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賀禮
小獵犬被安了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可絲毫沒有穩如泰山的大将之風,一邊奶聲奶氣地吠叫,一邊躍起前足往尉遲越身上撲,尉遲越嫌棄地往後退了幾步:“去去,一身狗味兒。”
一旁的宮人內侍哭笑不得,不禁腹诽,人家小日将軍就是條狗兒,還能有什麽別的味兒?
尉遲越有些犯沉吟,這狗看起來又傻又笨,沒規矩又不開化,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太子妃的歡心。
他思忖半晌,只覺這樣拿去送人實在不行,需要好生調教一番。
想了想,他對小黃門道:“取些獐脯、鹿脯來。”
不一會兒,肉脯拿來了,尉遲越拈起一條,蹲下身,對着小獵犬晃了晃:“日将軍,作個揖。”
日将軍毫不理會他的指令,歡叫兩聲撲将過來,就要搶他手裏的肉脯。
尉遲越自是緊抓着不放,日将軍便上來舔他手指,尉遲越只覺又濕又軟又溫熱的東西從他手指上刷過,他寒毛直立,一股血氣直沖天靈蓋,差點沒暈過去。
下人們都知道太子有嚴重潔癖,他能忍受的活物除了人便是馬,連馬都得日日用香湯刷洗,不能有馬味兒。
便即有幾個黃門上來救駕,攙扶的攙扶,打水的打水,抱狗的抱狗。
不一時香湯端來了,尉遲越迫不及待地把手浸入盆中,用澡豆搓了不知多少遍,搓得皮都發紅了,這才接過布巾擦幹手。
一個黃門道:“殿下,奴這就将小日将軍牽到園子裏去,叫人調教幾日,保管訓得服服帖帖。”
太子雖不喜歡放鷹走狗,但東宮還是養了一些鷹犬,以備圍獵之用——皇帝酷愛狩獵,以前一得閑便要放鷹打獵,如今雖耽溺于求仙問道,每年冬日也要召集宗室和群臣,在禁苑中圍獵幾日過過瘾。
東宮裏自然有專門馴服鷹犬的奴仆。
尉遲越正要點頭,不經意瞥見小獵犬圓溜溜盛滿懵懂的眼睛,沒來由地遲疑了,他皺了皺眉,這狗又呆又蠢,不知會不會被別的狗欺負?
若它受了傷,太子妃不免要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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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他也聽聞過別人如何熬鷹馴犬,那些手段雖能叫狗兒俯首帖耳,卻不免要令它吃些苦頭。
想到此處,太子改了主意:“不必,将它留在長壽院,孤親自訓它。”區區一只狗罷了,莫非還能難住他?
尉遲越從未與畜生打過交道,距離太子妃生辰也只剩下十幾日,但他自信能以德服犬,定要叫這蒙昧無知的畜生臣服在他明君的聖德光輝下。
太子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成什麽事,便會心無旁骛、全力以赴,這幾日便以卧床靜養之名宿在前院,除了看奏書或者召見臣下之外,其餘時間都拿來對付日将軍。
不出幾日,小獵犬被太子的炖兔肉、蒸肥羊、鹿肉脯養得肥了一圈,一身黑毛越發油亮,簡直可與太子光可鑒人的烏發媲美。
然而太子的訓練殊無成效,小獵犬非但不會作揖,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宮人和黃門一喚“日将軍”,它便墊起後腳,伸長脖子,睜圓了眼睛,往尉遲越的寝堂張望,舔舔嘴,搖動尾巴,撒嬌似地吠叫兩聲。
宮人和黃門都疑心它錯将日将軍當作了太子的名號,但誰也不敢将這大逆不道的猜測說出口,便是想一想也覺罪過。
只有太子本人感到訓練卓有成效,雖說日将軍還不能令行禁止,也沒學會作揖拜壽,好歹不舔他手了,吃相也文雅了一些。
太子争分奪秒地訓狗,夜裏宿在長壽院,連晚膳也不叫太子妃一起用了,只說風寒未愈,生怕将病氣過給她。
太子生着病,早晨的習武自然被迫中斷,沈宜秋便清閑下來。
她每日早晨都會去前院探病問安,不過總是稍坐片刻便走,尉遲越也不留她,有兩次她起身告退,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如釋重負的神色。
沈宜秋也是如釋重負,這樣相敬如賓正合她的意,反倒是先前的親密叫她不自在。
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應,是個人都會心灰意冷,何況尉遲越是天潢貴胄,向來只有別人奉承他,沒有他一直遷就人的道理。
沈宜秋知道他的耐心早晚會耗盡,如今他冷下來,她只覺理當如此。
倒是他又遣人往承恩殿送了幾回東西,叫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實這一世他待她已算仁至義盡,便是要收回寵愛,也大可不必補償什麽,倒是她因為上輩子的事對他不冷不熱,其實有些不公平。
不過尉遲越貴為君主,從來不缺真心愛慕他的人,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他大約會失落幾日,但也僅此而已。
她實在無需将自己看得太重,更不必替他操心。
沈宜秋很快便将諸般念頭抛諸腦後,再過十幾日便是她的生辰,她雖不想大張旗鼓地設宴,但太子已經吩咐下去要按東宮的成例辦,倒是不能太過簡慢。
宴席的事情有內坊和家令寺操持,賓客的名單、座次卻要她一起拟定。
太子妃生辰,沈家人定然要入宮賀壽,一想起免不得又要與那些人逢場作戲,她便有些提不起勁。
兩位良娣見太子妃神色恹恹的,都以為是因了太子的緣故。他們嘴上雖不說,心裏卻是為太子妃抱不平——既然那麽喜愛何九娘,先前何必做出一副與太子妃鹣鲽情深的模樣。
他們生怕太子妃傷懷,便借着幫忙操持生辰宴的由頭,日日往承恩殿跑。
沈宜秋從宮人那兒聽說了宋六娘與王十娘為了她沖撞太子的事,心裏感激,卻又後怕不已,怎麽處罰都在太子一念之間,若是認真計較,禁足、罰俸、降位份都是輕的。
便是這回太子沒追究,以後遇事想起來,難道不會有芥蒂麽?
兩人剛入宮,又都是心性單純之人,為了義氣不惜冒犯太子,可他們畢竟是要在宮中過一輩子的。
沈宜秋與兩位良娣交好,本是為了報上輩子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他們在這宮裏過得舒心些,誰知卻弄巧成拙。
這些念頭不能宣之于口,但眼角眉梢難免有憂色隐現,兩位良娣看在眼裏,認定了太子妃在為太子傷情,越發替她不值,卯足了勁要逗她開心。
太子近日不來,沈宜秋便留他們在承恩殿用晚膳,三人飲酒談笑,聯句行令,興致來了便披上狐裘去園中秉燭夜游,有時候玩得晚了,沈宜秋索性叫他們宿在承恩殿中。
才數日光景,三人已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宋六娘和王十娘都覺得與其費心費力去讨好薄情的夫君,倒不如這樣悠哉游哉地相伴到老。
不覺十幾日過去,轉眼已是十月廿一,第二天便是沈宜秋的生辰。
這是太子妃嫁入東宮以來的第一個生辰宴,太子身邊的大黃門來遇喜親自操持,雖有千頭萬緒,卻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是夜,來遇喜命小黃門将明日宴席要用的幾案、席簟、屏風、畫障、食器酒具等最後清點一遍,正檢查食單有無纰漏,便有小黃門來傳話,道太子叫他去長壽院。
來遇喜立即趕到長壽院,只見太子正在廊下锲而不舍地教小獵犬作揖賀壽,那狗兒只是睜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手中肉脯,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太子竟然也沒有挪步,只是不厭其煩地道:“日将軍,看好,像孤這般,做對就與你吃。”
來遇喜不覺失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禮。
尉遲越摸了摸日将軍的腦袋,直起身對來遇喜道:“筵席都備妥了?”
來遇喜道:“請殿下放心。”
尉遲越在宮人端來的銅盆裏洗了手,一邊拭手一邊往殿中走,來遇喜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殿中,屏退宮人,問來遇喜道:“你說實話,孤這份禮,娘子會喜歡麽?”
來遇喜知道這狗的來歷,也清楚太子費了多少力氣去訓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感佩動容。”
尉遲越輕輕颔首:“沒錯,她會知道孤用心良苦,也會念孤的好。”
他頓了頓道:“可她看見這只狗,不免想起不開心的往事,明日是她的生辰,孤只想叫她開心,若是她不開心,念孤的好又有什麽用?”
來遇喜有些愕然,随即暗暗嘆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見他這般體察過另一個的心意?看來太子妃是真的入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誠,娘子定會明白殿下苦心。”
尉遲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她生辰,再要尋什麽賀禮也晚了,只能去庫中選一樣。”便是還有時間去外頭找,天下又有什麽能與蘭亭序匹敵呢?
來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歡什麽?奴将冊子拿來與殿下挑選?”
尉遲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鑰匙開庫,孤自己進去挑。”
東宮藏庫中的燈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妝停當,便有宮人通禀,道來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禮。
沈宜秋便即請他入內。
不一會兒,來遇喜指揮着十來個黃門将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擡入殿內。
屏風上罩着朱紅色寶相花紋織錦,看着喜氣洋洋。
來遇喜滿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禮:“奴奉殿下之命為娘子上壽,恭賀娘子千秋,祝娘子貴體康健,福壽綿長。”
沈宜秋笑道:“有勞中官。”望了望碩大的屏風,不由有些憂心,太子挑東西的眼光實在不好說,他送的生辰禮,無論如何都得擺上一段時日,小件的東西便罷了,這麽個龐然大物,連視而不見都難。
上回那螭龍屏風她至今記憶猶新,也不知這回是什麽。
她心裏轉過無數念頭,面上不顯,仍舊帶着得體的微笑。
來遇喜沖兩個小黃門點點頭,兩人往屏風兩旁一站,同時将錦緞揭下。
承恩殿衆人見這陣仗早就好奇那屏風上有什麽,此時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
錦緞滑落,巧奪天工的金銀平脫紫檀木框中鑲嵌着十八幅仕女畫。
這畫題雅俗共賞,宮人們也都認得,正是《列女傳》。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越這輩子也不知怎麽了,總是和《列女傳》過不去。
不過這回至少不是他親自潑墨揮毫,這屏風的畫技與那《列女傳》圖有天壤之別,一看便是宮廷中的珍藏。
她正發愁怎麽安置這寶貝,不經意間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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