存在,他們生下來就關系緊密,可默契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天長日久活生生磨出了對另一個人的了如指掌;後者卻是機緣巧合加上自由選擇的小夥伴。祁善的性格其實與子歉更為投契,兩人相處至少是有共同話題的,他們不用為對方的所做所想使勁翻白眼,也有道理可講,不會動辄來了脾氣又費勁和好。

一周後祁善回家,號稱馬上就要訂返程機票的周瓒依然還住在她家裏。聽說他也沒閑着,三天兩頭出去呼朋喚友,但是每天勢必老老實實回來睡覺。周瓒還徹底地發揮了他谄媚的長項,在家不時陪祁定下棋聊電視劇,幫沈曉星修電腦、廚房裏打下手,成功地把沈曉星夫婦哄得眉開眼笑,打電話給馮嘉楠時直說阿瓒懂事了。祁善再見周瓒,他好吃好喝了一周,面色倒比剛回來時紅潤光彩了不少。

周啓秀沒辦法把周瓒勸回去,自己下班後不時會來祁家轉轉。只是父子倆天生氣場不合,相處不到十分鐘,周啓秀就免不了對周瓒某些言行看不順眼,忍不住又念叨起來,周瓒不耐,屢屢不歡而散。

周六早上,周啓秀推掉了一個客戶邀約,特地請祁善一家到他們常去的茶樓喝茶。周瓒猜到父親會把子歉帶上——周啓秀始終沒有放棄為兩個孩子創造共處的可能。周瓒本不打算去的,他談不上多恨周子歉,他厭惡的是他的父系家族在對待周子歉這件事上的态度,徹頭徹尾地讓他惡心。

最後是祁善對周瓒說:現在子歉自己都甘願對外守着周啓秀“侄子”的身份,周啓秀對他的彌補也從未逾越,周瓒越介意,反而越是在提醒所有人子歉的身份特殊。周瓒想想,她說得也對。他們都去,他為什麽不去?沒有他自己主動出局,讓周子歉在桌上談笑風生的道理。

周啓秀私下說,還是小善有辦法。祁善只有無奈,并不是她多聰明,也不是周瓒聽他的話,而是她知道周瓒在想什麽。阿秀叔叔是在意周瓒的,可是他身為父親,卻一點也不了解他的親兒子。祁善有些同情周瓒,母親過分管束,父親始終游離,在這樣的家庭裏長大,他只是有些脾氣別扭已算不易。

喝早茶的全程談不上融洽,好在也算無事。子歉拒絕不了周啓秀的要求,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出席,他盡可能地對周瓒表現出了善意。周瓒事先得了祁善的警告,沒有當衆讓子歉下不來臺,渾然當子歉不存在,不接他的話,連眼神交流也欠奉。只有沈曉星夫婦和周啓秀不時地聊上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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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善今天的角色是隐形人,她不想多嘴,眼睛看哪都不對,幹脆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這家茶樓的碧綠蝦餃是招牌點心,可今天誰都沒有動,大家的食欲都不怎麽樣。祁善覺得可惜,微微探身想要去夾一個。子歉坐在蝦餃附近的位子上,瞧見祁善的舉動,好心将裝着蝦餃的小籠端起來往祁善面前送了送。

祁善說了聲“謝謝”,還沒坐穩,就收到了周瓒一道鄙視的目光。

“就知道吃。你餓了很久?”

明知是他沒道理,可當着大家的面,祁善不與他計較,默默把蝦餃吃完。周瓒自覺無趣,過了一會又拿手肘去碰她,問:“好吃嗎?”

祁善沒有防備,手一晃,一支筷子脫手滑落,她輕輕哎了一聲,放下另一支筷子,低頭查看。

子歉原不想再橫生枝節,可祁善的筷子在桌下的地板骨碌碌一滾,恰好到了他腳下。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把它撿了起來,招手叫來服務生給換一雙。祁善給了子歉一個感激的眼神。子歉也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話。

沈曉星夫婦和周啓秀都見慣了周瓒和祁善的相處模式,這點小打小鬧并不放在眼裏,繼續聊着最近的股市。一頓早茶有風無浪地喝完,大家起身離座,周瓒趁亂在祁善耳邊問:“我是提醒你保持身材。你不領情,想吃就吃吧,明天我們再來?”

祁善氣不順,“你自己來吧。你不是說唐人街的粵菜館做的蝦餃都不正宗?”

“你是……給我夾的?”周瓒笑了,尾随在祁善身後,“那我們明天更要來了。”

“我才……”

“阿瓒!”周瓒的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他回頭,竟是子歉。周瓒面色冷淡,子歉說:“你手機在桌上忘拿了。”

周瓒剛才光顧着和祁善說話,把手機抛到了腦後。子歉是好意,但他那句“阿瓒”讓周瓒有些吃不消。周瓒看了他一眼,發現周啓秀也駐足望向了他們這邊。

周瓒剛轉了轉腦子,背上忽然被人重重擰了一把。祁善正面帶微笑地站在他身邊,眼神溫和,似有“期許”。

“謝了。”周瓒權衡利弊,面無表情地收下了手機。

周啓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阿瓒有些胡鬧,幸而小善和子歉都是穩重大度的脾氣,惹不出什麽亂子。只要邁出了第一步,日後相處就沒那麽難了。他不求阿瓒和子歉“兄友弟恭”,只要兩人面對面不再相視如仇就已足夠。

祁善離家一周,周瓒不但沒有卸載她電腦上那些不屬于她的程序,反而還自作主張地給她的主機加了內存和顯卡,這樣他玩起游戲來才更得心應手。

“你快死了,注意血量!我都說了三次,你怎麽還記不住是哪個鍵?”周瓒坐在祁善身邊,着急地指揮她玩游戲。祁善第一次接觸這類網游,操作得磕磕絆絆的。

“你躲啊,別光站着放技能……快點行不行?整天慢吞吞的!”

祁善被周瓒訓得耳朵疼,冷冷地把鼠标一推,“不玩了,我幹嗎要替你練小號?”

“我今天那麽給你面子,你不感謝我?”周瓒理直氣壯地說。

祁善愣了兩秒才想起他指的是哪件事,點頭道:“你下次直接跟他打一架得了,像争地盤的狒狒一樣!”

她起身離開電腦桌,周瓒想與她理論,奈何游戲裏的角色正在生死關頭,她這一撒手,他只能接過來玩,唰唰地将對手弄死,猶不解恨,回頭道:“我已經夠忍耐他了,你不要得寸進尺。你到底站哪一邊?”

“我為什麽要站隊?好好的早晨,我只是不想被你攪得大家都不自在。”

周瓒看出來了,祁善和周子歉關系還不錯,而且有越來越熟絡的趨勢,祁善也不再像以前那麽輕易讓他拿捏。他心中不快,游戲裏刷怪,招招都下狠手,恨不得對方就是周子歉。可當着祁善的面也不好來硬的,只說道:“反正我看在你的分上不和他一般見識還不行嗎?只要他不主動招惹我。這個面子你不要也得要。”

以周瓒的脾氣,肯放出這話已屬難得。祁善忍俊不禁,“你是因為給出了太多面子,臉上才長疙瘩的嗎?”

周瓒最近夥食改善,大約在祁善家受補太多,臉頰上長了一顆不小的青春痘。他的皮膚随周啓秀,好得讓祁善嫉妒,除了開始冒頭的胡楂,別的問題一概沒有。以前周瓒常在外跑步踢球,烈日下照樣四處野,所以曬得有點黑,這個假期稍微捂一捂,又迅速地白了回來,因而那顆痘在他臉上分外明顯。

周瓒不以為然,摸了摸長痘的地方,龇着牙說:“還好這顆痘長在我臉上,瑕不掩瑜。要是長在你臉上,你就沒法看了。”

祁善莫名其妙,這話說得仿佛他這顆痘是為她擋了一刀似的。她奚落他,“還能再自戀一點嗎?”

“我是實事求是。”周瓒毫不謙虛,他翻出游戲裏的聊天記錄讓祁善過來看。果然有看似女玩家的ID留言,誇他臉上的痘很“可愛”。

祁善嘆服:“你就連玩個游戲都要拈花惹草,累不累?”

周瓒糾正道:“別以為我想那樣,是她們泡我。開幾句玩笑就非要視頻,然後就甩不掉了。”

祁善才不信他的鬼話。他沒帶太多冬天的衣服過來,現在身上套着祁定的老頭衫和年紀比他還大的棉服,牛仔褲破破爛爛的,光腳趿拉着雙舊棉鞋。

“你就這樣跟她們視頻?她們知道你早上起來玩游戲常常臉都沒洗,牙也不刷?”

“是啊!有人說我頭發亂糟糟的時候更有神秘感,還是個同城玩家,約我幾次了,我都沒好意思去。誰叫我純情呢!”周瓒笑嘻嘻地說,“天生麗質難自棄,能怪我嗎?”

祁善要吐了。這時他的另一個聊天軟件又彈出了對話窗口,還是那個烏克蘭姑娘。祁善也識趣地退開,說:“你繼續‘練口語’吧。”

“深入了解一下其他國家的文化有什麽不好?”周瓒快速地回了幾句話。

祁善虛心請教,“你都了解了好一段時間,請問烏克蘭首都是哪裏?”

“……”

“呵呵。”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然而世人多看重表象,他也頗為享受這種異性的追捧,難怪自戀的毛病被慣得有增無減。

“我們聊的是更深層次的問題。”

“求你了,別跟我提靈魂。”

周瓒頭也不回地說:“祁善,你記得三百個國家的首都,這能幫你找到一個男朋友嗎?”

“不能。可是全世界只有193個國家。”祁善想了又想,決定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問:“換我來問你了,和不同的人玩暧昧,就這麽有意思?”

周瓒敲鍵盤的手頓了頓,又滿不在乎地說:“說了你也不懂。就像吃方便面吧,有時候實在餓了,懶得費心思,随便泡個面不也能暫時飽腹?多囤幾種口味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方便面沒營養,難道你要吃一輩子?”

祁善如鲠在喉,一時竟無法反駁,自言自語道:“有些方便面還挺好吃的。麻煩你不要毀了我對方便面的好感。”

“嘁!”周瓒嗤笑。

有好一陣,他們都沒有說話,祁善專心摳着手指,房間裏只有噼裏啪啦的打字聲和周瓒不時發出的輕笑。趁他專心交流異國文化,祁善心念一動,問:“喂,明天市博物館有個西周文物展,你去不去?”

“有什麽好看的,屍體還是破爛?”周瓒顯然不甚感興趣,“你也別去了,當心哪天自己都成了文物。”

“真不去?”

“廢話,說不去就不去!”

“好。”祁善也不勉強,“你慢慢玩。”

周瓒忽然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他不想去那個文物展,祁善不但沒諷刺他兩句,反而幹脆得很,語氣裏還透着隐隐的愉悅,連腳步都輕快了。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你去哪?”他停下了如火如荼的網聊。

“喝水,你要喝嗎?”祁善和顏悅色地問道。

她的好心更讓周瓒生疑。他沉默了片刻,說:“明天你是不是打算和周子歉一塊去?”

“不可

以嗎?”既然他這麽問了,祁善也坦然得很,“反正你也不想去。”

“這不是我去不去的問題。你敢說你不是早就和他約好了?!”

“周瓒,我不需要你的許可吧?”

“那你何必來這招?哦,怕我破壞你的好事?”

“真要是好事,你未必破壞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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