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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銳一撩袍角,在田諾對面跪坐下。他沒有馬上開口,目光如炬,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她。
在元家養了這些日子,小丫頭再不複先前骨瘦如柴的模樣,頰上有了肉,膚色也跟着瑩白紅潤起來。她穿一件家常水綠曳地繡花間色裙,外罩鴨黃兔皮內裏出風毛斜襟小襖,雪白的皮毛圈住她纖細的手腕與脖頸,愈襯得她眉目如畫,稚嫩可愛。
不過是個和如意差不多大的孩子,個子才剛超過他的腰,身子也略顯得有些單薄,小小的一團站在那裏,仿佛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折斷。
此刻,在他的打量下,她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腳,裙擺晃動間,露出了蔥綠色繡雪白兔兒的小小絲履。
那麽小,那麽稚氣。元銳吐出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不忍,示意田諾:“坐。”
田諾跪坐下來,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梅枝。
元銳脊背挺直,低頭看她,目光如劍:“那天你也都聽到了,按理,我不該直接來找你一個姑娘家。可既然你父母不在,銳只得冒昧來問問你的想法。田小娘子,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單刀直入的問題叫田諾一怔:那日,他明明十分憋屈,現在卻突然改了主意,想必這幾日受到的壓力不比她小。他們兩個,還真算得上同病相憐。她擡頭迎向他的目光:“元将軍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元銳道:“自然是真話。”
田諾剛要張口,元銳忽然道:“田小娘子若拒絕,銳還會再來,直到小娘子松口。”
咦?田諾眼角餘光瞥去,恰看到他放于身前的兩只大手交錯,不自覺地攥成一團。似乎比她還緊張的模樣?田諾呆了呆,居然覺得元銳有幾分可愛?原有的輕微緊張與郁結瞬間煙消雲散,躊躇難決的念頭堅定下來。
她偏了偏頭,露出淡淡的笑容,“半個月前,我還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随時擔心着自己會被賣去不好的地方。那個時候,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在郡守府中,能與元将軍你議親。”
元銳目光微動:“你是說”
田諾問:“我與将軍定親,便能名正言順地在這裏住下,對嗎?”
元銳道:“是。”
田諾又問:“每日錦衣玉食,再不用擔心颠沛流離,朝不保夕了?”
元銳又道:“是。”
田諾繼續問:“那将軍會好好待我,護我平安嗎?”
元銳正色道:“這是銳的職責。”
田諾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下,露出笑顏:“那我對這門親事還有什麽反對的理由?”不可否認,白雁歸的說辭雖然冷酷,卻一針見血,至少目前,對無依無靠的她來說,這确實是最好的選擇。何況,元銳也稱得上少年英雄,嫁給這樣一個人,怎麽算,她都不虧吧?
小丫頭生得漂亮,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模樣分外可人,說話倒是意外的坦率。元銳注目她半晌,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他當然不讨厭她,相反,小姑娘乖巧可愛,恰恰能牽動他心裏最柔軟的那根弦,若不是因為這樁強塞過來的婚事,前幾日他根本不會冷待她。
他笑了笑:“我以為即使你想通了,也會更中意如意。”元如意畢竟是嫡子,身份尊貴,非他一個婢生子可比。恽夫人一心想将她許配給元如意,有這個助力,她想嫁元如意未必不能成功。
田諾抿了抿嘴:“他還是個毛孩子呢,怎麽比得上将軍?”
明明自己還是個小不點,卻說着這樣的話。元銳忍俊不禁,不否認因為她的後半句話讓自己心情愉悅起來:“說得好像你比他大似的。”
田諾睜大眼睛,正色道:“我本來就比他大。”至少心智上完勝。可惜聲音軟糯,全無氣勢,倒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出現在小女孩粉嘟嘟的臉上,因強烈的反差,顯得可愛極了。
元銳再忍不住,唇角揚起,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發髻。手擡起一半,他還是放下,鄭重開口道:“其它我不能允諾,但你放心,以後,既為丈夫,我必會盡力護你平安喜樂。”她失去了親人,和他一樣,只能任憑他們擺布。他是男兒,還可以拼死殺出一番天地,她以後卻只能依靠他了!
田諾一愣,忍不住望向面前的少年。
毫無疑問,他是極為英俊的,濃眉大眼,猿臂蜂腰,即使只是跪坐在那裏,也如山岳一般,充滿了力量與可靠感,望着她的神情卻是誠摯而鄭重。
面對這門硬塞過來的親事,他即使心有不滿,還是很快調整過來,鄭重地來問了她的意見。在她贊同婚事後,把她視作他的責任,許下了承諾。
他也許有很多缺點,但不可否認,他做得已經足夠好。
元銳得了她的答案,站起身來,拿起大氅和竹笠,舉步往外。到了門口,忽然想到什麽,回頭問道:“如果是假話,你會怎麽回答?”
田諾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明眸中現出為難之色:“你非要我說?”
元銳本是随口一問,見她這個模樣,倒起了好奇心,點頭“嗯”了一聲。
“好吧,”小姑娘單薄的雙肩垮了下去,有些蔫蔫的模樣,“你不許笑。”
元銳點頭:“我不笑。”
田諾一臉豁出去的表情,飛快地道:“那日要走是我沒想明白。元将軍少年英雄,卓爾不凡,世人仰慕,能定于将軍為妻,是阿諾三生有幸”說到這裏,她被自己酸到了,捂着臉不好意思地直笑。
元銳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小丫頭可真有意思。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到田諾手中被她撸禿的梅枝:“阿諾喜歡梅花?”極自然地換了稱呼。
話題怎麽轉到這裏來了?田諾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元銳已做出決定:“天晴了我帶阿諾去香雪山莊賞梅。”說罷,如來時一般,冒雨大步離去。
見他離去,田諾立刻沒骨頭般趴到了案幾上。如果有選擇,她當然不願就這樣定下終身,這樣地依附c取悅一個男子;她當然也希望能夠在長大後遇到一個對的人,兩情相悅。可是,沒有如果。
元銳來過後,侍女們待她明顯更恭敬了,恽夫人雖然失望,待她依舊極好。倒是從前幾乎天天來的元如意,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避嫌,聽說去了楊家看外祖母,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這樣過了兩日,元銳果然來接了她去賞梅。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時候風氣比較開放,恽夫人居然同意了元銳單獨帶着她前去。
田諾自從穿到古代,除了一開始的驚魂經歷,入了郡守府後一直沒有出去過,古代的娛樂生活又實在乏善可陳,她寄人籬下,更是凡事謹慎。此時難得有機會出門,不免興奮而期待。
香雪山莊是元家的別業,建在建業城中的玉屏山上,漫山白梅,景致怡人。
田諾他們到時已近午時,一到就有山莊的管事來找元銳議事。元銳這次來,主要還是奉了元慈之命前來辦事的。怕她悶,吩咐山莊中幾個老成的侍女陪着田諾先去賞梅。
春寒猶自料峭,田諾在襖子外又加了一件銀鼠皮內裏的櫻草色鬥篷,戴上風帽,裹得像個球一般,跑進了梅林中。
白梅爛漫,暗香浮動,風吹落,花瓣如雪,如詩如畫。
真美!田諾放慢腳步,漫步在梅林中,腦中浮現出往日的記憶。高三那年初春,爸爸媽媽怕她讀書太用功,非要拉着她出去走走,參加梅花節。那時也是這樣的白梅如雪,爛漫一片,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和爸爸媽媽在一株白梅下拍下了三個人的合照,三個人的笑容燦燦,卻已是他們的最後一張合影。
她死了,重生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再也回不去了。
孤寂的情緒洶湧而起,熱淚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四顧空曠,她再也忍不住,忽地向前疾奔起來。冰冷的風掠過耳畔,刮面生寒,她卻越跑越快,仿佛只有在這樣的無人之處,靠着這樣的速度,這樣的發洩才能将她自穿越來一直堆積心中的不安c憤懑c委屈和思念全部傾瀉出來。
身後傳來侍女們焦急的呼喊聲,她拐過一個彎,躲到一株大樹後,看着來尋她的侍女們往前追去。她慢慢地蹲下身來,雙手掩面,無聲的淚水洶湧而出。
半個多月了,寄人籬下,強顏歡笑,她一直沒能好好地哭一場。就以這一場痛痛快快的哭泣,告別她從前的人生,從此後,是全然不同的未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哽咽漸止。大哭一場後,心裏好受了許多。她揉了揉蹲得酸麻的雙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正要尋路回去,忽然聽到嗚嗚的哭聲在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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