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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不像是個壞人,可元史下了命令,而自從被這個組織收養之後,違背命令會是什麽樣的下場,鷇音子再明白不過。
他別無選擇。
只是為了活着。
卻更深的陷入了一種自我厭惡之中,無法自拔……
仿佛像是為了緩解良心上的自責或是贖罪,鷇音子從口袋中摸出一把面額不算小的鈔票,徑直塞進了吹簫之人面前的搪瓷碗裏,轉身便走了。
冷雨打在臉上,像是冰針刺骨,鷇音子沒打傘,卻硬是強迫自己不縮着脖子,因為直面這種痛感,竟是讓他隐約感到一種莫名的快意——
能感受到痛,那至少說明自己還活着。
“大哥哥——”
鷇音子聞聲轉頭,見一個孩子單手抱着只髒兮兮的玩具熊,騎着破破爛爛的童車趕了過來。
“大哥哥,謝謝你給爺爺的錢,”年齡頗小的幼童,說話卻是口齒清晰,一雙眼睛極為明亮,看起來乖巧得緊,“爺爺說你給的太多了,讓我來還一些給你。”
“不用——”
“但是爺爺真的好多天沒有吃飯了,小四也是……”孩子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低了頭小聲地嗫嚅道,“小四可不可以……把這個小熊賣給你?”
那玩具熊的耳朵似乎曾掉下來過,又被以粗糙的針法勉強縫了回去。但顯然被保管得很是精細,盡管是在這樣的雨天,這孩子竟是能在雨中一路過來,還能保證這玩具熊沒被淋濕分毫。
鷇音子看着那只怯生生遞過來的小熊,心底不禁一震。
盡管鷇音子從不承認自己是個悲天憫人的善人,這一刻卻免不了有些鼻子發酸,而真正讓他心底情緒翻湧不止的,是這孩子的舉手投足,竟有那麽一絲眼熟!
……
素還真聽罷呷了口剛泡好的新茶,“所以四智武童就是你第一次出任務回來的路上遇見的流浪兒童?”
“是,我不想他和我有一樣的遭遇,就把他送去了疏離山那邊的一家福利機構。”
素還真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茶杯,若有所思道,“時間城旗下的那家兒童救助站?”
鷇音子點了下頭,皺着的眉心卻更加深刻。
素還真卻岔開了話題,神色和緩,“嗯,關于這孩子,你有什麽打算?雖然我看天踦爵蠻喜歡他,但畢竟是因你的關系才帶回來的孩子,你可以決定他的去向。”
鷇音子将咖啡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鈍響,“四智武童會出現肯定不是巧合,應該是元史那邊有了什麽動作,我希望四智武童暫時能留在這裏。”
“可以,剛好可以和續緣搭個伴,不過關于這個事情,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鷇音子眉峰一凜,森然道,“敲山震虎。”
“嗯,”素還真放下茶杯,十指随意交叉虛搭在腿上,似有心似無意地随口說,“只是他們既然肯把四智武童送給你,而不是留着威脅你,那就是在說,他們有把握拿得出比四智武童更能威脅到你的人、事、物——”
“無夢生。”
鷇音子的聲音略帶些沉重之感。
素還真細細掂量着鷇音子這番不似平日巋然不動的異常神色,小心地開口問道,“他們知道多少?”
“我不會對外人說他的事。”
素還真淡然一笑,“我很高興我不是‘外人’。”
鷇音子唇角一抖,“您老人家早就不是‘人’的範疇了。”
“哦?”
素還真早就是衆人眼中神一般的存在,而此刻鷇音子一點都不想誇這個就差把“誇我啊”這三個字寫在臉上的家夥。
“當神是很累的,不過我很樂意在你支撐不住的時候幫你挖個坑把你埋了,不用謝我,就當作是這些年你對我栽培之恩的報答。”
素還真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反倒讓鷇音子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素某真是感激涕淋,沒齒難忘,真有那麽一天我會通知你的,順便你可以考慮和我師弟結盟,我相信他對給我挖坑這件事的熱情不會比你差。不過言歸正傳,你不打算告訴無夢生真相?上次還只是幫你放血,下次我可不想——”
“幫我收屍?哈,”鷇音子語氣略有些輕飄,明顯的底氣不足,“還不是時候。”
素還真卻并不打算放過他,“那什麽時候是時候?”
“是時候的時候。”
鷇音子緩緩閉上了眸子,似乎并不打算直面這個問題。
卻聽素還真緩緩地道,“鷇音子,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更沒有将來。你否定過去,就是在否定現在的自己。”
鷇音子睜開眸子,皺着眉望着灑然帶笑的素還真。
這一瞬他突然懂得了素還真笑容背後的深意。
有人說素還真是一将功成萬骨枯,但扪心自問,若是給他這樣一個機會,他并不願意背負着摯友同道的死登上一個被衆人矚目的至高點、被仰望成神。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普通的人早就習慣将神的成功視為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将神的失敗看作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但若問現今的苦境,有誰背負的東西有素還真多?
正如鷇音子方才所說,當神是很累的,何況這個世間本就沒有神,有的只是被當成神的凡人。
這一切是素還真自願的麽?還是素還真刻意而為的?
都不是,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素還真也只是一個凡人,所不同的是,他是一個有理想又有點頭腦,更有些經濟實力和報複的凡人。而素還真所求,更是其他人所不敢求的——
天下靖平。
素還真所有的過去成就了鷇音子如今眼前的素還真,一個愈發變成神一般存在的素還真,一個将過去的自己鍛造成如今看起來水火不侵的素還真,一個将所有成敗都當成是養分汲取而使自己不斷成長的素還真。
所以鷇音子從沒聽說素還真為過去辯解過什麽,更沒有否定自己過去的什麽,哪怕犧牲非他所願,萬骨枯非他誠心,只要一将功成,那就注定他必須背負起過去,一步一步踏血前行。
鷇音子突然想到了素續緣,又聯想到了無夢生,略帶些釋然的鷇音子真心實意地感佩道,“我忽然覺得,簡直不能更贊同談前輩那句話。”
“哪句?”
“‘素還真,你就是個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幻想世界和平天下大同的瘋子!’這句。”
“哈,過譽了,不過沒想到你還有聽牆角的愛好。”
“時機剛好而已。”
鷇音子說罷起身,本來他今天過來也就是想跟素還真說下四智武童的安排問題,其他算是多賺的,如今事情得以了結,鷇音子也就打算功成身退了。
“鷇音子。”
正走到門邊的鷇音子轉過身,見素還真依舊帶着那股謙謙君子的儒雅笑意看着他。
“關于你之前故事裏的那個問題,我覺得世上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為自己活,一種為別人活,你屬于哪種?”
鷇音子眼睫都未眨一下,淡然地道,“如果是前者,我大概永遠不會出現在這個仙境。”
素還真頗為贊同地點頭道,“嗯,有時候我也挺慶幸我們不是敵人。順便,明天中秋,後面山上賞月的視角一直不錯。”
鷇音子一頓,待隐約回味過這番話中的意思來,這才隐約緩和了嘴角弧度。
“多謝。”
中秋·之一
之二十
“中秋晚會大獎二強已經決出!接下來就看花落誰家啦!”
天踦爵興奮的聲音在一片歡呼聲中脫穎而出,還戴着兔子耳朵的無夢生有點懵。
這雙白兔耳朵是拗不過天踦爵的無夢生被強制戴上的,原本那耳朵裏面有鋼絲撐着,精神抖擻地立在腦袋頂,卻被一臉生無可戀的無夢生嫌棄太過招搖,硬是撲拉成了無精打采的蔫頭耷腦狀。
此刻,無夢生就頂着這麽個捏了吧唧的兔耳朵坐在唯二的板凳之一上,瞪着那邊笑容滿面的天踦爵。而另一邊,半真半假沒搶到凳子的風蓮嘴角噙笑,哎呀呀地搖着靛藍的毛毛扇回到了吃瓜群衆的溫暖懷抱。
搶凳子是天踦爵今年新增的中秋佳節助興節目,奮戰到最後的那位可以得到晚會準備的最大獎,不過獎品內容保密。
說這話的時候,天踦爵有意無意地往無夢生那個方向瞄了一眼,順帶還眨了下眼睛,還是那種若是被哪個無知小姑娘一看就能心裏頭小鹿亂撞的眨法。
無夢生對此嗤之以鼻,并以眼神奉上兩字評語——幼稚。
然後他就被幼稚鬼天踦爵捋着兔子耳朵,硬塞進了搶板凳的隊伍裏。
不過無夢生瞪天踦爵是別有原因的,昨晚天踦爵把他好不容易拼了命拿回來的資料趁着他洗澡的檔兒給藏了起來,還美名其曰中秋佳節要全身心地放松自己,工作必須抛到腦後,否則怎麽對得起平日累成狗的自己呢?
雖然心知天踦爵“應該”是好意,但彼時望着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又一臉天真單純正不遺餘力闡述着“你咬我啊”四個字真谛的天踦爵,無夢生還是止不住地怒火直竄。然而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的無夢生最後只得往被子裏一埋,整晚都沒再跟天踦爵說一個字。
大概是白天累得夠嗆,無夢生當晚的睡眠質量倒是不錯。
不過此時此刻,讓無夢生在意的不是耷拉在腦袋頂的兔子耳朵,也不是昨晚對天踦爵的怒氣,而是他身後這個正摸着鼻子看起來頗為無辜的面癱臉。
以無夢生對鷇音子的認知,他本以為這種瞎胡鬧的活動裏應該看不見這個冷面冰山的身影——又不是任務,更不是像自己這樣被胞兄強拖來湊數,他來幹什麽?
只是這人一來,本預計着中途淘汰掉自己的無夢生就莫名其妙地存活到了最後。
确實是莫名其妙,因為無夢生自認都沒有認認真真地參與游戲,卻每次在音樂停止的時候都能正巧有個空凳子擺在自己眼前,且都處在那種不坐下去就有點說不過去的位置上——
有人搗鬼!
陷入沉思的無夢生并沒有聽到吃瓜群衆的竊竊私語和隐約的起哄聲,只是随着鷇音子一同站了起來,路人甲自覺撤掉其中一只板凳,音樂适時響起,兩人又一同圍着凳子轉起了圈。
天踦爵挑的音樂是很應景的“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
如果他真的是只兔子,那他肯定不給身後這只大灰狼開門。
這麽想着,音樂聲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無夢生條件反射地一屁股坐下,穩穩當當,不偏不倚。
“我宣布!本次大獎得主——三馀無夢生!”
天踦爵愉快地拉住自家胞弟,另一只手打了個手勢,旁邊負責放音樂的大姐頭靈嘯月立刻換上一支歡快的曲子。
畢竟只是整個中秋晚會的一個小小插曲,大家起哄熱鬧一下也就作罷,比起桌上好吃的各式月餅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于是就放過了還一臉不在狀态的無夢生各玩各的去了。
無夢生皺着眉,小聲問天踦爵,“你搞什麽?”
“哎呀呀,你哪只眼睛看見是我搞的了?我分明連手都沒搭上好嘛……”
天踦爵邊可憐兮兮地抱怨,邊就勢搭上了無夢生的肩膀倚着,眼睛還不忘往隐入人群的鷇音子那邊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同時心底深深為這個自甘當綠葉紅花卻無情的結局扼腕了一把——
可惜!可憐!可嘆!自家胞弟在這一方面就是這麽呆,在他變機靈起來之前,鷇音子看來要過很長一段時間見者傷心聞者流淚的可憐生活了……
但是!就算不能相認,也是可以增進友誼嘛!感情是可以重新培養的!
這麽一想,天踦爵豁然開朗,于是決心幫一幫鷇可憐,開口問道,“不過贏了也不錯嘛,肥水不流外人田,說吧,想要什麽呀?”
“什麽?”
“大獎啊,大獎是可以盡量滿足獲獎人一個心願啦,本來還會有些限制條件的,不過看在是胞弟的份兒上,給你特別優惠,獎品随你挑哦。”
心道天踦爵這心還真大,無夢生白了他一眼,冷聲道,“把我的資料還給我。”
正中下懷,但面上,天踦爵只是眨了眨眼睛,極其真誠地道,“我拒絕。”
“說好的滿足心願呢?”
“诶,心願有大有小——”
無夢生認認真真地重申道,“我選擇坐地起價,資料還給我。”
天踦爵擡頭一眨不眨地望着無夢生,勾唇嘿嘿一笑,十足的奸商模樣,使得無夢生瞬間覺得自己好像開少了價,似乎應該再要“高價”點兒的東西。
似是看出了無夢生的心思,天踦爵眉頭一蹙,輕嘆出聲,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自編自譜地唱了起來,“唉——我弟是個工作狂,為兄好憂傷——”
無夢生撇了撇嘴,這次連白眼都懶得給,只勉強從牙縫裏擠出倆字,“……你走。”
“我走了誰給你資料吶,”天踦爵大言不慚地伸手虛晃一指,神秘兮兮地道,“喏,你的資料在那兒站着呢。”
無夢生順着天踦爵指的方向一看,眼神瞬間一冷。
“你把資料給了鷇音子?”
“耶,別緊張嘛,聽我解釋,這資料是死的,那邊的人可是活的,新鮮的材料總比陳年舊貨強不知道多少倍,你說是不是?”
無夢生皺了下眉,随即宛如醍醐灌頂瞬間“秒懂”了!
“調查鷇音子?我明白了。”
說罷,無夢生大膽向前走,堅決不回頭,鎮定自若地沖着鷇音子徑直而去。
留下天踦爵一臉懵圈,嘴巴張大到能容下一只茶碟,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就差沖着無夢生的背影伸出挽留的手——
胞弟,胞弟你等等!好像哪裏不對!
鷇音子也發現了兀自往這邊直走而來的無夢生,神色泰然,卻是怎麽看都有那麽一股不對勁的嚴肅。
難不成這是要把他就地□□?沒道理啊?
視線再一偏,卻見無夢生身後那一臉欲言又止的天踦爵正一個勁兒地沖他搖頭擺手得飛起,登時心裏有了三分底兒,這才鎮定地從路過身邊臨時充當侍者的水蓮手中托盤上拎了杯香槟。
既然不是來打架的,那就好好談談,倒正好省了他去邀請不是?
但見無夢生毫不客氣,一伸手接過酒杯,“多謝。”
一看就是訓練有素,雖然可能早已在心裏把對方揍上了天,面上依舊是那種我自巋然不動的淡然。
鷇音子有些想笑,奈何臉上還是得繃住,不然他總覺得正在腦中天人交戰的無夢生會真的将腦中所想付諸實際行動。
而無夢生的成績鷇音子可是查過的,雖然離他還是有那麽一丢丢的距離,不過若是掉以輕心,保不準最後趴地上的就是他鷇音子也說不定,換句話說——無夢生的實力,還是不容小觑的。
“不客氣,恭喜捧得大獎,幹杯。”
無夢生禮貌性地端着酒杯與鷇音子的一碰,“該是我謝謝你送我大獎。”
似乎并沒想到無夢生會看出來,鷇音子起先是一愣,旋即用抿酒的動作隐藏了嘴角釋然笑意。
“那作為回報,陪我去賞月如何?”
中秋·之二
之二十一
無夢生隐約記得一句不知在哪兒瞄到的話,說是選擇一個什麽樣的人作為伴侶,就是為自己選擇了一個什麽樣的人生。
這話用在當下雖然不那麽貼切,不過曾經對這句話嗤之以鼻的無夢生頭一次覺得,它似乎還是有那麽一點道理的。
打從無夢生記事起,天踦爵的存在就像是他的影子——與生俱來,時刻陪伴。他們吃飯在一起,睡覺在一起,甚至有時連洗澡都在一起。天踦爵生性喜歡熱鬧,活潑好動不說,還把逗無夢生開心當作了第一要務,且每逢大大小小的節日,天踦爵更是會變本加厲翻着花樣地找樂子,每每鬧騰到大半夜,絕不可能讓他有半點清閑機會。所以兒時和天踦爵在一起,無夢生臉上的表情肌幾乎都是僵的——笑僵的,直到他後來笑點被培養得越來越高,高到別人說他開始有向“少年老成”方向發展的趨勢時才有所好轉。
而鷇音子顯然不是一個吵鬧的人,連平日裏說話都是能用單字絕不用雙字,能說半句絕不說一句,一副于深山老林沉沉雲霭之中打坐修仙的老道模樣,高深莫測不說,加上那一腦門官司似的皺眉,原本刀雕斧鑿般英氣俊郎的臉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闡述什麽叫做苦大仇深,似乎是在無言地強調着一個中心思想——
爾等凡人勿擾本道修仙。
所以若非必要,通常也沒人會想去舔着臉套近乎,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過此刻月下石上,野鳥輕啼松風簌簌,仰頭望着明晃晃的白玉盤,倒是別有一番深幽禪意,間或涼風往臉上一撲,方才室內的悶熱和酒氣霎時去了大半。身心放松,無夢生暫且按下對鷇音子皺眉的腹诽,随口嘆道,“這兒不錯。”
“我還以為你會更喜歡山下的世界。”
“為什麽?”
“工作狂。”鷇音子淡然說罷,伸手折了個不知名的樹葉,在指間玩弄。
無夢生對這三個字并沒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天踦爵偶爾也這麽形容他,那多半就是他這樣了。這麽一想,無夢生覺得自己似乎無法反駁,索性閉口不言算是默認,就聽鷇音子接着道,“所以此時此刻,你也算是在工作?”
聞言,工作狂馀體內方才還因環境安逸而險險死于安樂的細胞霎時每一個都在喧嚣,無夢生張口冷聲應道,“需要我提醒你麽?”
“三月之賭?”
“是六十四天零四個小時。”
鷇音子捋樹葉的手頓了,但也只是心平氣和地道,“還真是個吉利的數字,那帶回來的資料有新的突破麽?”
“天踦爵正在看,不方便透露。”
看出幾乎是從鼻子裏哼出聲的無夢生頗有不滿,鷇音子便猜到了其中奧妙,忍不住在心裏給天踦爵的機智點了個贊,然後也不打算繼續讨無夢生的嫌,轉而換了個話題,“酒吧這條線算是斷了吧。”
無夢生沒有接話,只是依舊望着那輪明月看得出神,也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心生一計。
鷇音子沒來由地眉心一跳,面上卻仍是四平八穩,“你懷疑是我洩密?”
“酒吧裏可能的違法行為有涉黑、涉毒、涉賭、拐賣人口,每一條都夠那群人吃不了兜着走,只是每一條罪行都還沒有确鑿證據,而在找到證據之前,那群人也還算是合法公民,最多也就是暫時拘留,時間一到,不得不放人。”
“所以你認為我故意洩密,保他們一條生路?”
“你認識謬思童。”
話一出口,鷇音子手上一抖,險險把那片捋直的樹葉給腰斬。
無夢生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天踦爵的情報能力絕對可靠,行動之前,他一定會做好萬全準備,尤其是對方的防禦系統,他絕不會放過竊取控制權的機會。可如果之前我們關注到這個酒吧的時候,就有人告訴對方撤掉那個安防系統,那天踦爵自然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對方再等需要使用的時候恢複安裝就可以了。”
鷇音子神色凝重,“動機?”
“為了讓我們的調查鬧出大的動靜,讓警局那邊的人介入斷了我們的線索,畢竟仙境的準則是,只要警局那邊介入,我們就必須罷手。同時這個佯裝天踦爵失誤的事故也可以保證參加計劃的你可以安然逃出那個酒吧,且又不會引起我們的懷疑而讓你繼續可以潛伏在這裏,可是——”無夢生轉頭,一眨不眨地直直看到鷇音子眼底,“知道整個具體時間計劃的人,只有我們三個組員和素還真。”
不是天踦爵,更不會是素還真和此時此刻說這話的無夢生自己,那就只剩下——
鷇音子冷眉一挑,聲音森寒陰冷,“無夢生,你為什麽不去當個寫小說的作家?”
不顯山不露水,看到鷇音子反應的無夢生面無表情,心裏卻是疑窦叢生。
他本指望鷇音子在聽到這番推理之後顯現出一些謊言被揭穿的不知所措,哪怕是千分之一毫秒的表情破綻,他無夢生都有把握捕捉得到,而事實證明鷇音子在聽到謬思童一事時确有一瞬的驚訝,在聽到關于天踦爵事件的推理過程時确實有一絲絲的焦慮,但随即,這所有本該屬于一個活人的細微表情在一個毫無預兆且毫無意義的節點上,突然全數消失地無影無蹤。
就像是活人臉上突然帶上了一張毫無生氣的□□,隐去了鷇音子全部的感情波動。
不過提起書,無夢生頗為大方地道,“作家當膩了。”
“差點忘了,你是有這個天賦的,幾年前你以一本書奇跡般地讓一個野心家棄惡從善了?”
“區區一本《天機谶》外加幾句點破人心的聊天對話,不過是有的放矢的刻意導向而已。”
“犯罪心理學的不錯。”
似是覺得被誇得理所應當,無夢生無意識地稍稍擡高了下巴。
“不過邏輯推理是負分,”鷇音子輕飄飄地呼了口氣,“你當寂寞候是空氣麽?”
無夢生所不知道的是,鷇音子方才确實驚訝,但驚訝的并不是無夢生知道他認識謬思童,而是鷇音子突然想到,如果所有的一切早在他們踏入酒吧遇到謬思童之前,酒吧方面就已經知道了仙境的動作而有所因應的話,那之後又将安防系統暴露在天踦爵面前這一舉動絕不會是因為突然的良心發現。所以之後鷇音子的焦慮也并非因為無夢生半真半假的推測,而是他陡然意識到,對方這麽做的目的,要麽,是為了讓無夢生對自己産生諸如以上的種種猜疑,要麽,就是為了某個看似巧合實則必然的事件。
鷇音子隐隐不安,因為這件事并不會是素還真的布局,甚至也許都不是元史那邊的布局……
思及此,将本來約無夢生出來的聊天話題不得不暫放,鷇音子眼角微揚,往山頂坐落着的一處小涼亭瞄去。
那裏樹影婆娑,由于角度關系,加之夜晚視力又受阻,其實并看不清什麽。
中秋·之三
之二十二
紅泥茶爐裏燃着熱炭,其上煨着一只不同于一般形制的白瓷茶壺,壺無蓋,內中沸滾的茶湯翻浮着舒展的茶葉,袅袅茶煙就在這微涼的山頂空氣中氤氲出了一種恍若世外桃源的錯覺。
茶煙漫卷,拂過一人鼻尖,鼻翼微動,這人執棋的手微微一頓。
“你的茶好了。”
“無妨,這茶皮實得很,煮得久了才能逼出汁液。”
素還真落棋的聲音依舊幹脆自在,當真是絲毫都不挂礙。
約摸是山頂風寒,寂寞候輕嗽了幾聲,聲音雖是不大,但一聽就是沉珂舊疾得深重之感,與之相對應的,便是寂寞候話音明顯不足的中氣,甚至隐隐有一種風中殘燭的味道,“這局布得機巧。”
這話說的自然是手下棋局,左右并列的兩張棋盤,行的是兩種不同的棋。
“過謙了,較之文武冠冕的深謀遠慮,素某還差得遠。之前鷇音子和無夢生能脫出險境,也還得多謝先生。”
受素還真如此恭維,寂寞候倒顯得淡薄,手下棋子依舊落得行雲流水,“文武冠冕,不過一時虛名。”
素還真緊跟一子,“不否認後者,那先生便是承認有意救出兩名後輩了。”
“何以見得。”
“我相信先生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那奪命走廊裏,想來彼時若是兩個後輩橫沖直撞差點真的沖到陷阱裏,先生也有辦法将他們攔住,然後等天踦爵的動作。”
“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號,以及我并不覺得我是那種會把自己的命運押在別人手裏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我從未謀面的後起之秀。”
面對寂寞候明顯的推脫之詞,素還真第一次将目光從棋盤上挪開,嘴角微微含笑,雖看不出是何種意味,說出的話卻是毫不含糊,犀利地一針見血。
“因為被你押寶的那個人,并不是天踦爵。”
寂寞候面無表情,有些冷眼相看之感,他停下手中的棋子,擡頭看向坐在他對面的素還真——
月光下的人被鍍上了一層幽冷清輝,端的是一副看破紅塵的世外高人模樣,只不過寂寞候心裏明白,眼前這位高人是偏偏心有所礙,不然乘雲而去羽化登仙大概也就是分分鐘的事兒。
思及此,寂寞候打算閉口不言,以靜制動,看素還真這個先天高人還能翻出什麽樣的花兒來。
但見素還真也不着急繼續話題,只是擡手斟茶,一派好整以暇。
盛了茶水的茶杯被遞到寂寞候手邊,寂寞候伸手去接,也就在指尖碰觸到溫暖的剎那,原本靜溢的山間忽聞一聲砰然巨響!林中栖宿的夜鳥受了驚吓,霎時紛紛齊飛各奔東西,叽叽喳喳地吵雜聲後一哄而散。
然而如此巨大的響動絲毫未能驚擾素還真喝茶賞月的好興致,只見他淡然地笑了笑,氣定神閑得像是正參加曲水流觞飲酒賦詩的風雅人士。
“起風了,先生是否要加件衣服,素某有備。”
“不必,這風從未停過,習慣了。”
“說的也是。”素還真抿了口茶,又将右手邊象棋盤上的小卒向前拱了一步。
寂寞候又道,“看來這陣風,也在素閑人的意料之中。”
“怎講?”
“整個苦境慶祝中秋的煙火自天色漸暗之時起就沒歇下,那一聲槍響在外行人士聽來不過是煙花爆竹之聲而已,引不起什麽騷動,可琉璃仙境的情況特殊,圈定範圍之內的警備一向都是仙境自己來做,絕不是什麽外行人,那麽此時沒什麽其他騷動,反而顯得極為可疑。”見素還真笑而不語,寂寞候接着道,“不過山下的狀況,素閑人當真不擔心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素還真說着捏了另一枚白棋子,穩穩落在棋盤上,“先生說是嗎。”
這句話表面是在說素還真對手下之人品性和能力的信任,但內在卻可以理解出更多的含義,比方說,此時此刻,他素還真面前的寂寞候是否算是個可以交心的 “不疑人”。
寂寞候剛想說話,卻聽素還真前言不搭後語地接着道,“可惜這個季節看不到杏花,不知先生是否知道哪裏能看到?”
寂寞候自認心理素質極好,面上無甚波瀾,心卻是漏跳了一拍,旋即倒也釋然——若是素還真這麽簡單就被他玩弄于鼓掌,那也枉為琉璃仙境之主了。而這表面上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實際卻是一個簡單的試探,或者說是離間也可以。
杏花代表的是誰,他寂寞候是心知肚明的。
“原來如此,素閑人想知道并不是我值不值得信任,而是他人是否信任于我,亦或,我和那個人是否彼此信任,”寂寞候又随手落了一子,完全無視了山下林中的幾聲槍響,“不過素閑人就不好奇,我這麽做的目的麽?還是說,神算如你,已經知道了?”
第一聲槍響的時候,無夢生一個激靈。
“槍聲?”
鷇音子沒有說話,眉間緊皺,他在腦海中反複确認最近并沒收到過相關行動計劃之後,眉心蹙起的程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往槍聲響起的方向飛奔而去。
鷇音子跟在無夢生身邊跑,腦中思緒萬千,但一時只覺得事情古怪,卻想不出古怪的緣由,只無端認定此事必然和正處在山頂的素還真有所關聯。
其實素還真會在山頂和新來的寂寞候下棋喝茶賞月的事情他開始就知道,只是他并沒有向元史那邊走漏半點風聲,如果對方是沖着素還真性命而來的元史方面,那麽琉璃仙境內,除了自己這個表面的雙面間諜之外,當真還存有一個內奸麽?
鷇音子暗暗在手心裏捏了一把汗,若事實果真如此,那自己和無夢生的處境将更加得危險,所以此時此刻,鷇音子無比希望來的人跟自己無關,哪怕是那個正在山頂跟素還真過招的第三方也好。
于是,急于确認對方身份的鷇音子越跑越快,山間小路不似晨跑時的林蔭道,枝桠橫生的雜樹并沒有人閑得沒事兒來休剪齊整,且他們走的又都是些不常有人走的近道野路,此刻跑得飛快加上視線不清,臉上時不時有細微的劃傷刺痛之感,該是被樹枝挂了不少的彩。
驀然身後有疾走的氣流瞬間接近,顯是有人在急速靠近,鷇音子下意識轉身,卻被撲了個正着,直接壓倒在陡坡之下。
幾乎同時,坡頂一棵歪脖子的針松上傳來木質碎裂之聲,用聽的就知道,那樹的樹幹定是被子彈打了個對穿。
“有人。”
沒等鷇音子回過神來,壓在他身上的人伏在他耳邊低聲說話,聲音雖輕,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鎮定之感。
只不過,壓在他胸口的雜亂心跳卻不是作假,不知是對方方才跑得太快還是緊張的。
鷇音子愣了下,手已是不知往何處放是好,等神魂歸位,意識到無夢生竟是在危急關頭救了自己,心底登時泛起一半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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