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談話

大約是這情況太出乎我預料,我一時愣愣看着他,竟沒法做出什麽動作。

他倒是有條不紊,一手攬着我的腰把我鎖在懷裏,另一手手持一柄短匕,鋒利的匕尖插入城牆堅硬的磚石,要知道這可是護着京城的城牆,都是用的最堅固的青磚石,就是平日裏一個內力深厚的人用劍刺進去都得費一些力氣,這個人他在這麽快速的墜落之中把匕首刺進這牆體裏,還抱着一個人,用了多大的力道幾乎不可想象,若弄不好,這條手臂就會廢了。

但他卻一點放棄的心思都沒有,臉色已然慘白一片,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露,抱着我的手卻始終緊致如一。

從我跳起來躍下城牆,到他抱住我,再到用匕首做緩沖一路落到城牆之下,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我不過一個怔愣的功夫,伴随着一路刺耳的匕首劃破城牆的聲音,他已然到了地面。

周圍守候待命的侍衛們立時圍攏過來,都是衛國的兵馬。

我倏地一眯眼,正要躍起,腰間軟麻穴突的被人一點,全身瞬間酸軟無力。

我驚怒的瞪着他,質問道:“你做什麽?”

他抿抿嘴唇,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軟軟的垂着,眼神飄忽着不敢看我,只低聲道:“我不會禁锢你,你別激動,等你養好傷,我放你走。”

說罷,他垂下的那只手倏地一擡,在我脖頸穴位一點,縱使我再不甘,也只能在一片暈眩之中閉上了眼。

等再恢複意識的時候,是在一座陌生的寝宮裏。

現在約莫是晚上,周圍有朦胧的燈火亮起,明黃色的床簾垂簾而下,将床裏與床外隔成兩個世界,床頭隐約有書頁翻動的聲音,我側頭去看,就見那人一身黑色的裏衣,坐在床頭批閱奏章,眉間疊起一絲紋路,看樣子情況好像不太讓他滿意。

是夜瑾。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注視,翻看奏章的手倏地一頓,驀然側頭看來,正好對上我的視線。

他臉上驟然閃過一絲喜色,一把将腿上的奏章揮落一邊,傾下身子抱住我,聲音都有些激動的顫抖,“你終于醒了,終于醒了!”

我到口的嘲諷冷嗤彷如被什麽東西阻隔了一下,一瞬間竟然說不出口,頓了一下,淡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聲音沙啞虛弱,明顯是很久沒開口的後遺症,我都懷疑他有沒有聽清楚我說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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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子一僵,慢慢撐起身體跪坐在我旁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臉上卻明顯還是帶着一絲喜色,這對向來面無表情的他來說,可是很稀奇了。

“你昏迷半個多月了,無論我怎麽叫你,你都沒反應。”

他帶着一點顫抖的說:“禦醫說,你是心病,是你不想醒來。”

我閉了閉眼,冷笑,“我倒還沒那麽脆弱。”

休息夠了,自然會醒。

只是這裏的擺設不太像燕國的風格。

我有些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說:“這裏是衛國,我的寝宮。”

我倏地一睜眼,眸底霎時寒芒迸射,“我那弟弟把我送你了?”

他低了一下頭,解釋道:“是我把你要過來的,當時你落在我手裏,他擔心我傷你,不敢随意動手,讓我們安然離開了燕國,現在他在邊境陳兵五十萬,揚言若衛國敢傷你分毫,那五十萬兵馬不會客氣。”

他難得一次說這麽多話,我多少有些驚奇,但更驚奇的是另一件事,“陳兵五十萬?他瘋了?”

燕國雖是大國,但全國兵馬總數也就七十多萬,周圍還有兩個小國接壤,把大部分兵力全部集中在衛國邊境,他這是把國土當兒戲嗎?

夜瑾說:“他很在乎你。”

我擡眸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所以這就是我現在還活着的原因?”

夜瑾呼吸一滞,聲音有些澀啞道:“……你明知道不是。”

我冷哼。

我當然知道不是,可我現在一看到他就心情不好,自然是想發洩一通的,又哪管得了他的心情。

夜瑾輕輕嘆口氣,“我不知道,你是燕國的皇帝。”

我擡了擡眼,沒說話。

夜瑾道:“七年前,你弟弟謝寧宇秘密來我衛國,與我謀定燕國皇位,并許諾給衛國偌大國土,我身為衛國的皇帝,為自己國家争取利益理所應當,與他你來我往交鋒七年,最終定于半月前在你大婚那天逼宮,直到我登上城牆見到你,我才知道……你的身份。”

我阖上眼,保持沉默。

夜瑾苦笑一聲,“十三年前,我墜崖之後雙腿骨折,幸得一在崖底采藥的藥農相救,被他背着帶回他家裏,等我能下床後我就四處找你,但我找不到,我翻遍了整座山也沒找到你的蹤跡,但附近的土匪全死了,我知道是你為我報仇了,但那時我怎麽找都找不到你,我在那裏停留了三個多月,直到父皇病重的消息傳來,才回了衛國,這麽多年我一直派人四處找你,那座山我隔幾個月就去一次,但一直沒發現你的蹤跡,直到在城牆上見到你,我都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深深吸了口氣,輕聲道:“如果,如果我一早知道你是燕國的皇帝,我一定不會去逼宮的。”

我輕笑,“可你還是去了。”

夜瑾沉默。

我問:“他許諾給你的國土呢?”

夜瑾抿了抿唇,道:“我沒要。”

我不由嘲諷,“堂堂衛國皇帝,親自領兵征伐他國,竟然一點好處都沒有要到,反倒給自己國家帶來燕國五十萬兵馬陳兵邊境,您可真是一位好皇帝。”

夜瑾沉默了好半響,說了一句話。

他定定的說:“你不是用來交換的東西。”

我的心驀地一跳。

他說:“我既然已經發現是你了,又怎麽可能繼續傷害你,兵我撤回來了,你我也帶回來了,我怕你弟弟真的會把你當俘虜對待,我不放心,我沒有禁锢你的意思,等你傷好了,無論你要留下,或是回燕國……”

他頓了頓,輕聲道:“我陪你。”

我的心髒開始不受控制的跳動。

一下又一下,跳得我臉都有些紅,幸好夜裏光線暗,他應該看不太出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明明怨他怪他和我弟弟一起背叛我,但他在知道我身份的那一瞬間立刻撤手,不顧衛國局勢将我帶回保護,哪怕燕國陳兵邊境,他也不曾放棄。

他曾經為了救我墜崖一次。

他之前為了救我跳城一次。

他現在為了救我放縱一次。

每次都是為了我,每次都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他的右手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軟軟的垂着,多半是受了不輕的傷,很可能廢了。

右手對一位帝王有多重要,只有我知道,他要批改奏章都沒法動筆,而一份奏章,很可能影響一次國情。

我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

我想愛他,但有逼宮那件事,我心裏總是梗着一根刺,我想恨他,但他從未曾真正背叛過我,掏心掏肺拿着命對我好,愛恨不能,讓我不知該如何辦。

半響,我輕輕嘆息一聲,“你是衛國皇帝。”

言下之意,你離不開衛國,如何陪我?

他眼睛隐隐的一亮,大約知道我是退了一小步,從善如流道:“皇帝可以有很多,你只有一個,我可以指派其他合适的人接手這個位子,我陪你。”

我竟然有些怔愣,一時都覺得自己在做夢一樣,“我們不過相處半年,還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何以對我如此之好?”

他低了一下頭,一小縷發絲從鬓角滑落,遮住了他的眼神,卻遮不住他頰上一抹紅暈。

他害羞了。

我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眼,卻聽他說:“剛見面那會,你……你給我墊付了銀子,我很感激。”

我眨了眨眼睛,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記得剛見他那會,是在羽國的時候,我那時游歷各國已有半年,在一家酒樓吃飯時,看到端菜的小二皮膚白皙細膩,容貌清秀可人,動作卻笨手笨腳,很明顯不是很熟練,中途還摔碎幾個碗,被掌櫃嫌棄得要命,那時少年心性,看不慣就愛多管閑事,看那少年長得對眼,就多問了掌櫃幾句,才知他是兩天前點了很貴的一桌菜,結果結賬的時候銀子被偷了,他沒有銀子,自然就被掌櫃留下幹活抵押了。

我大手一揮,直接用兩錠銀子給他贖了身,又給了他些銀子讓他自己走,結果啓程的時候就發現他默默跟在我們後邊,就那麽跟了好長一條路。

我看他孤身一人,也沒什麽經驗閱歷,關鍵是容貌太對我眼緣了,就把他留在身邊了,結果一談才發現這竟是個寶,琴棋書畫騎射劍禦樣樣都會,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的孩子,而且我們頗能聊得來,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說,他只是默默的聽,專注認真的聽,偶爾發表一下意見談論兩句,我就有種尋到知己的感覺。

我有些好笑道:“就那麽一件事,你記了這麽多年,那你對我就是感激?”

他有些不自在的側了側頭,小聲道:“那是我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孤立無援,你在我最彷惶無助的時候拉了我一把,最初的确是感激,後來就……”

他微微紅了臉,沒再說下去。

我心裏那些氣憤一時都消得一幹二淨了。

這個人怎麽就這麽……可愛,這麽戳我心呢?

如果當初沒有墜崖那件事,我一定綁也要把他綁回燕國做我的皇後去。

後來也不是沒去過那座山,只是皇帝事物繁忙,分/身乏術,一年才去一次,估計和他錯過了。

啧!

多少有些不甘。

哪怕遇到一次,也不會發生逼宮那件事,說不準他現在都是我皇後了。

對,逼宮不會發生,因為我早把他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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