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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奚落和得意的微笑向我們徐步走來。
我連忙起身行禮:“無塵見過大嫂。”
何秀雲依舊衣着華麗,身邊有着四個侍女相随侍候。即便是平時的日子,鵝黃,花钿一樣都不能少。雙刀半翻髻上彩蝶金步搖,牡丹花紋金發簪,髻上是七種寶石嵌成的飾花,簪花鬓唇也是由細珍珠串成。更不用說她身上的衣裙都是紗質,邬紗為裙,蟬翼紗為衣,用金銀絲線繡着典雅的圖紋。就連腳上的鞋履都鑲着珍珠。遠遠望去,已經華貴非凡,氣勢淩人
而我只是身穿一件深藍的絲綢儒裙,翠綠的棉緞袖衣,盤起偏髻,斜插着兩只荷葉紋銀簪。
她輕蔑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故作驚訝:“剛剛我看見你,還吓了一跳。這個時候,不是你省親的日子嗎?怎麽都不回去啊?”
“家兄有公務在身,此時不在家。”我畢恭畢敬地回答。心裏明白,她不過是要造個機會奚落罷了。
何秀雲似乎有些困惑:“他不在家,難道就沒有別的宅院給你住了嗎?我聽說,洛陽長孫可是大士族,怎麽連個安身的宅院都沒有嗎?要一個出嫁的女兒在省親的日子裏,厚着臉皮賴在夫家不成。”
我還來不及回答,一邊的由覃聽了,卻已經氣得跳起來,冷笑反駁回諷:“我們長孫家再不濟,那也是士族。比起那些滿身銅臭的商賈,不知要高貴多少?”
由覃是我從長孫家帶出來的侍女,跟随我多年。想她多年來跟在我身邊,也從來沒有見過我受過這等閑氣,自然是憤憤不平。
何秀雲一聽,便惱羞成怒,上前就是一巴掌:“連一個小奴都敢在這說話?”
那一巴掌的力氣不小,只那一下,就将由覃打得倒入我的懷中。我低頭一看,一邊的小臉立刻就紅腫起來,隐隐還有五只手指的印記。
我垂下眼簾,遮住自己的心疼和憤怒,将懷中的由覃扶起。
何秀雲還不解氣,怒聲罵道:“不過是給本家趕出來的小奴,也敢給我臉色看嗎?”說着,話鋒一轉:“弟妹,你年紀還小,卻也該知道怎麽管教下人吧?”
“是,都是無塵管教無方。我這就回去,好好教訓這個不知輕重的奴才。”我低頭應承,想着快點帶由覃回去上藥。
“教訓嗎?”何秀雲冷冷地笑道:“你不是‘無方’嗎?今天大嫂就教教你該怎麽給教訓這些自以為是的奴才,才能讓她們聽話!”她向兩邊使了個眼色,兩邊的侍女就立刻将由覃架起。
我心裏一涼,看來何秀雲是有備而來,今天是一定要給我一個下馬威,才會罷休。
“秀雲,”一個溫和的叫喚,大哥李建成滿臉無奈地疾步走來:“你在幹什麽?跟我回去吧!”說着,看着我的眼眸盡是歉意。
連李淵都要讓三份的何秀雲又怎麽會把有些懦弱的李建成看在眼裏?她下巴一揚:“我教訓一個奴仆,還用你來管嗎?”
一個男人在外,給妻子如此奚落,實在有些難看。
李建成臉色鐵青,并且難得拿出丈夫的姿态,不容分說地上前要去拉她:“這是弟妹的奴仆,自有她管教!你跟我回家去!”
“放開我,放開我!”何秀雲拼命地掙紮,一臉冷笑和心寒,冷嘲熱諷道:“ 怎麽?你們都是士族,就幫着對方。現在一個士族的小奴都可以欺負我了!?”說着說着,她突然猛地向李建成撲了過去,拼命地捶打:“你們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商賈又如何?要不是我爹的銀子,你們還當什麽士族?李建成,我是你的妻子啊!”最後一句,她是用盡全力地嘶吼出來。
此時,何秀雲發髻已經亂了,衣服因為厮打,也淩亂不堪。她眼神裏充滿了怨恨,絕望以及羞辱。
“啪!”一個巴掌打掉了何秀雲所有的氣勢。我吓了一跳,四個侍女倒是鎮定自如地看着這個畫面。
“你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現在跟我回去!”李建成背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是從倒在地上的何秀雲,慘白的臉色,顫抖的身體,我想象着,那是一張如何薄情殘酷的臉孔。李建成,似乎并沒有我以為那麽懦弱。他轉身便離開,甚至連扶都沒有去扶一下他的妻子。任由她倒在地上,也不去理會。
而他臨行前,對我,仍舊是無害的愧疚微笑。那個微笑,幾乎讓我以為剛剛那個一霎那嗜血的暴君只是一個幻影。但何秀雲後來崩潰的尖叫和痛哭聲,卻在清雅的荷花池久久回蕩。
我扶着由覃回到屋中,親自幫她上藥,讓她先行睡下。這小丫頭吃了這麽大的苦,依舊罵罵咧咧地餘氣未了。
我暗暗嘆息。都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我懂事起,身邊就有了一個只比我小一歲的由覃。這麽多年過去了,由覃依舊是如此激烈的個性,從來沒有沾染一絲我和哥哥的恬靜。無母,長嫂為母。新婦本來就是要受些委屈。我只是好奇,到底是誰叫來了大哥?這個李家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想到這,心裏更是亂成一團,直覺天氣更是悶熱難當。
用過膳食,我來到書房裏,要找出衛夫人的字帖,臨摹練習。
這是我的習慣。每每心神不寧,我不是作畫,就是練字。只有手忙了,心才能靜下來,閑下來。我才能獲得那片刻的寧靜。
夜幕降臨,清風撩人。一張紙打在我的筆上,立刻毀掉了我的一篇習作。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放下筆,決定妥協,将窗關上。看來清風和清靜,我只能選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盡量不要踩着地上的紙張,都是我的心血。
當我走到窗邊,卻怎麽也走不動了。
今夜太美了。
月牙如舟,沉雲如海,小舟行過,雲海微亮。
這樣的夜色,如何能錯過。
心思至此,我已無心再練。于是,我避開了仆人,漫步在園中,不知不覺來到蓮花池。這裏全然沒有下午的戾氣,也沒有了悲傷,沒有了争吵,平靜美好地給予我,天上人間的夢境。夜莺的低吟,是如此夜景最好的樂曲。
我突然想起,去年上巳節的奇遇,那時我赤着腳,踏着水,心裏是滿滿的幸福。于是,我脫掉鞋襪,将雙足置于池水之中。那股清涼直入我的心扉,讓我不禁滿足地嘆息。這股幸福,也讓我想起了他,那個輕薄我的少年。
他,不知道後來如何?他取走了我的發帶,他的笑聲帶着輕狂和一絲足以讓我驕傲已久的癡戀。那是我第一次能體會到,男人對女人可以如此羞澀,可以如此驚心,同時又是那麽幸福。他後來又出現在我的夢裏多次,只是每次他的臉就如初見一般模糊。只有輕狂和癡戀的笑聲,在我耳邊暧昧地回響,是如此親昵和溫暖。
微風徐徐,縷縷帶着荷花的清香,卻也帶着一絲微不可聞的苦澀。那是蓮子的味道嗎?
我伸手想去摘取面前的蓮花,想知道,這樣美麗的花朵是否也和我一樣,嬌媚動人,心卻是很苦。
可是,它離我似乎有點遠,幾次觸及卻沒辦法摘到。
這時一只大手突然伸了過來,幫我把花摘了下來。我回頭一看,月光下隐隐的輪廓,和我心中的少年,慢慢重合。
我的心像突然跳進了一只小鹿,胡亂地跳着,無法自控,愣愣地望着他。
是他?是他嗎?告訴我,是他!只有他,才會在我最孤獨,最寂寞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
他轉過來時,我的心突然像掉入了深淵一般,沉得讓我好痛,連表情都有些麻木。
是元吉,不是少年。
元吉輕輕捏着花,輕輕自喃:“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今夜的他全然沒有平日的暴戾之氣,祥和平靜,嘴角還帶着一絲愉悅地微笑。
但這樣的他卻更讓我害怕,他所詠念的詩句接下來是“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我不敢接話,假裝不知,心裏希望自己的沉默可以讓他識趣地離開。但是元吉依舊靠着我坐的岩石上,保持這份詭異的沉默。
“嫂嫂覺得我英俊嗎?”他突然來問我,打破了靜默。
“當然不!”話聲剛畢,我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有些愧疚地望着他。就算他的相貌不揚是事實,我也不應該這麽直接就說出來的。我的臉有些燥紅。
他笑了,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過了許久,他才勉為其難地止住:“呵呵,嫂嫂……呵呵,也太直言相對了吧?說不出,我是英俊的。也至少要安慰我:‘你以後一定會是個美男子’之類的吧?”
我頓時覺得他根本是在尋我開心,心裏有些生氣。我便起身,不管腳上仍然沾滿湖水,就套入鞋襪。
“叔叔,倘若覺得欺瞞更動聽,嫂嫂以後會識趣的。”說完,我就要走。
他連忙拉住我,聲音有些可憐:“嫂嫂,別走。我不逗你便是。”
“放手!”我直覺得就掙脫開,強迫自己不去理會他的祈求。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叔叔,請自重。”
元吉看着我,出乎我意料,他臉上的平和表象開始漸漸劈裂,随着清風消逝,眼眸中漸漸流露出暴戾和失望:“因為二哥嗎?因為他嗎?”說着,他冷冷地笑道:“長孫無塵,你不要自以為是了。他不會把你當妻子,他不會喜歡你。他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因為我二哥是一個只愛自己,沒心沒肺的畜生……”
“你住口!他是你二哥!”無論世民如何對我,他是我的丈夫,我就不允許任何人侮辱他。
“你,如果知道他做過些什麽。嫂嫂,與其說,我希望,不如說,我但願,你還會那麽維護他,你還能那麽維護他……”元吉聽了我的怒吼,卻顯得古怪的平靜,說完,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我想着他剛剛留下的表情,是一種冷清,就像初入李家時李淵看好戲的冷情。他口吻裏的必勝和肯定,讓我的心狠狠地打了一個冷戰。
李淵得勝而歸,滿城百姓夾道歡迎,大哥李建成更是帶着我們全家人郊外十裏相迎,隆重其事。
只可惜,我迎來了我的家翁,卻沒有迎來我的丈夫。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李元吉見到此景時,嘴角那抹諷刺的冷笑。
李淵似乎也為兒子的行為感到愧疚,向我解釋道,世民是作為他的信使去了大興向皇上複命,而且我的哥哥也一并随行。
我依舊用娴靜和體貼的微笑應答:“父親大捷,自然要快馬相傳。世民擅于騎術,理應為首選。無塵更是以父為榮,以夫為榮。”
李淵聽了,更是得意萬分,除了這場勝戰和即将到來的中秋以外,更重要的是他此戰還得到了另外一件戰利品:萬惜人。
這個萬惜人,長的妖嬈多情,雙目含春,一颦一笑都能奪人心魂。最重要的是她長袖善舞,聲如夜莺,婉轉動聽。更不用說,她出身江浙,一口吳侬軟語,更是讓男人骨頭都酥了。只可惜,她出身低賤,不是妓,而是娼。
狎妓其實本就是平常事,哪個士族不是有幾個要好的□□?但□□有兩種,一種為妓,是指有些才藝的女子,她們雖然也出賣肉體,但卻絕不是單純以色侍人。有些□□甚至可以選擇客人 ,她們大多數都是出現在士族宴會這類高貴的場合。第二種,則是娼,她們就完全不一樣,她們沒有才藝,只有美貌,因此,只要有錢,誰都可以糟蹋她們。這一類的女子,連嫁入士族為妾的資格都沒有,就是成為普通人的妻子都是違法。一日為娼,終生為娼。萬惜人就是其中一個。
李建成向來溫順,此時看見家裏出現這麽一號人物,臉上早就不見笑容。更不用說,大嫂從萬惜人進門起,就沒有給過她好臉色。我則是置身事外,不願去理會像這類長輩的荒唐事。李元吉早就住在了軍營中,此時更是家門不入,眼不見為淨。
但李淵卻依然故我,和萬惜人如膠似漆。美人在懷,讓原本有些蒼老的他竟然開始有了些年輕的活力。
中秋節過去了,世民依舊沒有回來,甚至來一封家信都沒有寄給我。我卻一點也不意外,他不能回來的消息。因為他的消息早就有另外一種方式傳到了家裏,讓李淵在中秋節過後大發雷霆。就連我這個妻子都受到牽連,被罰跪在宗廟。
空蕩蕩的宗廟格外清冷,秋風蕭索,更讓人覺得陰風刺骨。祖先的靈位擺得整整齊齊,發出莊嚴和悲苦的死亡氣息。但這些都比不過我內心的凄苦。
金枝玉葉?我在心裏冷笑了一下。我真的很想看看,用五千兩黃金塑成的“金枝玉葉”到底是什麽樣子。這個“千金一笑”倒是名副其實。
我從來不知道李世民是如此浪漫的公子。為了楊喬公主的一笑,世民用皇上禦賜的五千兩黃金塑造了一棵真正的“金枝玉葉”作為中秋節的禮物,獻給這位美人。用黃金作樹枝,碧玉做葉子,各色的寶石做成牡丹花。聽過精致到了極點,連清風吹過,都能聽見玉葉被吹拂的響聲,如同樂聲。真的很難想象,那是怎麽樣的一種奢華。
難怪一向脾氣溫和慈祥的李淵聽到時,青筋暴出,目瞪如鈴,氣得當場就将書案翻了過來。我想,如果世民當時在場,李淵應該會一劍将他刺死都說不定。李家一向不是奢華之家,相反,倒是典型的軍人世家。不講奢靡,不講享受,只是實用就好。家裏倒是士族中難得的樸實。
想到這,我不由笑了起來。這個李世民到底有多大膽竟敢在家裏人如此節約之下,依舊可以一擲千金地大耍豪氣?這個人的膽子真的不容人小視。這樣的人,野心也絕對不會只限于眼前的勝戰。
李世民,你到底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我跪在宗廟前,看着他的祖先,問着自己,我的夫君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原本要跪三日的宗廟,最後李淵也覺得因為世民的過錯,讓我受罰,有些沒道理。一日後的清晨,就悄悄叫人放我出來。
我沒有讓來人通知由覃,因為我知道,一日一夜不曾安睡過的我一定一臉憔悴。由覃見了,只會更加傷心而已,何必呢?
我一步一瘸地向屋子走去。真巧,又來到了荷花池。我坐在假山石的後面,靠着石頭,看着已經枯敗的殘蓮,好不凄涼的模樣。耳邊不由響起元吉的話:“他只會愛自己……永遠不會喜歡你……”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其實我心裏還是被這句話狠狠地傷到了。原來只要嫁了人,無論一開始是多麽的不願意,心裏還是希望自己的夫君最後都能喜歡自己,甚至有些篤定,自己一定會是他最特別的人。原來,都是我自己在哄自己的謊話而已。
“……聽說,二少夫人還在宗廟裏跪着呢!”一個侍女有些惋惜地說道:“她真的是無辜受累。”
我聽到自己的稱呼,吃了一驚,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把身體縮成一團,躲在石後,靜靜地聽着。
另外一個侍女似乎很是贊同:“是啊,其實二少夫人一點錯都沒有。”說着,她突然充滿羨慕的語氣:“我們二公子真的太闊氣了。‘金枝玉葉’!我簡直無法想象,那到底是什麽樣子?五千兩黃金!我的媽呀!那到底是多少啊?”
她的同伴卻不以為然:“真正讓人羨慕的是那個公主。她一定跟天仙一樣。我們二少夫人已經是個美人了。但是二公子還是在中秋節前的游園對公主一見鐘情,你說,那個公主到底有多美啊。他們的相遇,就像說書一樣。美麗的公主遇到了高大英俊的武将。”
我幾乎可以想象出這個侍女此時羨慕的迷離微笑。
“呵呵,真的好美。不過,大人似乎很生二公子的氣!”
“那有什麽!”她理直氣壯地說:“如果二公子取了公主,那更是天大的喜事。大人高興都來不及,那還會真的生二公子的氣啊?”
“那倒是,”同伴突然有些悲傷地說:“那麽二少夫人怎麽辦?”
侍女似乎也有些為難,語氣中也有些不舍和不平:“是啊,二少夫人好可憐!剛嫁進來沒多長時間,就可能被休離。”
同伴嘆了口氣,卻是滿滿的無奈和理所當然的矛盾:“那也是沒辦法啊!人家是公主,怎麽能做小妾?再說,二少夫人又不像少夫人那樣帶着一大推的嫁妝。除了是世交,她對這個家也沒多大貢獻吧!相比起公主,她實在算不上什麽!”
“也是!別說了。再慢一點就……”
人聲漸漸遠去,我慢慢地舒展開身體。
我就這樣看着殘蓮,想起吳均的一句詩:“願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鮮。”看來,我的“君”是不會趕在我還“鮮”的時候,來看我一眼。再說,以色侍君向來不會長久。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長孫無塵,自認雖然不是學富五車,但也是飽讀詩書,如今卻不如一個侍女看得清楚,看得透徹。
我對于這個家,沒有貢獻,是嗎?
是,我對這個家的确沒有任何用處,任何一個女子都可以取我而代之。一個被休離的女子除了出家,別無可選。我出家了,哥哥怎麽辦?我們這段婚姻是他事業的基礎。
我絕不能冒這個險。
貢獻嗎?我似乎開始對于這個詞有了更深的體會。
一直以世民為所有目光集中點的我似乎忽略了很多事實。
我坐在蓮花池邊思考了很久很久,慢慢地理清自己的思緒,久得連我自己都不記得到了什麽時辰。直到由覃聽到我從宗廟出來的消息,到處找尋我。我這才跟着她,回到屋子休息。
作者有話要說: 幸虧各位等候多時,這一篇,我寫的長了點。請大家多多提意見
☆、姨娘
清晨,雨露未幹,有些濕意。我不顧昨日跪宗廟的辛苦,來到園中,采集露水,準備九月重陽的菊花酒。說起來,這士族妻子的生活真的并不清閑,每月一個節日,就足夠有心人忙上一個月了。
這時一個身影神秘地從花園裏快速溜過。
我身着一件鵝黃袖衣,粉綠儒裙,随意紮着發辮,藏在菊花叢中,倒是隐秘得很。由覃貪睡,也沒有跟在我身邊。想來這人定是沒有發現我。
我放下采集用的玉瓶,偷偷地跟在其後。
原來是萬惜人身邊的侍女小芹。她懷抱着一個小包袱,來到李府後門,突然,迅速地向後張望。我連忙躲在假山石後,覺得有趣。
她似乎松了一口氣,覺得安全,熟練地敲了敲後門,就聽大門外回應了三聲。小芹便将門開了一條隙縫,似乎要塞什麽東西出去。
原來是她偷取府中財物,想将它變賣換錢。這在府裏也是常事,若是在平時,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了。但是,今天,我卻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你在幹什麽?”我嗓音依舊輕柔,口吻裏卻是不容置疑的威嚴。我假意路過,看着她手裏的包袱立馬掉了下來。原本伸入門內的手也立刻縮了回去,就聽見門外是一陣慌亂急速的腳步聲。
小芹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口中不斷支吾:“我……奴婢……只是……”
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包袱裏是什麽?那人又是誰?”
小芹聽了,立馬就給我跪下,苦苦哀求:“二少夫人,饒命啊!奴婢實在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啊!”
苦衷!?我內心冷笑一下,為什麽每個做錯事的人都會說自己有苦衷?難道有苦衷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做錯事了嗎?
“別怕!”我輕輕地扶起她:“你先告訴我,包袱裏面是什麽?”
她仔細地觀察我的面色許久,确定我絕不會害她,這才向我坦白:“是萬夫人,不,萬惜人用剩下的燕窩。”
看來,這萬惜人在李府應該受了不少氣,連下人都知道我們李家人看不起她。
“小芹,你知道盜取府中事物,有何懲戒麽?”我話語未畢,就見她的身子立刻開始哆嗦起來,想來,她是清楚的。
李淵以軍法治家,最恨就是盜竊和欺騙,于是這兩項的懲罰就特別嚴重。小芹這樣的賣身奴婢,盜竊府中財物,怕是會被斬掉雙手。
“二少夫人……”她滿目都是驚恐,話語未開,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厲聲阻止她的哭泣:“別哭了。這裏很快就會有人來,快點把東西收拾幹淨,跟我到屋裏,我有話要問你。”
小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竟然想不到,我會放過她。但是,她卻絕不會放過可以逃脫的機會,連忙撿了包袱跟着我,回到我的屋裏。
小芹依舊手足無措地跟着我回到我的屋子裏。一旁等候多時的由覃見了小芹,更是一臉的驚訝,好奇地望着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帶着小芹回來。
我進了屋,讓由覃給小芹置了座。我慢慢地喝着由覃為我準備好的熱茶,看着小芹膽顫心驚坐着。
我看着她的恐懼似乎差不多到了極點,才溫柔地開口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此次叫你來,和這燕窩無關。只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小芹含着害怕的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奴……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聲音帶着難忍的哭腔。
我假意不見她的眼淚,笑道:“這不是什麽大事。只是萬夫人來了多日,一直相伴父親。我找不到機會去拜見她。就想問你,何時拜訪才不會冒昧?”
小芹吃了一驚,怎麽也不曾想到,我叫她來此,就為了這點小事,似乎完全忘記了剛剛偷竊之事。她愣了半響,确定我的問題,才急忙回答道:“何時都不冒味,萬夫人她巴不得有人去拜訪呢?”
“哦,這話如何說起?”我好奇地微微一挑眉,問道。
“萬夫人自從來了以後,除了大人,都沒有人願意和她說話。上一回,她在園子裏遇到少夫人。少夫人理都不理就徑直離去。可把婦人氣壞了,當晚就抱着大人哭了好久。大人雖然生氣,但也只能安慰而已。夫人常常說,她在李府還比不上少夫人的一條波斯狗……”也許因為害怕,也許因為緊張,小芹噼裏啪啦地地說個不停,突然意識到自己口中都說了些什麽時,立刻把嘴閉得牢牢地,再也不說一句。
我似乎并沒有聽到剛才的話,嘴角依舊是微笑,柔柔地說道:“那就好,我這兩日就要去拜訪萬夫人。你幫我跟她說一聲。”
由覃聽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要去拜訪一個娼女。我視而不見由覃的吃驚和目光裏的反對,吩咐道:“由覃,去我屋裏,取二十兩來。”
由覃對我使了使眼色,我加重了口吻中的嚴厲和堅持:“由覃!”
她只能跺了跺腳,轉身去取。
我示意,她将銀子放置在小芹眼前。小芹已經吓得說不話來,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二十兩銀子,對我來說,并不多。但對于像小芹這樣的賣身奴婢,卻是半年的工錢。有時如果遇到苛刻的主人,說不定比一年的工錢還要多。
我溫和地說道:“今日的事,我不會再提。無論,你有什麽苦衷。我想,這二十兩都能解你一時燃眉之急。以後有困難就和我說,這樣的事,不可再做了,懂嗎?”
小芹起身,含着淚,對我深深一拜:“多謝夫人,小芹沒齒難忘。”
我搖了搖頭,憐惜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做奴婢的,其實日子也很苦。侍奉人的活,既要受氣,工錢又不多。也确實難為你了。”
小芹頓時伏地大哭起來。我靜靜地待她哭完,才上前扶她起身,抹去她的眼淚:“好了,別哭了。就快到辰時了。萬夫人怕是找你了,快點回去吧!”
小芹還是堅持地給我叩了三個響頭,方才離開。
當夜,小芹就給我傳話,說,萬夫人聽了我的請求,心情大悅,她明日便有空,我可以前去拜訪。
第二日,我正裝打扮,穿上我較為正式的蔚藍細衣,梳着端莊的單面翻刀髻,敷鉛粉、抹胭脂、塗鵝黃、畫黛眉、點口脂、描面靥、貼花钿,極力顯得正式隆重。雖然,由覃對我的做法一直不諒解,但也只能忙裏忙外地幫我裝扮。
最後,我吩咐她:“由覃,将我的琉璃竅星簪,拿出來,用黃楊木盒裝好。”
由覃聽了,終于爆發了:“小姐,那對簪子是你的嫁妝,也是我們從長孫家裏帶出的唯一值錢的東西。你怎麽可以……”
“由覃,你越矩了!”我用從來沒有的厲聲喝道。
由覃聽了,眼眶立刻就委屈地紅了起來:“小姐,由覃是……”但見我一臉堅決,她只能低着頭流着眼淚照辦不誤。
我來到萬惜人所居住的芬麗閣,雖然房子都是相似,但門口“芬麗”二字卻是李淵親自所書。我想,李淵應該是極愛這位寵妾吧。
我進到廳中,坐在偏席,等着萬惜人出來。看着廳中的擺設,全然不同府中其他地方,極為華麗講究。看着我面前黃楊木的桌案,就已經極為名貴了。
很快,萬惜人就出來了。她比我上次見到時,更加嬌媚。身上的衣服不同于我們平日約束,全是用上等的錦紗所做,用金絲線繡滿花紋,遮住嬌軀,卻是若隐若現的性感。
果真是一個尤物,我心裏暗暗感嘆。
我見她來,連忙起身行禮:“無塵給萬姨娘請安。”
萬惜人聽了,極為歡喜:“你叫我什麽?”
“姨娘啊!”我帶着無知的微笑,理所當然地說道:“您現在服侍父親。我們作為晚輩稱您一聲姨娘,怎麽都不為過啊!”
“對的啦,侬說得對!”她開始極為滿意,不由說出了吳腔:“侬坐吧!快給二少夫人上茶。”
待仆人上好茶,我有些歉意地對萬惜人說:“本來,無塵早該拜訪姨娘。但是父親一直在姨娘這,我怕會叨擾,所以不敢來。姨娘千萬不要怪罪。”
萬惜人聽了得意地笑道:“怎麽會呢?你能來已經很好了。”說着,小嘴一癟:“哪像某人那般自命不凡。”
我假意聽不出她所指何人,招手讓由覃呈上發簪:“初次拜訪,這點心意,聊表孝心,望姨娘笑納。”
萬惜人一聽有禮,兩眼頓時亮了起來,連忙打開看,不由驚嘆:“好美啊。二少夫人,你如何得來那麽精致的發簪啊?”
我看着那對琉璃竅星簪在她手裏把玩着,心裏卻暗自滴血。
那是我母親出嫁時,最珍貴的陪嫁之一,由洛陽最有名劉家坊所造。整只簪子由七朵茉莉組成的花團,七朵茉莉由七色琉璃所致,每朵茉莉垂下一串七色水晶珠,每串水晶排列各不相同,在陽光之下,有着七七四十九種變化,再加上琉璃茉莉本身又有七色,更是變化莫測,耀眼奪目。這只簪就是取其“七竅玲珑心”,暗喻我母親聰明伶俐,乖巧過人。
雖然百感在心頭,但我依舊笑答:“這是無塵的家傳之物。”
萬惜人聽了,連忙放回盒子,雖然滿臉不舍,但還是謝絕:“這麽珍貴,我怎麽好意思收下呢?”
我笑道:“姨娘自然應該收下。無塵素來穿戴不得這些貴重之物。這只發簪,于無塵只能躺在盒裏,做觀賞之用。”
我起身,親自拾起發簪,走到萬惜人面前:“但姨娘就不同了。天生麗質,難以自藏。美人配寶物,這才是絕配。”說着,我幫她別在發髻上,并叫人取過銅鏡:“姨娘,看。這等天下無雙的寶物,只有姨娘這等貴人才配得起。”
萬惜人見了鏡中的自己,也是愛不釋手:“我說也是。連大人都說,我有鳳儀之……”話剛出口,她連忙慌張地睨我一眼。
我心裏聽見後是一陣心驚肉跳,表面上仍是平和,仿佛全然沒有聽見此言,正在全神貫注地幫萬惜人調整發簪。
她見我如此,放下心來,更是開心:“那我就厚顏笑納了,二少夫人。”
我故作有些不快:“姨娘為何如此見外?叫我,無塵便是。”
“哎,無塵”她嘴角立刻揚起甜甜的笑意:“來人,将大人上次叫人從大興帶來的西域葡萄酒給無塵帶回去兩缸。”
我自然知道這葡萄酒來之不易,價值不菲,就要推辭:“姨娘,不用了。我現在一人在家,我又不是飲酒之人,怕是會糟蹋了這等好酒。還是留着給父親大人用吧!再說,哪有小輩拜訪長輩,還帶東西回去的?”
萬惜人聽了我的話,仔細地想了想,只好答應:“那好吧!無塵,你以後常來玩啊!我這有好多好東西,到時,你喜歡什麽,跟我說。不要客氣喔!”
我笑着點頭:“只要姨娘不嫌無塵煩,無塵以後定是會常來叨擾姨娘了。”
我們二人又拉着聊了好一會家常。等到李淵回來時,看見我們二人和睦相處,也甚是開心,要留我下來一共用飯,但我卻不願耽誤他們二人相處,便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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