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田諾是被一陣颠簸震醒的。
便宜爹的房子還沒休整好,今晚她依舊睡在阿秀的屋子裏,怎麽會有颠簸的感覺?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少年帶着寒意的熟悉身影映入眼簾,頓時将她的睡意全部吓飛。
白白雁歸?他怎麽會在她的閨房?不對,這不是她的閨房!借着幽暗的光線她看清了頭頂的烏篷與四周熟悉的破舊車壁。
正是當初她來時坐過的騾車,此時,正晃晃悠悠,辚辚前行。車內昏暗一片,偶爾有月光透過晃動的車簾照入,隐約照出車內的情形。
田諾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是一下子就彈跳起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怎麽會在這裏?”
白雁歸低垂着眉眼,面容隐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嘶啞的聲音幽幽響起:“自然是我帶諾諾上車的。”
可她明明在睡覺,族學院子的大門也是鎖好的,他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她帶到車上的?就算她睡得死,還有陸先生夫婦在,他們怎麽會同意他這麽荒誕的舉止?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閃過,田諾心頭一緊,失聲道:“你悄悄将我擄了出來?”
他似乎低笑了一聲,随即淡淡道:“也可以這麽說。”
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在腦海中叫嚣,田諾毛骨悚然,轉身就要往騾車下跳,剛跑了一步,手上一緊,被他一把抓住,用力一扯。
她年小力弱,哪敵得過他的力氣,頓時立足不穩,往他的方向栽去。田諾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手忙腳亂地用力一撐,險險抵住他胸膛站住。她想後退,他卻依舊牢牢扯住她的手,叫她難以掙脫。
“放開我!”她掙紮道。
“放開你?”少年雙眼赤紅,聲音越發低沉,仿佛醞釀着可怕的風暴,手中驀地用力,“你休想,一輩子休想!”
這人真的很不對勁!
手腕疼痛得幾欲斷裂,田諾秀眉微蹙,一瞬間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不敢再硬怼,眼中波光閃閃,聲音裏已帶了哭腔:“阿兄,你弄疼我了。”
白雁歸僵了僵,下意識地放松了手心的力道。田諾繃緊的神經微松,再接再厲,嗚咽道:“我的手腕都快斷了。”
車簾恰在這一瞬間被風掀開,亮了一瞬。白雁歸低頭看去,月光下,他分明看到,女孩細弱雪白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紅色的淤痕,觸目驚心。
他的手顫了顫,仿佛燙傷般縮了回去。沸騰的怒氣如被一瓢冷水澆下,瞬間熄滅,神智恢複了幾分清醒,他剛剛做了什麽?他竟然傷了她!
車廂中,女孩低低的啜泣聲斷斷續續響起,哭得他如萬箭穿心,愧悔交集。他張了張口又抿上,一顆心仿佛在油鍋中反複煎熬,終忍不住啞聲問道:“很疼嗎?”
“你試試看疼不疼?”田諾不光是疼,還被吓到了,眼淚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控訴道,“你欺負我!”
白雁歸整個身子都僵住了,恨不能将自己千刀萬剮。他想碰碰她的手,卻不敢,五指張了屈,屈了又張,顫聲道:“對不起,諾諾。”
田諾淚眼汪汪,哽咽着問:“阿兄,你究竟怎麽了?我好害怕!”
是啊,他究竟怎麽了?為什麽會又一次失控?他明明發過誓的!白雁歸心痛如絞,雙手顫抖着握成拳,抵住額頭。在得知元氏為她重修房屋,贈送家具財産的一瞬間,他就開始恐懼。他害怕,命運無可更改,她會再次被元氏打動,一步步回歸前世路,成為元氏婦,從此對他棄如敝履。
他更改了全部行程,日夜兼程趕回了白家村,想要抓住她,她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不需要他了,要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
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理智。腦中仿佛有一個聲音不斷告訴他:她不喜歡他,一心想擺脫他。他又要失去她了!
他怎麽能容許這種事發生!他怎能忍受再次失去她!
他當夜便命人翻牆,偷偷将她盜出,連夜離開了白家村,離開那些希望她脫離他的族人。騾車中,他望着她在睡夢中都不安穩的模樣,腦中盡是前世她決絕的模樣。他失控了,直到聽到她的哭聲他清醒了過來:他怎麽能這麽傷害她?他這樣,是如前世一般,一步步将她推得更遠。
他沉默地翻出藥膏幫她上藥,最初的怒氣與瘋狂已被她的眼淚與控訴攪和得七零八落,理智歸位:他的諾諾現在還是個任性嬌氣的孩子,不是前世經歷過創傷與苦難,心如鐵石c冷漠無情的女人!他實在該死,怎麽能吓壞她?
“阿兄,阿兄”田諾見他不答,小心翼翼地叫道。
心口的冰霜在這一聲聲呼喚中融化,他幾欲沸騰的情緒一點點平複下來,低低應了一聲。
田諾狂跳的心稍稍平複,又試探着道:“這是在哪裏?我害怕,阿兄送我回去好不好?”
他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量,眼皮都不擡地道:“不好!”讓她回去,好給她機會籌劃怎麽離開他?他做不到。
田諾一噎,再也裝不了小白兔,氣道:“你這樣偷偷劫我出來,陸先生和娘子會擔心的。”
白雁歸道:“我已經給他們留了信。”
田諾擡高聲音:“你這樣是犯法的!”
“犯法?”白雁歸嗤笑一聲,表揚道,“諾諾還知道這個啊。不過,我帶妹妹出游,不管哪條律法都管不到這個吧?”
出游?田諾警惕:“你要帶我去哪兒?”
白雁歸道:“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一個時辰後,田諾一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大江和連片的船只,忽然意識到,他說的出游,并不是她以為的去某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一日游啊!
“不,我不要過江!”田諾抓着車轅不肯放松。她這是造了什麽孽!好不容易在這個時代有了房産和家財,成為了一個有産階級,還沒享受到呢,就被某人劫了出來。她喜歡游覽大好河山,可是一點兒都不喜歡和他一起出游好不好!尤其古代還這麽落後,窮游真的可能會死人的!
她又不是白雁歸這樣的蛇精病。她剛剛才知道,他居然放着好端端的府學教谕不做,要學古賢四處游歷;最可怕的是,元慈居然大為欣賞,還資助了盤纏給他。
白雁歸又好氣又好笑,頭痛地揉了揉眉心,怎麽也沒想到小丫頭居然會使出這一招無賴手段。
眼看天已大亮,耽擱不得,他對車夫使了個眼色,做了個砍的手勢。
然後,田諾就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白光一閃,她緊緊抱着的車轅一段就和騾車分了家。她不死心地再要抱騾車的其它部位。車夫眼疾手快,用力一拉,整個車就在她面前瞬間移開。
田諾目瞪口呆,這才注意到一直沉默地站在一邊的車夫。他個子極高,極年輕,古銅色的面上,一對琥珀色的眼睛閃閃發光,握着佩劍的手上布滿繭子,卻是極穩。
媽蛋,說好的車夫呢,怎麽忽然變成了武林高手!她是不是跑錯片場了?白雁歸從哪兒找來的這麽個人?
見她木愣愣地看着他發呆,車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向她打招呼道:“小娘子好,我叫雲鳶,算是白郎君的護衛,以後會和你們一起同行,還請多多關照。”
田諾:“”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逃不脫要跟着他們走天涯的命運了。
她心中悲憤,扭過頭,直接忽略了雲鳶的招呼。
雲鳶笑了笑,也不在意。
正在這時,有人走了過來:“郎君,小娘子,船上已經收拾好了,可以上去了。”又對白雁歸道,“幾位掌櫃聽說您改了主意,願意和他們一道去,都歡喜得很,将最好的一條船讓了出來。”
田諾循聲看去,吃驚地張大嘴:“桂枝?”
桂枝含笑向她行禮,叫了聲“小娘子”。她不再是在白家村時黑瘦不起眼的模樣,一身勁裝,眉眼蘊光,英姿飒爽,簡直與從前乖順的模樣判若兩人。
她腳步輕捷地走到他們面前,“咦”了一聲道:“這車怎麽歪了?”雙手托住車廂後面一發力,被雲鳶挪走的車廂就又回到了田諾面前。
田諾合上嘴,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只是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甘心服侍自己,做着丫鬟仆婦的活?
白雁歸道:“你來得正好,和雲鳶一起,先把行李搬上船吧。”
雲鳶和桂枝一起應下,先趕着騾車往江邊走,行李都放在車廂下的夾層中。
白雁歸就要領田諾先去布置好的船艙安置。田諾見撒潑打賴c軟語相求都不見效,索性雙手背在身後,死活不配合:“我們就不能不去嗎?”
白雁歸頭疼欲裂,又不敢再逼迫她把她惹哭,無奈道:“我給吳郡的幾個大商戶出了幾個主意,賺了些錢。他們約好近日再去衍京一趟走商,希望我也一道去,給他們拿拿主意,本來我已經拒絕了。”
所以,他為什麽又突然改了主意?
白雁歸看了她一眼:“諾諾不是抱怨我陪你太少嗎?”
田諾:“”她不是這個意思好不好!
白雁歸聲音柔和下來:“三房那些人不懷好意,我又不能時時回村,留你一個人在村中我不放心。我們一路北上,看看風景,四處游歷,可以去淮揚看花,齊地看泉,蓬萊看海,燕地看山,難道不好嗎?和我們同行的都是吳地有名的大商人,慣是奢侈享受,絕不會叫你受苦。”
好是好,可“我不要!”
白雁歸心頭一刺,深吸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問:“為什麽?”
田諾仰起小臉,認真地問他道:“阿兄,如果是你,想法絲毫不被人尊重,還要被人硬逼着做這個,做那個,你會開心嗎?”
白雁歸怔住:“我”
田諾頓了頓,自己回答道:“反正我不會開心,我只會讨厭那個人,他越逼迫我,我就越讨厭他。”
“轟”仿佛有什麽在腦中炸響。他立在原地,臉色煞白,冷汗涔涔:原來,她是這樣想的,他竟又錯了嗎?
身後有得得的馬蹄聲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帶着驚喜:“田小娘子,不,白小娘子,你怎麽在這裏?”
田諾眼睛一亮,如遇救星,驀地拔足飛奔而去,大聲叫道:“将軍,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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