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想得怪好,可惜他忘了人界的城池是有宵禁的。

倘若有個眼尖的守衛從城門前經過,他就會看見一金一銀的兩條小蚯蚓一前一後從城門下面的縫隙中擠了出去。如果他再近一些,就會看清楚那玩意是有鱗片的。蚯蚓只有黏液,沒有鱗片,那是兩條縮成蚯蚓大小的幼龍。

所幸夜幕中沒人去緊盯着門縫下面會不會有蚯蚓爬過,棠樾先溜了出去,變回人形,片刻後就聽後面有人拍着身上的土道:“又沒人看,你急什麽,再晚一會那蝸牛我就咬到了。”

棠樾反胃道:“過兩天我領了神位,第一個上表彈劾你……堂堂水神連只地縫裏的蝸牛也不放過,我天界丢不起這個人。”

“蝸牛怎麽了,放了辣椒炒不也是道菜嗎?”

“有的人表面上豁達,背地裏只能給妹妹摘野花戴。”

風息:“……”

話從夕陽西下時說起。

神厄這事似乎也不能怪棠樾秋名山飙車。這是這沉眠之法的後遺症,只不過這次提前蘇醒,症狀來得格外劇烈,又被他飙車飙的頭暈,歇息一晚就能行走了。

“那症狀何時能徹底消退?”

神厄道:“短則十天半月,長則逾年。”

“這……”風息道,“要不咱先回天界養兩天,別翻車啊。”

神厄卻堅持道:“不妨,只需休息一夜,實力起碼能恢複一半。”

二人無法,只得合計着把她弄城裏去。一人一邊駕着她走到了城門口,風息忽然道:“你不覺得我們這樣……有點像拐賣失足婦女的犯罪團夥?”

“那你待如何,找個麻袋把她扔裏面扛進去?”棠樾道。

但門口守衛已經在往這邊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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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人把一個半昏半醒的姑娘架着走,縱使不是拍花的,也不容易讓人聯想到什麽好事。

風息把人架到一棵樹下,忽然靈光一現,扯了扯神厄的袖子:“哎,你會變白娘子嗎?就是白蛇,很長一條那種。我把你放口袋裏夾帶進去。”

棠樾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道:“我看你是嫌神厄姑娘暈的還不夠。”

神厄卻睜開眼,思忖片刻,然後道:“蛇是什麽樣子的?”

“蛇?”風息随口道,“龍沒角不就是蛇麽?”

城門守衛見這兩個人結伴回來,卻不見了方才那女子,不由懷疑地上下打量這倆人:“方才那個白衣姑娘呢?”

風息笑道:“那是我兄弟二人的娘家妹子,本來要陪她入城挑些胭脂水粉,不料半道頭暈想吐,我二人只好将她送回家去了。”

守衛本來十分懷疑那姑娘被他倆殘害了,可被棠樾泛着金色的豎瞳一照,他忽然腦子一抽,暈暈乎乎地擡手,就這麽放行了。

風息摸了摸鼓起一塊的口袋,感慨道:“看到了嗎妹妹,城裏龍靠不住啊,那小眼睛一瞪,蒙的你一愣一愣的……”

棠樾一把将他的爪子推開,對着那口袋苦口婆心道:“小姐姐,你不要被這厮妖言蠱惑,這種滿口‘我娘’的媽寶男萬萬要不得……”

“怎麽就小姐姐了?你不是道貌岸然一口一個姑娘,連掰手腕也得蒙個布嗎?”

他那口袋裏首先伸出了一個腦袋,其次是一對爪子——沒角,但是有須,有爪,有鬃,有尾的白色不明生物。

白色不明生物兩只爪子扒在風息口袋邊緣,一面好奇地四處張望,一邊面無表情道:“打起來。打起來。”

風息:“……”

本來棠樾稱信不過風息,說神厄姑娘待在此人口袋裏容易被其上下其手,然而風息也稱小姐姐待在其口袋裏容易被蛇皮走位晃到死亡。

最後神厄衡量片刻,在死亡和被上下其手間選擇了後者。

此刻夕陽西下,城裏擺攤趕集的人已扯去大半,只剩下準備收攤卻還有零碎物件沒賣完地從那半價甩賣。

面販的夫妻收了攤子,有說有笑地家走,吞劍吐火的在襖上擦淨了的手,從脂粉攤上取下一盒口脂。

掃大街老頭揮着拖把在一地菜葉上練毛筆字,賣花少女摸着口袋裏的錢,心滿意足地将最後一朵沒能賣出去的花插在了自己頭上。

“人界總是這樣好的嗎。”白色生物道。

棠樾道:“也不盡然。天下之大,無時無刻不有災患,餓殍遍地,易子而食也是有的。只不過我們不去那種地方。便是在這等繁華之地,也不時可見人心險惡。”

神厄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

風息忽然拽了拽白“蛇”胡須,道:“你看,這個樣子的才是蛇。”

他從糖畫攤上拿起一個巳蛇糖畫,塞到神厄眼前。神厄伸出頭嗅了嗅,伸出舌頭試探地湊近,風息卻“嘎嘣”一聲塞進自己嘴裏,哈哈大笑着摸了摸白色生物的腦袋。

他正要講兩句應景的騷話,那畫糖人的小販就笑着道:“小公子,這糖人三文一個。”

“……”

風息正從那搜身式找錢,就差将底褲也翻出來,忽聽旁邊有人道:“這位公子的錢我替他付,還有剩下那五張也全部買下了——不用找了,餘下的拿去給夫人買朵珠花吧。”

“……”風息目瞪口呆地看着棠樾從袖中摸出一錠碎銀。

他付完錢,從一大摞糖畫中取出一個龍形的喂了神厄一口,微笑道:“甜嗎?”

白色生物舔淨龍須上的糖,點了點頭,腦袋又往外伸了一寸,張開了嘴,露出兩顆尖牙。

棠樾喂完蛇,把剩下的往風息懷裏一塞,感慨道:“看到了嗎妹妹,野龍不行啊,瞪着個大眼珠子,半天摸不出錢來啊。”

說罷撣了撣衣襟,哼着天仙配走遠了。

風息哀嘆着蹲下身,從路邊折下一朵紫色野花,遞到口袋邊上:“你風息哥哥窮的摳腳,沒錢給你買紅頭繩,只能路邊給你折個小野花戴……哎我的親姐!這個只能看不能吃!快快快吐出來!”

“?”神厄不明所以地伸出尖尖的吻,叼着花莖,将嚼了一半的野花吐到他掌心。

二人把神厄扔在了客棧,又在房間裏三層外三層地布下了護身法陣,才一起出城去找樹。

棠樾撐開淡綠的靈力屏障,夢境之力頓時以他的人為中心,呈圓形向外波及開來,一直到十米外才淡化消失。

風息啧啧稱奇道:“下面我們将随機抽取一位小樹苗視奸春夢,到底是誰這麽幸運呢?”

他見棠樾不說話,又繞到他前面,在他臉上揮了揮手:“你已經在看了嗎?”

棠樾收回屏障,搖頭道:“這些樹都太小,最多也不過萬餘歲,還得往城門近處走。”

二人邊走,風息就在後面問:“這招太恐怖了,倘若我以前幹過點違法亂紀的勾當,不是盡在天帝眼皮子底下?”

棠樾道:“你想多了,探夢之術魇魅都會用,但能從夢境中看人記憶的恐怕只有我和傳我此術的人。”

風息道:“這是那個上元仙子教你的?”

棠樾道:“也不算教的。邝露姐姐是我父帝的夢境化形而成,她将一部分真身給了我,我才有了同樣的能力。她的來歷少有人知,連我母神也不知道……當然他是懶得問。你切莫外傳。”

“我只聽過魇獸可以化形,可夢境連實體都沒有,還不如個石頭,怎麽可能成精?”

“父帝還是夜神時倒是确曾養過一只魇獸,可惜後來不慎養死了。邝露姐姐應該就是那只魇獸吐出的夢珠,被我父帝輸了許多靈力,才化形為精靈。”

這世上會吐夢珠的魇獸極為稀少,世人極少見到成形的夢境,即便偶爾有人見到了,也從沒有人異想天開,去給一個夢境輸入很多靈力,因此邝露便是這世上唯一的個例。無父無母,沒有同類,前無古人,後也難有來者。

風息聽罷,饒有興趣道:“想不到咱陛下看着和個老幹部似的,年輕時倒是頗為風雅。給一個夢境輸靈力讓其變成美女,啧啧,不知她的真身是個怎樣的夢境啊。”

棠樾道:“好夢吧。”

他甫一說完,終于在茫茫林海中找到了一棵歲數夠大的樹。

此時四周還有些微的蟬鳴,棠樾站在樹下,對風息道:“雖說這探夢之術随時可抽離,但我分心在夢境中時,難免分神,對四周的靈力波動較為遲鈍,所以勞你為我護法了。”

風息:“歐啦。有瓜告訴我一聲啊!”

草木樹靈修煉極為緩慢,若是人參靈芝也就罷了,這種修煉純靠茍的樹雖然誕生了靈體,卻只能看着周遭發生過的事情,離能幹涉環境還差個十萬年,因此也就相當于個固定攝像頭。

即便能定位到一個确切的時間,将其上下發生過的事情全看一遍也是個極大的工作量。所幸“夢精”也不需要一幀一幀看,棠樾不急幹正事,他先将大約五千年前的圖景錄入腦海,很快就發現了亮點。

他爹一身白衣,作書生打扮,金燦燦紅彤彤的鳳凰跟在他後面探頭探腦。

果然,棠樾心想,他倆以前去放風集辦事的時候也溜到這裏拍過拖。

那時候他爹是個二十多點的青年樣貌,後媽比他小個四五歲的樣子,模樣也不像現在這樣棱角分明,線條要更柔和,是個有點肉的小美人。

潤玉看上去頗為無奈:“來之前說好的速去速回,你還要去城中玩。被發現了我偷偷帶你出來,父帝母神又要責怪于我。”

“去嘛,用不了多久。我請兄長吃頓好的,答謝大殿救命之恩~”

也不知道這話有什麽毛病,他爹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紅了,他伸手在旭鳳發圓的一張臉上輕輕扭了一下,低聲道:“打死你。”

旭鳳被他擰了,還十分高興,腆着臉皮就往他手裏蹭,道:“你打啊!”

潤玉一把将那只腦袋推開,對這狗皮膏藥無計可施:“抓好我,中秋時城裏人多得很,莫要走散了。”

旭鳳道:“哦哦。”

潤玉回過頭繼續往前走。他不知道身後的鳥指尖都伸到了他手邊,沒碰上去就又縮了回來,改為乖乖地牽着他的衣袖,跟在他哥身後——估計是看到人群中沒有成年男子手牽手的。

棠樾:“哦喲喲。”

風息見他神情頗為耐人尋味,不由好奇道:“什麽東西?”

棠樾道:“沒什麽,我還沒找到四萬年前的記憶。”

風息:“小老弟你這效率……我看不如咱在這就地挖個洞,白天就住洞裏,晚上慢慢看,看他個十年八載的。”

後面也沒天帝天後什麽事了,棠樾身為一條龍也不想住地洞裏,于是速度辦起了正事。

他随便查了查四萬年前放風集還在的時候樹靈的記憶,就将精神力退了出來,對風息道:“防風氏族人大多自閉,平日幾乎不會到城裏來,得看大封出問題以後的事。”

“曉得了。再探!”

棠樾擡手道:“得令。”

他飛速往後查探,樹靈的記憶中大多是城門口人來人往,所見不過是些兄弟為了分家大打出手,混混在那堵老乞丐要錢,所聞不過最近知縣升遷了,哪家大戶女兒同人私奔了,有什麽新戲火遍兩岸了,多是不值一提。

臨近防風集事發那幾個月,又有了新的一樁小事,江湖上出了個抱狐貍的紅衣女俠,四處行俠仗義,為民除害。

棠樾也沒當回事,正要跳過,說巧不巧,那紅衣女俠就來到了封州城,在城門口将一個當街打老婆的醉漢一頓暴打,威脅說再給她聽到他碰老婆一根手指,便打爛他狗頭。

紅衣女俠的傳說已經火遍了黃河流域,傳聞她有三寶,手中飛劍降妖伏魔,發上金釵懲奸除惡,連懷中火狐都會辯曲直斷是非。

以為她看不見的地方就可以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當夜就會被那金釵刺穿一雙招子。

那男人真信了,也痛哭流涕,說再也不敢犯了。

棠樾心道這你也信,老子被叔祖父荼毒多年,這種話可以閉着眼寫個三五回。不過這紅衣女俠确是有靈力在身的,而且很強。

而且靈力氣息還頗為眼熟。

長得也有點眼熟。

那女子被救下,鼻青臉腫地跪在地上,叩謝紅衣女俠大恩。

紅衣女俠張揚地一撩馬尾,擡着下巴對她身後的兩個跟班道:“我都說了多少次了,紅衣女俠這個叫法太土了,我喜歡人叫我鳳凰女俠,怎麽沒人聽我的呢?”

我艹。棠樾吓得從對話框裏彈了出來,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轉過頭,哆哆嗦嗦指着那棵樹:“我母神……我母神……我母神被妖怪附身了!”

風息一臉茫然道:“你在看四萬年前嗎?四萬年前天後爺爺連蛋都不是啊。”

棠樾一怔,神色反而更加凝重起來。

他對風息道:“等我看完再同你說。”

她身後那倆跟班長得有那麽一丁點像,大的那個爽朗活潑,小的那個看着挺老實,還有點腼腆,跟在後面沒啥存在感。

大的那個道:“女俠不是要去城裏買金花麽?咱們進城去罷,別在這耽擱了,他這會在放風集,晚了又不見人影了。”

女俠摸着懷中狐貍,甜甜笑道:“你們兩個壞死了,仗着人家在渡劫什麽也不知道,淨變着法子調戲他。上回叫我扮村姑碰瓷,你們兩個裝娘舅把人家一頓數落,這回又有個什麽好玩的點子?”

小的那個忙上前一步道:“我們打算給他個委派帖,讓他去狐貍洞除妖,然後在裏面放滿不穿衣服的母狐貍精……”

女俠笑得捂住了嘴,腕上一排金镯連着撞成一團,發出悅耳的低響。

說罷還捏了捏狐貍尖尖的耳朵:“這倆兄弟壞死了,是吧阿朱?”

狐貍在她懷中口吐人言,還細聲細氣的:“荼姚姐姐,是你說要趁父帝不注意下來找洛霖哥哥玩的……诶這個姐姐還跪在那呢。”

女俠是真的忘了,她剛才轉過頭去和那兩兄弟說話,還以為那一對願打願挨的小夫妻已經走了。

她對那兩人虛一擡手,道:“起來呀,跪着做什麽,是不是還要給我燒兩張紙錢啊。”

說罷又對那兩兄弟道:“走吧,買完金花找他玩去。”

“小老弟?小老弟你看見什麽了?天後爺爺穿越了?”

棠樾猛地回過神來,扶着額頭,只覺思緒一片混亂。

他道:“我看到了我的祖父祖母……呃,還是外祖父外祖母……還有我的大祖父,我的叔祖父……”

風息:“你直接說先帝先後,先帝他哥和月下仙人不就得了。”

棠樾晃了晃腦袋,頭痛道:“對對,就他們四個,我操。”

風息繞着他轉了一圈:“把咱們溫潤如玉的大殿逼的都罵人了……你不會要告訴我防風集的簍子就是他們捅的吧?那真是捅破天了。”

棠樾惶惶道:“我不知道。但是他們是偷偷下界去找正在人界歷劫的先水神的,先水神在此時正在防風集,而防風集出事的時候,他們應該剛好在那裏。”

風息見他魂不附體,一只手就搭在他肩上,好言安慰道:“你別一驚一乍的,弄得我也怪害怕。這荒郊野外萬一有個什麽防風集死的孤魂野鬼的聽說你是他們後人跑來索命,不是要吓死我這條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未成年幼龍?”

棠樾沒好氣道:“爪子拿開,你還指望我保護你不成?”

風息笑嘻嘻道:“這就對了嘛,你看事都過去那麽久了,而且又不是你幹的,也不是你媽幹的,就算真是他們弄得又怎麽樣?”

棠樾緩過一口氣來。他慢慢坐下,風息也跟着在他對面盤膝坐下。

棠樾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倒不是這個。主要是見到我奶奶曾經……曾經也是個活脫脫的少女,我有點受驚吓。”

風息道:“這話說的,她是你奶奶,也不能生下來就是個老太婆啊?你叔祖父還頂着張比你還嫩的臉呢,你怎麽不教育教育他。”

棠樾搖頭道:“你們大約只知道八卦天帝天後誰給誰戴了綠帽子,卻不太關心前一輩的事情……”

風息立馬就來了興致,又往前挪了挪,指了指自己耳朵:“來小老弟,我等瓜呢。”

要說醜聞,其實也沒什麽能比天帝娶了自己親弟更醜聞了,但是天帝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喜大普奔,恨不得把六界所有人都塞進靈霄寶殿來觀看他們大婚,反而讓人覺得他倆合該龍鳳呈祥,兄弟天倫了。

那麽最大的醜聞,就是先天後當年做過的那些破事了。

先天帝作風有問題,其人遍地開花,就強行勾搭了一個名為花界的小世界裏面的花神。

先後看花神不爽,把她騙到臨淵臺前扔了下去,結果她還沒死,還能有工夫生了個孩子,也就是如今的黃河女神錦覓——但水神和天帝都自稱沒和花神睡過。天帝也就罷了,水神是決不會提上褲子不認人的,所以錦覓雖認了水神洛霖為父,其出身仍舊是個未解之謎。

這些都在當年的建蘭事變中被錦覓揭發出來,天後也被當庭羁押。但是随後即位的潤玉卻并未處置曾處處刁難自己的繼母,有人說是假仁假義,有人說是懶得計較,也有人說是為了逼魔尊做天後。

不管他是出于什麽目的,魔尊被封天後之後,她确實從毗娑婆獄裏出來了,不僅出來了,還住到了一間條件不錯的偏殿裏面。

犯下那樣的罪行還只是軟禁,也算是天帝仁善了。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她鐵了心認為天帝是為了報複她,拿她威脅他的兒子,讓旭鳳心甘情願被他淩辱。

“天帝套路這麽深的嗎?”風息目瞪口呆道。

棠樾一聳肩:“我父帝是肯定不會折磨母神的,但是先後鐵了心這麽想也沒辦法,有一天不知道發了什麽瘋,偷偷從殿裏溜了出去,就從我父帝殿門外,又是自扇耳光又是磕頭的,滿臉是血,求他放過母神。她那時候靈力都被禁锢了,光扯着嗓子喊,我父帝哪裏聽得見。她喊了半宿沒人理她,後來也不知道發什麽瘋,自己跑到臨淵臺就跳下去了。我母神應該是把這個算在了父帝頭上,和他大吵一架就回魔界去了。”

風息沉思道:“我發現你對她印象很不好,幾乎是完全的主觀負面,難怪看到她年輕的樣子會吃驚。”

棠樾道:“她眼裏只有自己的兒子,完全不顧及旁人死活,這是六界皆知的。而且她護子護得頗有些瘋魔,總覺得誰都要害她兒子,仙侍仙子不知道因為莫須有的小事被她逼死了多少個,就連我父帝做夜神時也曾被她整個半死。花神在我母神破殼時多看了雛鳳一眼,險些被她用琉璃淨火燒死。”

風息道:“那是有些發瘋了。”

“六界上下沒有一個人說她好話,可見其禍害之深,落到這般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孽力回饋了……不過這些畢竟是醜事,也就同你說說,你可切莫外傳。”

風息比了個把嘴縫住的手勢。

他想了想道:“你還是繼續看吧,說不準那事就不是他們幹的呢。”

當年還是少年少女的夕陽紅旅游團晚些就出來了,叽叽喳喳地要去防風集。

大些的少年,也就是先帝他哥廉晁,手中拿着那朵金花,一邊走一邊要插在……emmm棠樾想到荼姚這名字配眼前這個漂亮又驕傲的紅衣小鳳凰就別扭,還是叫紅衣女俠吧。

廉晁想把金花插在紅衣女俠頭上,換她發上一根金釵。

那玩意和他爹天天明晃晃戴在頭上的一模一樣,一身白冕服也不嫌插個金釵違和,還不肯給那金釵變個模樣。他爹就是高興頂着鳳凰的定情信物滿天界亂逛,就是高興讓人看。

話說回來,那紅衣女俠還是個少女,當然不肯随便将這東西給人。

廉晁逗她,說你不給我,這個我也不給你了。不料她氣沖沖地一把奪過,将那金花拍入旁邊一棵樹裏,薄如蟬翼的金花竟被她完完整整拍了進去,拍得入木三分。

然後她自己居然十分委屈,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說不給拉倒,說完氣沖沖往前走。

太微就在後面試圖把那朵花叢樹裏面摳出來:“怎麽不要啊,這個好生值錢……”

“就扔在那!我不要了!你也不許要!”

太微被吼得手一哆嗦,又老老實實縮了回去。他哥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苦笑着搖了搖頭,大步追上那只鳳凰。

紅毛狐貍吓得在地上縮成一團。太微把它抱起來,安撫地揉了揉它的鼻子。

紅毛狐貍怯怯道:“鳳凰的脾氣都是這樣壞的嗎?”

太微道:“這世上只有一只鳳凰了,她爹死的時候我又小,不知道別的鳳凰是什麽樣的。不過我覺得她發這麽大火,是因為兄長也給了街上讨錢的賣唱女一朵金花。”

紅毛狐貍道:“她那麽瘦,不給她就要餓死了呀。”

太微搖頭,懶洋洋道:“嗨,女人……”

兄弟倆自說自話,漸漸遠了。

此後大約一個月,才陸續有防風集的零星難民跑過來,被門口守衛攔住盤問。

“所以到底怎麽回事?”

棠樾搖頭:“不曉得,來這避難的人太少,也沒說多少事情,只說他們那裏發了災,有怪物從河裏出來,井水也不能喝了,他們被困在了那裏,多虧有個修仙門派的洛霖少俠正好也在那,要不真死光了。後來有一個帶着紅狐貍的女子從外打破了僵局,他們才得以逃走。”

風息道:“看來你奶奶去的時候放風集已經出事了,他們不僅沒惹禍,還拯救了世界。再探!”

之後數年,無事發生。他正要離開,卻見那紅衣女俠卻又回來了。

她是穿着白衣回來的。天界成親時的禮服。

那天下着雨,她一個人呆呆地出現在城門口,精致的發冠歪立,碎發從盤好的發髻間逃了出來,亂披在額上肩頭。

她神情麻木地走到那棵樹下,用力地去摳被嵌在樹中的金花。摳地指甲崩斷,她都無知無覺一樣,用斷了的指甲繼續挖那零星的殘破金箔。

樹蔭下避雨的外地乞丐認出了紅衣女俠,連忙爬到她面前,哀求道:“女俠老爺,女俠夫人,行行好,給幾文錢救救我娘吧!她肺痨還沒好,買藥的錢就沒了,女俠行善積德,給幾文錢救救我們一家……”

那乞丐車轱辘話地求了半天,她始終沒聽見一樣。此刻她終于停下,頭一動不動,只是眼珠向下轉了。

她用死魚一樣的眼珠俯瞰着乞丐,木然道:“救救你。那誰來救救我呢?”

乞丐愣在那裏。

乞丐失望地走了。她也不再摳那朵殘破的金花,就緘默地在雨中站着,有那麽小一刻鐘,頭上忽地就多了一把傘。

太微也是一身白色喜服,站在她身後,自己已經被雨淋濕,卻将傘舉在她頭上。

“回去吧,阿姚。”他眨着被雨水模糊的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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