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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樾和風息一前一後溜回客棧時,天光已經漸亮。
神厄已經恢複了精神,但離重回巅峰還差得遠,好在已經能走動了。城門一開,三人就趁着亮出了城。
一路上,棠樾把夜裏所見詳盡地跟她講了一遍,然後道:“這些不過是天家舊事,要想得知當年發生過什麽,恐怕只能去問幸存的放風集後人。”
神厄道:“聽你所言,丹朱當年也曾經歷黃泉大封的波動,不知天帝可曾過問此事?”
棠樾苦笑:“我在動身去女娲谷之前,父帝曾讓我去問過一次。他老人家只說當時太小,記不清楚,然後就開始讓我品評他的新劇本……”
“可否用入夢之術查看他的記憶?”
棠樾道:“探夢之術用在樹靈或者凡人身上可以,我叔祖父就不成了。”
說起來靈體是幾乎不會夢到自己的親身經歷的,探夢之術實則是誘導靈體在夢中呈現自己的回憶,而後觀其夢境。
夢境是所思所憶兩相結合,記憶也是所思的一種,如果修為夠高,可以誘導其在夢中回憶起自己的真實見聞。但若修為不如入夢者,連窺視其夢境都極容易被夢境主人發覺,更不提逼迫其将回憶在夢中呈現出來了。
月下仙人雖然真身是個不濟事的九尾狐,司得也是個不用修煉的閑職,但老頭畢竟也有四萬餘年的仙壽了,棠樾自己資質也一般,又尚且年幼,怕是比他強不了多少。
風息搖頭嘆道:“那你就不會套話嗎?套話套不出來就騙他啊,比如你不實話實說封印就破了,六界馬上爆炸。”
棠樾:“套話是不可能套話的,你能在他的言情劇攻擊下扛得住五回合,我叫你一聲弟弟。”
風息:“……”
棠樾涼涼道:“你還有什麽操作嗎?”
風息眼珠一轉,一指正前方:“有!”
河神廟已經瀕臨年久失修了,裏面只剩了一個廟祝,兼掃地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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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地老頭坐在角裏嗑瓜子,屁股下坐着個破交椅。見有人進來,擡起手邊的掃帚把一地瓜子皮往凳子底下“呼啦”一掃,道:“三文錢一炷香。”
風息轉身,手攤平,往棠樾眼前一伸。
棠樾:“……這就是你想的辦法?”
風息理所當然道:“萬一這河神很靈呢?你心想事成了,你叔父不就一窩蜂的把話全跟你講了?”
說着從棠樾不情不願的手中搶過碎銀塞給老頭,然後雙手繞着那發綠的破香爐比劃一圈,道:“不用找了,把這爐子塞滿。”
那老頭立刻跟個老兔子一樣“哐”跳起來,從邊邊角角裏搜刮出一大捆香,竭盡所能地将那爐子插地蒼蠅都飛不進去。
棠樾低聲道:“一會咱就見到錦覓姑姑了……你給她燒什麽香。”
風息也壓低聲音,一指神牌:“人家河神有姓名,不是咱們認識的那位。”
河神是個女子,但是也僅限看得出來是個女子。村裏人當然不可能知道現任河神是誰,這河神的排位上卻有個名字——陰皇夫人。
棠樾:“這……拜你妹啊。”
風息:“這是髒話小孩子不可以講的噢。”
神厄在後面幽幽道:“風息大帝和陰皇大帝是兄妹,一門兩帝。風息大帝以身鎮壓血海時無妻無子,陰皇大帝就繼承了神位,不久後化身黃泉大封。”
棠樾在旁嘲道:“你不讀史麽,小姐姐睡了這麽久都比你有學問。”
他說罷反而神情嚴肅起來,走到落了塵土和瓜子皮的墊子前,鄭重地俯身叩拜三次,然後起身道:“雖然凡人只當她是河神,不知她是一代大帝,但我等知情者總該聊示敬重。古之大帝有許多為鎮壓黃泉而殉道者,直到陰皇大帝之後黃泉才徹底平息,雖不知她用了什麽辦法,但若無她舍身證道,如今做天帝還是個斷頭活。”
風息摸着下巴道:“這要怪我娘沒跟我講。不過她本來就沒啥文化,講故事也是想起來就講,想不起來就不講,不知道很正常。這麽說來是該拜拜。”
他并不如棠樾那般正經,只是認真鞠了幾個躬。神厄在後面看着,她比這位供着的正主輩分還大不少,就不拜了。
那廟祝也沒聽懂他倆在嘀咕什麽,大約是被錢砸得高興,态度也熱情起來:“二位公子可是攜女眷出來踏青啊?”
風息好笑道:“踏什麽青,都入秋了。出來玩倒是真的——這附近有什麽名勝古跡能玩嗎?”
廟祝為難道:“咱這小村小莊的,也沒風景好看,能有什麽名人往這跑……”
他一雙皺皮的手在衣襟上呼啦了半天香灰,忽地靈光乍現道:“禹王渠邊上,那裏有個鳳王墓!就前朝最後一個鳳王兵敗戰死在渠邊。不過那都是老早的墳頭了,就一千多年前還有幾個前前前朝舊臣出錢給修了修,現在怕是早就沒人拾掇,墳頭草都兩尺高了。”
棠樾被他養母調教得一聽到“鳳”這個字就腦殼疼:“前朝舊墓有什麽好看,走了走了。”
風息卻一扯他,促狹道:“诶別走啊,鳳王啊,說不定能聽聽天後爺爺的風流韻事呢。”
棠樾掙紮道:“就是鳳才不想聽啊!再說了歷朝歷代拿龍鳳作護國神獸的多了去了,別什麽人都碰瓷我母……火神啊,他那時候早回去了。”
廟祝陪笑道:“這前朝鳳王是不是神仙下凡不好說,不過其人确實有點邪門。”
風息興致勃勃道:“哦哦哦,哪裏邪門?”
“邪門的多了,最有名的就是當時他被我朝太祖抓到了,要砍頭,結果他那身上‘蹭’地就出來一團火,什麽刀槍劍戟碰到火都化成了鐵汁,傷不到他一根毫毛。那他人應該都烤熟了吧?結果他就這麽若無其事的走了!”
風息道:“他這麽神,怎麽還兵敗死了?”
廟祝搓了搓手道:“這個咱就沒法較真了,當個笑話聽聽就完了。還有更邪門的——烏鴉搶親聽說過嗎?傳說這個鳳王成親時去拜堂,馬車半路被一大群烏鴉圍住了,等侍衛回過神來人就不見了,都說是給個做山神的烏鴉娘子搶去了,你說這烏鴉娘娘好端端的搶個王爺回去做什麽?傳宗接代麽?”
棠樾雖然堅決不相信這一人一鴉是潤玉旭鳳,卻莫名生出了一種被當衆宣傳父母逸事的羞恥感,欲哭無淚道:“別聽了別聽了。這劇情一看就是叔祖父那個水平的本子,‘霸道鴉娘強娶我’‘我的嬌妻腹黑鴉’。”
風息道:“還周黑鴨呢。別打岔,然後呢?”
廟祝看了一眼棠樾道:“這位公子說得倒是不差,那鳳王自被擄走又出現以後就和中了邪似的,真的拿烏鴉當媳婦了,千嬌百媚的未婚妻也不要了,淨養烏鴉,抓了放放了抓。最後被太祖斷了糧草,全軍吃不上飯的時候,他自己餓着,還天天拿小米喂籠子裏那只烏鴉——都這時候了把這玩意煮了吃不好麽,烏鴉再小也是肉啊。聽說死的時候懷裏還抱着個死烏鴉,怪瘆人的。”
棠樾絕望地回過頭,正對上神厄無辜的大眼睛,不解地微微歪着頭。
他幹巴巴地解釋:“我母神沒有戀鴉癖。”
神厄出于友情點了點頭。
廟門口有人扶着門框,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幽幽道:“因為那個是小魚仙倌嘛。”
錦覓一臉沒有靈魂:“對我就是那個千嬌百媚的未婚妻,他倆纏纏綿綿殉情了,回去後忘了還有個我亡國後在沿街要飯,一直要到壽終正寝。”
本來棠樾一早傳書給錦覓,說今天就到,結果半道上就給風息聽八卦耽誤了時間。她等了半天不見人,還以為倆年輕人熱血上頭,帶着小姐姐直接往封印裏面去了,急得沿街找人,結果他們在這皮。
錦覓領着他們往堆雲村走,一邊感慨道:“這事就說來話長了……你們想聽就自己去問天帝天後吧,我一只葡萄也不想被榨汁,可不敢到處亂說。但是當時小魚仙倌确實早就歷過劫了,他是跟我跳下去的。”
這聽着就有些暧昧了。棠樾對這個便宜姑姑沒多少了解,只知道她是被旭鳳帶回天界的,而且後來被發現是水神之女(存疑),于是就和潤玉有了婚約,好像感情也很好的樣子。但是又有許多人風傳二殿下和她睡了,但是後來二殿下當衆啵了大殿下嘴,但是大殿下又娶了二殿下……
媽耶。
風息在這種事上也不好插口了,他雖然想吃瓜,卻不想為了吃個瓜被貶官殺頭,只是十分謹慎道:“莫非天帝陛下也追求過你?”
錦覓卻毫不猶豫地搖頭道:“沒有,他們從頭到尾是彼此的。”
風息道:“那這……”
錦覓感慨道:“造孽啊,我一個葡萄,對這一魚一鳥能有什麽想法。當時鳳凰把我帶回了天界,他覺着我是個葡萄精,對我還挺高冷的,就是那種……你知道吧,霸道二殿下對純情小葡萄那樣。不過他對上他哥就不這樣了,整個一‘龍來瘋’,尾巴都搖成大風車。你爹爹人挺和氣的,雖然不太愛交朋友,卻也沒什麽架子。外界傳得沸沸揚揚,怎麽說我們三個關系的都有,其實就是我拿他倆當朋友,他倆都當我是小三的關系。”
她少見地悵然起來,沉默不語,很久才道:“不過有一點是真的,他們确實為着我生了不少誤會。我那會哪裏知道什麽情情愛愛的,只覺得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們三個在一塊玩得很開心……唉,早知道就離他們遠遠的了。”
她伸出一只手在棠樾頭頂比劃了一下,“鳳凰的寶寶要是還在就好了。如果不是我……它現在應該有你那麽高了。”
棠樾低聲道:“這不是你的錯,若怪也要怪魔族……”
也是因為她受到了控制,而并非蓄意謀害帝子,才只是被貶出天界當地方官,而并未被抓去跳臨淵臺。
錦覓搖了搖頭,難過道:“都是我的錯。”
可是你換個角度想想,如果他還在,你不就沒機會認識我了嗎?
——棠樾腦海中第一時間就出現了一句有點撩的騷話。他還不至于沒腦子到直接這麽說出來,他連這種念頭都不該有。
一定是最近跟風息這個傻逼玩多了,以後得離他遠點。
正在一片死寂間,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招呼:“女神,你把大殿下帶來啦?”
錦覓本來正在難受,聽這稱呼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哭笑不得道:“沒得女神,只有神女。”
她把神厄從後面拖出來往前一推:“快跪下,叩見女娲後人。”
那扛着鋤頭的漢子愣了一下,而後把鐵鋤往黃土地上一插,一揖作下去,爽快道:“叩頭就免了,一地是土疙瘩,還得搓衣服。小仙邾吳,見過大殿下、見過神厄大人,呃……見過水神仙上?”
風息尬笑道:“不敢不敢,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叫我風息就行。”
錦覓收拾好了情緒,又熱情洋溢地跟風息和神厄介紹:“這位邾吳君就是五方天将中的南天門守将,以前是鳳凰的先鋒天将,在魔族戰場上一拳一個嘤嘤怪。”
邾吳君身型高壯,比棠樾高了近一頭,雙臂肌肉虬結,亂紮馬尾,穿着個破背心,渾然不似天界那一派仙風道骨。聽錦覓替他吹噓,這人哈哈大笑道:“不敢不敢,說起先鋒,鸱尾那賊厮鳥還活着嗎?”
錦覓道:“吃的好睡得香,升官發財,身體倍壯,前兩天還添了個閨女。”
邾吳君哼了一聲,轉身對棠樾道:“大殿下,待到您繼承神位之時,切記要肅清朝政,少讓這等馬屁精在您臉上跳。”
棠樾從前沒見過這位南天門守将邾吳君,但他和中天門守将賊厮鳥(鸱尾君)還算認識,從他感慨峥嵘歲月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來了一個貴族少将和農村小哥的愛恨情仇,一個嫌另一個只會民工三連,另一個又嫌其裝逼遭雷劈。
好在當時的二殿下鎮得住,他倆都打不過後媽,争強好勝就變成了戰場上争先恐後。
棠樾正色道:“棄主求榮,是為不義,但如今天界人才凋零,其人也算得上一員猛将,兼又在羽族聲望隆重,父帝也不得不以重任相托。”
邾吳君聽他此言,倒露出一絲驚訝之色,拍了拍錦覓的胳膊道:“咱陛下還能教得出這等好孩子。驚了。大殿下,你父帝可不是無人可用,他精明得狠吶。就算是無人可用,那也是他自己作妖作怪,把二殿下調教好的人都攆跑了……左右他也不是你生父,我就多黑兩句了,殿下莫要見怪。”
棠樾搖頭道:“為君者當廣納谏言,不該閉塞衆口。棠樾身為六界儲君,自當聽取各家之言,但父帝于我有教養之恩,身為人子,聞人非議,也當為父帝正名。”
邾吳君愣了一下,連連冷笑道:“閉塞衆口……”
這個熱情似火的漢子忽然冷淡了下來,自顧回過頭去,扛着鋤頭在前面淡淡道:“走罷,山村野嶺的也沒天宮好住,只好委屈三位去我兄長家的農舍歇腳幾日了。”
農舍不像是農舍,倒像是隐士居所。沒有什麽風雅痕跡,更沒有什麽值錢之物,連前門的門板都是修補過的,敲上去的鉚釘也給錘得方方正正。
後院裏一皓首老者正在杏樹下跟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發女子對弈。邾吳君把農具随手一扔,被那老者瞥見,教育道:“擺進篾筐裏放齊了。”
邾吳君不情不願地又撿起來擺了進去,就聽院內一個溫文典雅的女子聲道:“雜亂無章不好,矯枉過正亦是不好。”
老者帶着幾分恭敬地笑道:“風神仙上說得是。”
棠樾心下吃驚。風神已經有一段時日告假不曾去天庭,前幾日還有幾縷黑發,如今頭發竟已全白了。
錦覓看見她也在,立刻喜出望外,幾步跑到身邊道:“臨秀姨,你好些了麽?”
風神臨秀放下手中棋子,含笑道:“若不是覺得好了,還能來尋粟老下棋麽?”
她側身間看到了棠樾,便笑着微微點頭,道:“大殿近日可好?兩位陛下可好?”
棠樾回禮道:“父帝母神近日安好,小仙亦安好。”
風神安靜地點了點頭,又對風息與神厄道:“二位想必便是新任水神與神厄大人了。”
她話雖提到了兩個人,視線卻有意無意地往風息身上偏移。
風息上前一步,執晚輩之禮:“正是小仙。”
風神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果然英雄少年,更勝洛霖當年。”
風息雖然是個野龍,游歷之時也偶有聽山精野怪談起天上的水神,說這位文武雙全,俊秀儒雅,雖然不愛理事,到了用他之時又事事理得好,淨是誇贊之語,因此謙遜道:“先水神風采六界聞名,小仙豈敢與之同輝。”
風神微微一笑,也不再謙讓,只是道:“三位此番是前往防風舊集,設法修補黃泉大封的?”
棠樾道:“正是。”
風神道:“大殿若肯聽我一句勸,不如在村中游玩幾日,便就此打道回府吧。”
棠樾神情一凜,忽然想到臨秀也是防風氏後人,算算年紀也夠大,是不是當年她也在放風集?若非知道些內情,又怎會上來就勸他公費旅游?
想到此處,棠樾便試探道:“請仙上指教。”
風神道:“大陣唯有我族人懂得如何維持,然而當年事發之後,懂得以鎮封之法的人傷損過半,餘下的也已陸續過世,其法多已失傳,即便修補了也不好再使用了。”
棠樾道:“大封破開之時,莫非仙上也在集中?”
風神卻笑而不答,只是轉過身對粟老道:“日已西斜,實難分出勝負,就此當作平手如何?”
粟老點頭,收了棋盤道:“正巧幾位貴客日夜兼程,想必也乏了,不如小老兒先領幾位去客房歇息,晚些再與大殿小酌幾杯。”
日夜兼程的三人:“……”
錦覓扶着風神站起來,滿臉遺憾道:“臨秀姨,咱晚上不在這裏吃了嗎?”
風神無奈道:“桂花釀我還剩着幾瓶,何須在人家蹭吃蹭喝……”
棠樾只好眼睜睜看着她倆一個扶老,一個攜幼地從門檻上跨了出去,正要跟風息商量怎麽騙出她話來,忽然見到後面的神厄目光鋒銳地盯着背對夕陽的角落。
角落裏有一個上鎖的房間,門栓後的兩扇門板各翹開一個微小的弧度,門縫中黑漆漆,深不見底,什麽也沒有。
但神厄是女娲的造物之一,天生自然,感應萬物,對異常之處最為敏感。風息也察覺了她的不對,低聲道:“咋了姐?”
神厄收回目光,淡淡道:“也許。有人在窺視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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