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3)
武将的陽剛,又不同于元吉的勇猛,他目光裏的睿智是他最耀眼的地方。
父皇帶領六隊一百二十人,太子帶領兩隊四十人,一起驅打由宮人扮演的白面朱衣赤腳鬼。瑜兒扶着我與衆人一路跟着他們,小心地看着。我很快瞥見月燦帶着兒子,也沖在人前,不斷地高喝助威。世民呢?即便只是大傩,他依舊是沖鋒在前,玩得不亦樂乎。
忽然,一個原本不斷向前的隊尾小鬼,突然轉向,沖開了驅魔隊伍,直沖沖地向後宮女眷撲了過來。瑜兒連忙擋在我面前,緊緊地護住我。我看着塗着厚厚□□的臉,眼睛裏盡是殺意。我即便身披皮裘鬥篷,依舊冒出冷汗。周圍亂成一團,我連忙扶住瑜兒,本能護着肚子,可是他一把尖刀卻在手無寸鐵的女眷中,硬是殺開一條血路。我直覺這個人是針對我來的,而我在人群又要護着孩子,又要護着自己,更是動彈不得。
瑜兒扶着我,一邊推開人群,一邊大喊救命。而小鬼卻不依不饒地追着。眼看他離我越來越近,我幾乎能聞到他身上沉香氣息,我心裏一陣亂跳,還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大喊:“世民!”就在這時,一只手擋在我面前,立刻被刀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而世民用弓弦勒住小鬼的脖子。
我從未見過世民在戰場的模樣,而此時他依舊帶着面具,鳳眼裏閃着暴戾和殺意,沒有一絲人性。他一只腳踩在刺客背上,眼看刺客就要用短刀割斷弓弦。“咔嚓”一聲,世民一下折了他的手臂,“梆“短刀掉地。世民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聲音冰冷如閻王:“誰派你來的?”刺客兩眼已經泛白,但世民下手毫不留情,根本沒有一絲憐憫和遲疑。當我見到世民時,原本狂跳的心終于平靜下來,頭腦也清晰了許多:“別殺他。”可是,已經太遲,世民早就擰斷他的脖子。那人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摔在地上,一動不動,再沒有剛剛的兇神惡煞。
世民緊緊地抱住我:“別看!”他焦急地不斷地吻着我:“你沒事,對吧?無塵,快點告訴我,你沒事!快點告訴我!要不然……”他唇那麽冷,那麽勇敢的他雙臂此時卻在發抖,我緊緊地抱住他:“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老天爺!”世民摟得我更緊了:“要是我沒有趕到……”
“你來了!”我安撫着他。
“你不明白!”世民挫敗低吼:“我一直找你,可是找不到。後來,我聽見你喊我。你喊:‘世民’。”說着,他聲音都快顫抖了。
我摘下他的面具,望着滿臉冷汗的他,心疼地擦着:“我在這,世民,我在這。我沒事。”我把他的手放在肚子,讓他感受孩子平穩的安睡:“孩子也沒事。我們都平安。”
世民再次擁我入懷:“無塵,無塵……”
我們夫妻二人,毫無顧忌,彼此擁抱,感受着劫後餘生的喜悅和餘驚。就在我看見刀刃,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想要喊的是:“世民!別過來!”原來,他在我心裏是那麽重要。原來,我已經愛上了他。愛,就像我們的孩子,早已經來到,而我卻未知。
父皇為此大怒,下令嚴查。太子認為是薛仁杲的殘兵。我卻不甚贊同,如果是薛仁杲的殘兵,首先要殺必定是父皇。而刺客要殺的是我。
這是一個開始,一場沒有刀劍的戰場正在悄悄地來臨。雖然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開始,但我已經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回到府裏,我和世民已經沒了心情,早早應酬了一家老小,回房休息。他特地打發了宮女,自己打着宮燈,一手扶着我,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在回廊上走得特別慢。不知是舍不得月光,還是舍不得舊的一年。
我突然想起,自己嫁給世民那一天,被衆人擁入房裏。那時,李家親朋好友衆多,場面實在混亂,我早已不記得許多,可是只記得世民緊緊地盯着我,一刻也不放松。那目光裏是熱情,堅持和信任,數年過去,我們都已經快為父母,留在我記憶中,只是他。
“在想什麽?”世民渾厚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還在害怕嗎?”
我握住他有些顫抖的手:“沒有。”說着,我不由一笑:“不過想起我們成親的事。”
世民笑而不語,眼眸溫柔地望着我,等着我繼續說。
我因為回憶,臉頰也染上緋紅:“我還記得,你不喜歡我。一點不願意……”
世民停頓了一會兒,拉開我們房門,故意挑眉問道:“不願意什麽?”
“沒什麽。”我羞澀于自己如此越矩,便打了馬虎眼,轉身走進房門。我一進門就驚呆了。房裏都是紅燭,将房裏染成一片霞紅,如夢似幻。
世民走到我身後,輕輕地摟住我:“這是我們第一次守歲。”宮女早已經不知被他打發去了哪裏。他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引得我哆嗦,低沉地問道:“你剛剛說,我不願意什麽。”
“夫君。”我轉過身,抱着他,嬌笑:“我好困了。”
“行啊!”世民說着:“我也困了。”他就開始解自己衣服,把我吓了一跳。
“別,別,別”我連忙挺起自己肚子:“夫君,我都要生了。”
世民揚唇一笑,帶着一股邪氣:“那你就告訴我,你剛剛沒說完的話。要不然,我就要繼續我剛剛沒做完的事。”
“夫君……”我拉着他的手,軟軟地勸。
“說……”他一手已經開始解我的佩帶。我這才知道,他不是說着玩的。我連忙投降:“我以為你、你不願意和我圓房。”
“哈!”世民大笑地反手一抱,短促而用力地吻了我一下:“我不願意!?我可盼着呢!每天都在外面,我都板着手指頭算,我的小妻子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我越聽,臉越是紅,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今日,我終于知道他對我來說是怎麽樣的存在。心因為他的話而悸動。
世民将我抱起,走到床邊,把玩我的手指,在我耳邊低語:“我那時年紀太小,可沒有自信能夠等到你準備好的時候。所以,我離開你。”他緊緊地抱住我,撫摸着我的肚子:“但現在不一樣,我絕對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無塵,你一定要在我身邊才行。聽到了嗎?無塵,你是我的,上蒼也不能奪走你。”他把臉埋在我的脖頸,他急促的呼吸讓我能感覺到今晚他的害怕和恐懼。想到這,我的心早已經融成一片。我伸手撫摸他臉頰,用我的臉頰摩挲他的:“好,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他嘆一口氣,溫柔卻堅定不移地說:“我們要一起走下去。”我回頭,望着他明亮柔情的鳳眸:“會的,我會一直一直和你走下去。”
他欣慰微笑,緊握住我的手:“無塵,別再讓我找不到你。”
我回之一笑:“那麽夫君就別再松開我的手。”
他再次擁我入懷,撫摸地我的背脊,過了許久,沉沉地說:“永不。”
作者有話要說: 兩更啦!呵呵,大家看看吧!
☆、燈市
初一,世民早起趕去年頭的早朝。雖然他臨走時,再三囑咐宮人不得打擾。但我還是被人早早吵醒了
平陽公主月燦已經很不客氣地帶着一家子來串門子。她一進門,看見楊喬就嚷道:“呦!前朝公主也在啊!”一句話,讓劉尚宮蒼白了臉,楊喬繃起了臉。
我連忙賠笑,行禮:“公主,給您拜年!”
但月燦不吃這一套,眉頭一皺,不耐煩地說:“二嫂,要是你也來這一套。我這就回去。”
我早習慣她的無拘無束。我回憶起,柴紹每次看她刁蠻的眼神都是寵溺和憐愛,我這做嫂子還能說什麽。
我笑看着被乳母們抱着被打扮一新的兩位公子:“這是令武嗎?長那麽大了!”我從乳母懷裏接過柴令武,細細打量着他:“這孩子長得真好。”他滿月酒時,我見過一次。只是那時,五官還沒有張開,如今的柴令武越看越像父皇。他一笑,一雙桃花眼如同彎月,能把人的心笑化成水。比起哥哥,這個小家夥的脾氣好得不得了。只要人抱,就會笑個不停。
也許是我一直抱着令武,沒有注意到柴哲威一直緊緊地盯着我,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最後,他一把掙脫開自己的乳母,沖到我身邊,用力扯弟弟的襁褓:“伯母是我的!我的!我的!”口吻霸道地理所當然。即便好脾氣如柴令武,也被哥哥粗暴的行為吓得哇哇大哭。
月燦一個箭步沖上來拉開他,禁止他繼續對弟弟施暴,厲聲責備:“柴哲威,不要逼我大年初一就揍你!”
柴哲威依舊使勁掙紮,最後掙紮不成,也委屈地哭了起來:“我要伯母!我不要弟弟!我要伯母!”
這一大一小還真快把整個承乾宮鬧翻天了。這時,楊喬上前來到我身邊,對月燦施禮:“公主,王妃,妾身來抱小公子吧!”
我還沒說好。小霸王又不幹了,趁母親不備,上前一把推開楊喬,氣勢洶洶地說:“走開!不許碰我弟弟!”
楊喬的眼睛立刻被這侮辱逼得紅了一圈。
月燦聽了,幾乎要昏過去,咬牙地瞪着自己兒子:“柴哲威!”
我見此,把令武交還給乳母去哄,溫和地笑着對柴哲威說:“哲威,為什麽不讓楊孺人抱令武?她是喜歡令武,才想抱他。你不希望別人喜歡弟弟嗎?”
“我當然希望別人喜歡弟弟!”柴哲威可不是那麽好哄的:“可是我不喜歡她。”
我依舊溫柔:“為什麽?你才第一次見到她,怎麽就不喜歡她?”
柴哲威憋紅一張小臉,嘴巴張合幾次,也說不出理由,最後只能直着脖子說:“反正就不喜歡!”
我看着這張和世民極為相像的小臉,鼓着肉鼓鼓的腮幫子,嘟着紅顏小嘴,一雙鳳眼盡是委屈,看着他賭氣就像看着世民嘟着小嘴不高興,一顆心都軟了。我暗自好笑,故意板着臉:“那伯母讨厭你,好嗎?”
“不好!”柴哲威立刻撲到我大腿,用力地搖頭,悶悶地要哭:“我不要!伯母為什麽要讨厭我?我長得好,又聰明。”
月燦在一旁大笑起來:“誰說你‘長得好,又聰明’了?”
柴哲威理直氣壯地回嘴:“我聽府裏的侍女都是這麽說的。”
我好容易忍住笑,故作嚴肅:“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歡你了!”
柴哲威哭得拉着我的衣擺:“不要!伯母不能不喜歡我。”
我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伯母喜歡知禮的孩子,不喜歡懂不懂就讨厭別人的孩子。”
“那我做知禮的孩子!”
“真棒!”我讓瑜兒把柴哲威抱進我的懷裏:“知禮的孩子現在會和楊孺人說,對不起。”
柴哲威把臉埋在我脖頸,哭紅的小臉,不情不願地說道:“楊孺人,對不起。”對方只能點頭接受。
我看着他,忍不住用力地親了他的小臉一下:“哲威最乖了。伯母最喜歡你!”
柴哲威也用力地摟住我的脖子,給了我一個童吻:“我也最喜歡伯母!我以後要娶伯母!”
這一句話不但吓到在場的所有人,還激怒了剛剛回來的世民。世民上前二話不說從懷裏抱起柴哲威,一把扔給和他一起回來的柴紹:“你兒子還真敢想!”
柴紹連忙接住,按捺住哭鬧的兒子,苦笑道:“你還真和孩子計較?”
柴哲威可不是那麽容易屈服:“我就要娶伯母。”
“就你?”世民冷笑,輕蔑地撇了他一眼,嘴角揚起不懷好意:“你晚啦!你伯母已經嫁給我了!你去找別的姑娘吧!”
果然,柴哲威憋着小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旁的令武已經不哭,咬着小拳頭,睜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哥哥為什麽又發脾氣。
月燦惱怒地狠推了自己兄弟一把:“別欺負我兒子!”
我也責備地瞪了世民一眼,連忙上前去哄:“哲威,乖!伯母抱!”
“抱什麽抱?”世民眉頭一皺上前,又把孩子塞給柴紹:“你肚子都那麽大了!”
柴紹嘆口氣,好脾氣地拉住月燦,溫柔地笑哄兒子:“哲威,你看伯母肚子裏有了孩子。以後,他就可以出來和你玩。那你就是最大的哥哥。所以,你現在要開始做個好哥哥,好好保護伯母肚子的孩子,你說,好不好?”
柴哲威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我,委屈地抹了眼淚,點點頭:“好!”
月燦見兒子開心,臉上也有了笑容,但還是忍不住點了點兒子的頭:“真沒用!給人激一下就哭!”
“好啦好啦!”柴紹攔住妻子孩子氣的行為,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過年呢!”
月燦嘟着小嘴,想說什麽,只能就罷,
我看着他們,心裏是說不盡的欣慰。想當年,月燦絕食,不願嫁給柴紹。如今,整個長安都知道只有柴紹才能讓盛怒的平陽公主平靜下來。
這時,瑜兒很機靈地讓宮女取過許多果子,布置了一桌。畢竟是孩子,一看到點心,眼淚還沒有幹,就跑去吃了。
月燦看了我,又看了許燕兒和楊喬,笑道:“舊年,二哥是桃花朵朵開。新年恐怕是貴子多多來吧?”
世民莞然,拍拍我的肚子:“你說呢?”
月燦仔細看了看,肯定說道:“我看是兒子。”說完,她誇張地長嘆:“我原本想,若是個女兒就好了。女兒就嫁給我們家哲威,要不然令武也可以。”
世民大笑:“慢慢來嘛。女兒肯定會有!先生兒子,才能好好愛護我女兒。”
什麽?慢慢來?我忍不住瞪大眼睛看向世民。他這是打算讓我生幾個啊?
過年是百姓休息,但皇家卻是更忙了。世民從初一開始,就不斷進宮商讨政事。正月初四,父皇以陳叔達為納言,命世民出鎮長春宮(位于大荔縣朝邑鎮北寨子村),整頓河東軍務。河東,那便是洛陽。整頓了後方,洛陽是遲早的事。世民幾乎接到旨意,就立刻啓程,連家都沒有回,急沖沖地上任了。
李力只留下他一句口信:“平安”。不需要話語,不需要筆墨,兩個字是對他,也是對我。我懂,他也明白。
初六,哥哥也許因為世民離開家,他特地放下府衙裏的雜事,上門陪伴。
這幾年不用随軍,他已經白淨許多,也胖了許多,臉上終于有了肉,越發精神斯文。我心裏暗自決定要送嫂嫂許多珍品,感謝她将哥哥照顧地如此好。
尤其是看着越加粉雕玉琢的長孫沖前,我心裏更是喜滋滋的。沖兒已經三歲,聰明活潑,喜歡鮮豔的東西。宮人拿果子給他吃,他總挑鮮豔的果子。但他也不吃,只是用胖嘟嘟的小手把玩,時不時揚起咯咯的笑聲。這讓一旁侍候的宮人都喜愛他不已。
嫂子也有了身孕,即将臨盆,因此不便前來。只有哥哥帶着沖兒過來拜年。
我笑對哥哥說道:“沖兒長得像你,尤其是眉眼。”
哥哥揚起一邊眉毛,表示懷疑:“我怎麽覺得他還是像母親?性子溫和……”說着這,原本洋溢着慈祥的眼眸黯淡不少。他見我擔憂地望着自己,連忙換了話題:“世民去長春宮了。你一切還好嗎?這可是嫡長子。”
我聽了,也不掩飾自己心裏的擔憂,嘆氣道:“你們都說是兒子。萬一是個女兒,可如何是好?”
哥哥倒是毫不介意:“這有什麽要緊?再生就是!這屋裏的女人還能動你不成?”
聽到這話,我腦海裏不由冒出了許燕兒蒼白的小臉和刺客厚重的妝容,臉不由慘白,心底的害怕讓我背脊頓時冒出冷汗。
哥哥何等敏銳,一眼便看出:“怎麽?真的有人敢動你!?是誰?”
我斂眸掩飾,鎮定心神,故作輕松:“我如今是秦王妃,想害我的人怕是數不勝數。”
哥哥目光頓時冰冷:“那就見一個殺一個。”
“殺得過來嗎?”我淡淡地撫摸自己的肚子:“秦王妃的位置只有一個,但是愛慕秦王的女人卻如天上星辰。”幽幽長嘆:“只要他心裏有我,誰也傷不了我。他心若沒我,我做什麽,也是無用功。”
哥哥聽了,反倒楞住,久久沉默,最後苦笑:“女生外向。”
我又是慚愧又是羞澀,看着玩得開心的沖兒:“倘若是個女兒,就許配給沖兒吧!哥哥,看如何?”
“這也好。”哥哥似乎想到什麽,不由一笑:“秦王從我們家娶一位,總得嫁一位。”
“落元啦!落元啦!”長孫沖前興奮地沖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嘟嘟,落元啦!”童言童語透着一股子純真,讓人忘卻多少煩惱。
哥哥無奈地微笑抱起他,耐心地糾正:“是‘落雪’,不是‘落元’。是‘姑姑’,不是‘嘟嘟’。來,念一遍‘姑姑’。”
“嘟嘟。”
“姑姑。”
“嘟嘟。”
“姑姑。”
“嘟嘟嘟嘟……”
“……”
哥哥忍不住翻白眼的神情,讓我暗地裏笑了許久。
我坐在榻前,縫制給孩子的小衣,聽着尚宮将宮內雜務一一彙報:“皇太孫就要百日。齊王妃邀請各宮嫔妃夫人于二月十二日花朝節前去觀花。宇文昭儀送來了子孫燈一盞。”
“皇太孫百日請秦王親自過去祝賀,賀禮按制便可。将白玉寒心牡丹三株花枝送到齊王府上,說我身子不便無法出席。幫我謝謝宇文昭儀,把琉璃八寶簪子獻上。”我檢查着手中的繡品:“父皇最近牙齒不好,幫我做些家鄉的軟果子。哥哥送來一把天宮琵琶,将它呈上給太子作為賀禮。再送去尹德妃和張婕妤幾匹新的蠶絲錦花緞子。上回給裴寂夫人的西域香料應該少了,再送去些。劉文基夫人那……”我想起最近劉文基夫妻不和,更是與小妾大吵,偶爾也聽世民說起,他經常把首義之功挂在嘴邊,不斷地抱怨皇上不公。我在宮裏也越來越少見父皇召喚他。
“殿下?”管事尚宮見我久不語,疑惑地擡頭望着我。
我連忙回過神來:“什麽也不用,按照與同品級的夫人那樣即可。”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會更好些。
尚宮一一記下,便起身告退。
我揉了揉額頭,閉目養神:“瑜兒,還有誰?”
瑜兒幫我捏着肩膀:“還有一位內官。”
“宮裏的?”
“是,甘露殿。”
我張開眼睛,示意讓他進來,整了整衣服。
來人是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孩子,生得白淨,聲音細嫩:“小人叩見秦王妃,殿下安康。”
我微笑:“多謝公公。不知有何事?”
“喜事。”他笑道:“管事公公讓我告訴秦王妃,宮裏各位殿下都安康,許多年前不舒服的也好起來了,身體好的現在精神更好了。這都是因為秦王妃常來宮裏,讓各位殿下開心。”
“是嗎?”我見他眸中喜悅,想必是來讨賞的。我向來對宮人出手闊綽,從來不惜金錢,哪怕只是一點宮內的消息。每年這樣太監宮女,我不知道要見多少。但他的話裏卻句句透着玄機,顯然他自己并不知情。雖然周圍的人也未必聽得出來,而開始句句刺中我的心。
我面色依舊,笑對瑜兒說:“去,拿些銀子給這位公公。”
“小人怎麽敢?”
我莞爾:“公公何必客氣。過年,原本是要去宮裏拜見各位姨妃,可身子不便,已經是少了禮數。那麽冷的天,您來承乾殿也的确不容易,全當酒錢。”
“謝殿下。”他便收下銀子,高高興興地行禮離開。
他走後,我便讓宮人們退下,靜靜地思考他的話。年前不舒服的是宇文昭儀,她剛剛生下皇十一子。如果宇文昭儀此時不便打理後宮,那麽是誰呢?不可能是尹德妃,要是依着她的性子,早已經是大肆宣傳。也不可能是張婕妤,她的品級不夠,聲望不夠。宇文昭儀絕對不會推舉她。“身體好”和“精神不好”的,而且品級夠高的,只有萬貴妃一人。難道是她?如果是她,也是順理成章。但這件事卻秘而不宣,大概父皇也怕了尹德妃的鬧騰。
我捶了錘酸了的腰肢,時間越長,身體越吃不消,但這一趟看來是無法避免的。好在平日,每次去宮中請安,我必去萬貴妃宮中小坐,即使身懷六甲也不曾遺漏。當時,不過是她和我的舊情,即便每次去她總是在禮佛,也不搭理我,但終究是相識一場。看來,平日禮數周全,還是好的。
我想着想着,便覺得累了,便讓瑜兒服侍我睡下。
傍晚,我肚子餓醒了,睜開眼,看見繡滿芙蓉花的帷帳,甜甜地笑。孩子狠狠地踢了我一腳。這孩子脾氣很大,我怕自己的肚子都快給他折騰得一塊青一塊紫。我輕輕撫上肚子,卻摸到一只溫暖的大手。我轉過頭,毫不意外地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眸。
他醒着,另一只手枕在頭下,靜靜地凝視我。我們相對無語,卻什麽都在說。我能聞到他身上的紫真檀幽幽氣息,混合着屋裏的沉香,讓人迷醉。他的手從肚子移到我的臉頰,嘴角帶着憐惜的微笑,将我的碎發绾在耳後,摩挲着我的臉頰。我半眯着眼,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溫暖。
他的手密密地布滿厚實的兵繭,尤其是指腹,早已經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軟嫩。粗糙的掌心磨得臉有些微疼,即便如此,依舊溫暖地讓我無法放開。我再次注視他時,一雙鳳眸笑意更濃,暖和如溫湯,洗滌着我的心,散去一身的寒意。
我們倆什麽也沒說,靜靜地望着,感受着,任憑月光與燭色散在身上。
上元燈節,我已經有将近八個月的身孕。醫人再三叮囑,這是頭胎,不可輕舉妄動。一不小心,便會驚擾了龍孫。想到這,我在幕離下偷笑。倘若醫人知道世民不僅帶着我出門,而且是微服來到東市看花燈,他會不會暈倒?
雖然人多,但是世民一路小心地護着我,跟我說隋炀帝大宴外國使臣的燈會。當時,他已經是少年,自然對那般奢華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就是那!”他指着一棵古樹,笑道:“樹上都是宮紗做的燈籠,各種顏色,遠遠看過去就像天上的星星掉到人間,美不勝收。”
如今,古樹沒有了那日的華麗,卻透着古樸,看盡了人間百态。
我笑而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世民見此,不由擔心:“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一歇?”
“不累。”我搖搖頭:“只是極少看燈市,人太多,有些悶。”
世民微笑扶着我的腰,繼續看着花燈。這是在一處高臺上有位家丁模樣的中年男子高喊:“快來看看啊!好畫換千金啊!”
我對丹青也算是有所造詣,便拉住世民:“我們去看看,好嗎?”
世民卻有些為難:“可是我想去看他們射彩燈。”
我見此,心裏雖然可惜,但不想他不痛快:“那我們還是去看彩燈吧。”
這時,李力拍了拍胸脯:“公子放心,有我在!我會保護夫人。”人高馬大的他自幼跟着世民,早已經習慣喊他作公子,喚我作夫人。即便我們已經是皇族,他還是常常改不了口。
世民見此,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便低頭說道:“你要待在這等我。”
我溫順地點點頭。
他便興沖沖地轉身離開。
長安的興平客棧早已經被裏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洩不通。而客棧前整齊地擺着數十張張書桌,桌上都整齊地擺着筆墨,每一張都站着身穿長袍的文人。他們無一例外地揮筆灑墨,頗有長康之風。數丈高的柱子上挂着“鲲鵬□□”四個大字。
興平客棧裏跑出一位錦袍白須老人。他笑說:“可還有哪位願意一試?等時間一到,我家主人便會收起畫卷,選出最好的一幅,送千金。”說着,一位小童捧着一個小箱子。老人一揮手,黃燦燦的金子在燈光下閃耀着醉人的光澤。
衆人的高呼聲更勝,更多的文人湧到老人面前搶着要一展畫技。而我的心随着人們的歡呼卻是越來越冷。
“李力!”我厲聲喝道。
“在……”李力不曾見我憤怒。
“把那個畫題給我扯下來!”
“是!”話音未落,李力從腰間拔出刀,砍斷繩索。
老人不曾想到有人砸場,好容易地反應過來:“你……你是何人?盡然如此嚣張!”
我冷笑道:“你又是何人?怎敢愚弄天下士子?”
“這位夫人在說什麽?一位婦人哪來膽量打擾這場盛事?”老人畢竟是有些經歷的人,很快恢複慈祥的微笑,眸底卻閃過一絲心虛。他笑道:“要不你也來一試?”
“我畫不出來。”我不去理會衆人眼裏的輕視,搖搖頭:“就算是顧長康再世,也不可能畫出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是什麽意思?”我掀起幕離,冷凝着他:“《莊子》有雲,北冥有魚,其名為鲲。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兩者根本是一物,如何□□?如此愚弄落魄士子,是何居心?”
原本手裏還握着畫筆的士子們聽後,紛紛憤然棄筆,怒視着老人。老人見犯了衆怒,只能邊用衣袖抹汗,支吾道:“這……這……”
我仰首看向客棧閣樓雅座定有那看客,嘴角嘲諷:“還是你家主人有何居心?”
“主人……”
我也不去理會他的辯詞:“為富守德,為貴懷仁。士子乃國家之棟梁,如何下手如此狠毒?”說完,我便離去。不去理會衆人高呼報官的氣憤。
李力小心幫我擠出人群,卻不想看見世民拿着一張精致的蓮花燈,深沉地望着我。
“夫君……”我走到他身邊,立刻被他抓進懷裏。
他沒有說一句話,我瞧不出他是高興還是生氣。
世民牽着我的手,燈街上慢慢地行走,淡漠地問道:“你為什麽要管這個閑事?”
我一聽,腦海浮現出舅父寬松的長袍,凄慘的微笑,黯然的眼眸,心裏一陣疼痛,手上已經揮開世民:“這不是閑事!”
“這怎麽不是閑事?”世民強拉着我進了巷子,低聲斥責:“這些文人得意時的尖酸刻薄勝過此事數倍。像那主人位高權重時,這些文人只會拍馬屁,潦倒時,卻是樹倒猕猴散,還恨不得踩上幾腳。”
世民的鳳眸因為憤怒,熾熱灼人,烙在我心痛。我明白,當年就是一群文人在隋炀帝面前挑撥,才會讓父皇郁郁不得志,甚至幾度瀕臨生死之際。我能夠理解世民對文人的歧視和責難,但我絕不縱容。
我擡起蓮花燈,笑對他說:“夫君,今日是上元燈節。我有一個謎語,想請夫君一猜。”
世民頓時茫然,不知為何我突然調換話題,只能木然點頭。
“人有善惡之心,窮其一生都是争鬥。這好比兩匹野狼,不斷撕咬。借問夫君,哪匹狼能贏?”
“人雖然生性善良,”他低頭思考了許久,感傷嘆氣:“但要是争奪,必是惡狼勝。”
“不是。”我搖搖頭:“是被喂養的那匹勝。”
世民聽了,不由一振,瞪着我久久說不出話。
我徑直繼續:“正如夫君所言,士子文人有阿谀奉承,有奢靡腐朽,有背棄忘義。但也有賢臣,谏臣,忠臣。無論多好,還是多壞的朝堂,都會有這兩類士子。到底是忠,還是奸,到底賢,還是佞,取決于君主更親近誰,更仰仗誰。”
我拉起世民的手走到巷口,把燈一照:“看,夫君。這世上多數人都不會有夫君的武藝,有夫君的膽魄,有夫君的胸懷。但他們也是要活下去的。即便那麽微弱,那麽謙恭,他們還是要活下去。文人卻比一般還要凄慘。”
世民沉默地看着前方,沒有理睬我。
“因為他們比普通人更加愛這個世界,他們想改善,就必須要權力。”我擡眸望着世民:“而權力掌握在像夫君這樣的人手中。他們能怎麽做呢?”
“無塵……”世民摟着我入懷,撫了撫我的背脊:“我要好好想想。”
“夫君,妾身有一個問題也希望您能好好想想。”我見他煩惱,還是忍不住憐惜地撫上他的眉頭。
“什麽?”
我的微笑帶着苦澀和無奈:“一統天下後,夫君想做什麽?”
世民瞪大了鳳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迷茫地望着他,手裏不由握緊那盞蓮花燈。
是啊,沒有戰可打的世民會是什麽樣子?我也想象不出。
他一直都在戰争中奔波,我一直跟在他身後擔驚受怕。但這樣的日子讓我們緊緊連在一起,就好比當年的劉邦呂雉,也曾夫妻同心。可一旦天下太平,我們夫妻又該如何應對?我又應該如何愛世民才是對?
作者有話要說:
☆、産子
那一夜,世民坐在書房裏,過了許久都沒有回房。我站在門口,見孤燈下的他,緊皺着眉頭,手執兵書,卻久久沒有翻一頁。
但這個問題似乎并沒有難以解決。
二月一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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