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間上鎖的屋子在黑暗中漸漸地敞開了一條縫。

腳步聲漸漸在廊外響起,掏出鑰匙,開門,閃身進門,鎖門,一氣呵成。

上鎖的屋子裏沒有光源,但窗戶的縫隙中依然有一縷月光透進來。進了門的人摘下鬥篷,在黑暗中剛松了口氣,胸口就被人猛地一個肘擊。

邾吳君悶哼一聲,捂着胸口叫苦道:“錯了錯了,殿下饒命!”

一聲響指,昏暗的燭火在密閉的空間內亮了起來。

旭鳳斜倚在土炕上,輕撫着腕上停的那只燕子的翅膀,鳳眼帶笑:“女眷?嗯?”

旭鳳到得比棠樾還要早。他沒有逛封州城的雅興,直奔此間而來,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住進了粟老和邾吳君的家中。

邾吳君大大咧咧從旁扯過小板凳坐下,苦笑道:“大殿怪聰明的,險些叫他看出破綻來。”

“他方才去你兄長那屋轉了一圈,被我吓走了。”

邾吳君一驚:“他去做什麽?”

旭鳳道:“入夢吧。好容易會點別人不會的東西,恨不得走到哪用到哪,還以為那個夢魇的事是個秘密。”

邾吳君冷汗就下來了:“那他……知道了?”

旭鳳不急不慢地順着燕子的毛,冷靜道:“不知道。他如果知道這件事,恐怕當場就發瘋了……小東西還是太嫩,一心想學他父帝,手腕眼色卻比兄長差得遠了。”

邾吳君的注意卻被旁的東西吸引了。他彎下腰,歪着腦袋看旭鳳的手腕,半晌道:“這東西難不成是龍鱗?”

旭鳳揚起手,連着腕上的燕子也一并被擡了起來,他手腕上那片銀光閃閃的奇特護腕正被燕爪握着,頗似蓄鷹人的鐵臂架。

“我兄長的。他變态,自己不能二十四小時盯着我,就給我弄了這麽個東西貼身戴着,不砸壞還取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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邾吳君道:“那你怎麽不砸了?”

旭鳳道:“左右也不礙事,無非是娘了點。這片逆鱗是大婚時他在所有人面前親手給我戴上的,相當于半個天後信物,砸了就等于宣布離婚……那會兒你沒在現場嗎?”

“我那時早不幹了。再說我也不忍心去啊,殿下好好一個鳳凰賣身救母,還被王八蛋拴了狗鏈,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凄凄慘慘不忍卒讀……殿下饒命!屬下還得留着狗命打爆鸱尾老賊啊啊啊!”

邾吳君抱頭龜縮,調教天兵時他那九陰白骨爪扣手筋一抓一個準,一撥整條胳膊就從膀子麻到指尖,難受時間從幾分鐘到一天不等,連後勤大姐姐也挨過他毒手,美其名曰全民健身。

旭鳳收回了九陰白骨爪。他打開窗,拍了拍燕子的腦袋。家燕在鳳凰的氣息下瑟瑟發抖,一得了空就逃一般飛走了。

然後他轉過身,懶洋洋道:“打爆他做什麽,大殿誕辰之日你們去撐個排面就行,成敗只在那一舉,別人不過是添頭。”

這話着實不太客氣,但邾吳君卻并不反對。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時勢只要出現一個苗頭,被某一位英雄抓住了就是一個時代。

天帝已經露出了松懈的苗頭,他将會失去他的時代。

“殿下見過燎原了沒?”

旭鳳搖頭:“沒有,如今傳話只能靠錦覓,錦覓不在就把密信塞進給叔父的雞腹中……兄長和我也算是知己知彼,他知道燎原打仗時就一肚子壞水,至今還在嚴密監視他。”

邾吳君不服道:“他憑什麽不監視我?”

旭鳳道:“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不配被監視。”

“……”

邾吳君猶豫一下,又道:“既然燎原幫不上忙,此事可請風神襄助。這幾年風神與我兄長下棋時,時常提起不贊成天帝的篡權之舉。”

“她這些年在堆雲村養老,雖說是當真精力不濟,可多少也有不願茍同的意思,倘若事發當日她也在場,想必也是要出手對抗的……”

“風神仙上确實曾說過,她雖對先帝先後許多做法無法茍同,但在她心中,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好人’就算了。父母為人如何,我心中自有判斷。但風神已不問世事多年,此事就不必去擾她了。”

旭鳳沉思着,從腰間解下精致的錫壺,拔下塞子悶了一口。

邾吳君好奇地嗅了嗅,湊過去眼對着那壺口,觊觎之意溢于言表。

旭鳳把壺遞給他:“好酒,珍貴着喝。”

邾吳君喜出望外,接過去猛地往嘴裏灌,又猛地噴了一地。

他幹咳辦半晌,吊死鬼一般伸着舌頭,悲憤地咋舌:“分明是黃連水!”

旭鳳毫無愧疚之色,又慢悠悠地将壺從他手裏奪回來:“說了讓你慢點喝,我這鴻茅藥酒一壺抵千金。”

邾吳君踉跄着趴在桌邊,掐着自己脖子從那幹嘔,好像剛被人灌了一瓶鶴頂紅。

“當個天帝可能死我哥了。”旭鳳坐在床上,自言自語。他在“能”字上重重咬下一個重音。

錫壺被輕抛到半空,又被輕輕松松接下。

他懷裏抱着壺,以一個漫不經心的姿勢癱在床上,一張臉沒有半點表情。

“既然這麽能,那就別當了。”

棠樾有些拘謹地站在門口,兩手絞在一起。

他現在像被查水表一樣的心髒怦怦亂跳,慌忙斂好睡衣後,臉已經紅成煮蝦。

好在天界第一個教會他的就是臉皮要厚,他還能強作鎮定站在這裏,視線往下看,幹咳道:“神厄姑娘,你你……你還沒睡嗎?”

“沒有,”神厄輕輕道,“我在想一件事情。”

“啊……什麽事?”

神厄道:“那個夢境的前因後果。你不好奇嗎?”

棠樾還困着。他有些頭昏,輕揉着太陽穴,茫然道:“是有點。但是這院子我覺着怪,還是盡可能不要在夜間出沒。實在不行就讓風息明日去套話,他不是主意多麽,讓他想法去。”

神厄只對他笑了一下,一雙清澈的眸子微微下轉,安靜道:“我會保護你的。”

她很少笑。并非故作高嶺之花,她一般聽不懂梗,有時是笑點太高,總是一臉性冷淡。在月光下完完整整笑一個出來,那自閉的一張臉風情忽然就直逼初戀。

“我……”棠樾簡直快要說不出話來了,他這會兒又想起他爹,他爹怎麽什麽都讓他學,就是沒教過怎麽對付小姐姐呢?天後是男的他也不該忘了自己兒子是個直男啊?

他被小姐姐笑得大腦抽筋,渾渾噩噩地披好外袍,又翻進了粟老的房間。

進入夢境前的一刻,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不對——方才在夢境外為他護法的不是風息嗎?

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夢境就已經漩渦一般将他的意識拖了進去。

風息……周遭世界天旋地轉,他的記憶和認識也在越陷越深,杳然無蹤。

他睜開眼睛,看着眼前薄霧環繞的山林,心下一片茫然。

風息是誰?

沒待他想明白這個問題,一句愁音就不受他控制地脫口而出:“陰皇娘娘保佑,今個再打不着山雞野兔,我妹和我娘就要餓得下不了床了。”

他旁邊還有三兩壯年漢子。這話說得可憐,旁邊那幾個人卻沒半點同情的意思,這些人一半是同樣的面帶愁容,剩下的神情麻木。

他們的家裏已經有人死了。

旁邊一個少年終于搭話道:“司廄,再待會兒獵不到也得回去了。山裏比河邊魔物少,黑了也不能待。”

“他”疲憊道:“我不回去,我娘和我妹一天啥也沒吃,就指望着我飽了有力氣給她們帶吃的的回去。就打了一只雞,我……”

少年道:“我三叔被塌房子壓斷了腿,前天晚上燒起來了,燙的要死,我爹半夜去林子裏給我三叔找草藥,他沒回來。”

司廄不說話了。

一群人一言不發,在薄霧和陰冷的黃昏中跋涉着,深一腳淺一腳都是腐爛的落葉。

他們走走停停,又打到一只很小的野豬,一群人慘綠的臉上才有了一絲人的紅光。司廄又開始唯唯諾諾地祝禱:“陰皇娘娘保佑……”

旁邊大漢驀地跳了起來:“別他媽念叨了,陰皇娘娘要是保佑,我婆娘還能被壓在屋下面?出山的路能塌了堵死?族長敲了三天鼓能沒個回聲?雞也殺了牛也宰了,還想要什麽?殺人嗎?”

這話太過駭人聽聞,大漢才剛說完就被一堆人七手八腳捂住了嘴。

司廄給他噴得連連後退。陰皇娘娘給了他們千萬年沃土,祝禱歸祝禱,但他在心裏也有點同意大漢的質疑。從來沒有一族連着遭遇過這麽多的災難,神也許真的不要他們了。

防風集坐落在河畔,一面憑河,三面環山。傳聞三山為先祖防風氏為陣法造勢騰挪而來,山勢極為險峻,最矯健的少年也很難藉此翻越,平日裏通行全靠一條山路與河岸舟渡。

幾千年來,他們都在忠誠地用繁複的手藝維護着河畔那幾根精密的巨大石柱,日複一日,從未有失。就在十五天前的夜裏,大封之處地裂山搖,仿佛傳說中的獨眼巨人發瘋,手握天山欲将整條黃河河道從大地上撕下來。

似乎有什麽東西咆哮着從大封中沖出。

劇震中,村中石屋塌陷,不少人不明不白地傷亡在夢中,河水狂卷漫灌,人雖沒有被河水卷走,糧食卻已經在大水中泡發腐壞。

當河水退去,黃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河畔卻出現了許多無法形容的怪物。所幸那些怪物少有離開河岸太遠,即便偶有幾波進攻,也很快被洛霖仙長擊退,但是也沒人敢去捕魚了。

傷員需要食物,勞力需要食物,而山裏的東西這幾日卻也近乎被獵光。而當他們終于覺得無法支撐,決定求援時,那條山路已在地動中被落石堵死了。

族長終于開口了:“請天鼓吧。”

單單一邊鼓槌要兩名壯漢合力才掄得動——也許上古時期是不用的,但他們的神血已經在不斷的與凡人通婚中日漸稀薄。八個壯漢分作兩班,吃了活着的族人省下來的酒菜,輪班擊鼓整整一日。日落時分,一人雙臂酸痛難忍咬牙強撐,脫力被鼓槌砸到身上,吐血倒地。

神沒有出現。

有人提出是不是少了什麽儀式,少了點犧牲?

第一天他們宰了一對雄雞,第二天屠了一頭耕牛,沒有任何回應。第三天,也就是三日前,族學的先生披頭散發地跑出來,口齒不清地嘟哝,說他想通了,他從族志中找到記載,上一次擊響天鼓時,族中正好在神鼓面前斬了一個罪人。

他被人們亂哄哄打了出去,人們說他是死了兒子又被怪物咬掉一根手指,吓瘋了,連人話都不說了。

司廄想到這,就聽旁邊又有人道:“真的太邪門了……三爺是慣爬山采草藥的,他說這山沒了路指不定也能翻過去,結果爬了一天到頂,眼看要出去了,忽然莫名其妙腳下一滑……現在還沒醒呢。”

“就不能讓洛霖仙長出去報信麽?”

“他出去報信,魔物來了你打?再說了外面就算知道我們出事,還能把山挖穿來救我們?只能指望神仙看我們一眼了。”

那癱坐在地上的少年死氣沉沉道。

他低低嘆息一聲,雙目無神地往上看去,忽然道:“那是……”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上面就伸下來一物,那東西縮回去時,他的脖子筆直向上地呲出一股血泉,噴到了那東西身上,又摻着它咀嚼人頭時流下的口水和它身上腥黃的黏液淅淅瀝瀝落回屍體上面。

還有一滴濺到司廄的身上。

司廄腦海中“嗡”的一下,翻身爬起來,帶着一手爛葉,像所有的活人一樣手腳并用着奔逃。可他無論跑出多遠,頭頂上總是伴随樹葉撥動的沙沙聲。當他被深埋葉下的樹根絆倒,他的後頸上傳來一陣微涼的腥氣。

他圓睜着一雙眼看着地面,整個人窒息得狂喘着。在他閉上眼的那一瞬,背後忽然有什麽東西尖嘯而過,伴随怪物被紮穿的汁液聲和遠處衆人劫後餘生的歡呼:“仙長!仙長來了!”

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攙了起來。

他被人扶起來的時候,腿還是軟的,剛站穩又撲通摔在地上,躺在怪物黏稠的黃綠血跡裏,雙目圓睜,嘴唇顫抖道:“謝謝仙人,謝謝仙人……”

仙人實則是個少年人,名喚洛霖。人看着有些冷,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熱心腸。他又一次把司廄扶起來,交給另幾個獵戶,神情淡淡:“快起來,不必多禮。”

他從怪物身上收回飛劍時,那死物忽然慢慢收縮,融入了樹冠之中。

洛霖雙眉一軒,倏忽又一劍斬出,将那棵松樹齊根斬斷,就見那年輪之中流出了淡綠發黃的血液。

他的神情越發嚴肅起來:“這裏的魔物詭異非常,無一在我認知之內。諸位請速速回村,以後莫要在午時之後入山了。”

“可是……只打一上午,我們家裏人吃什麽呢?”

洛霖腕稍一抖,劍上血污随之消失不見。他反手将寶劍插回背後劍匣,疲憊道:“我來獵吧。”

村民沉默以對。他們本該拒絕,可每個人家中都有病人,沒人說得出拒絕的話。

這些日以來,洛霖屢次試圖以飛劍載人離開,然而那靈劍卻唯有有靈之人可駕馭,一旦載了凡人便重逾千斤,半寸也離不開地面,只得作罷。

既然走不了,他就留下來幫手。作為最高戰力,洛霖時常會在夜裏被守夜人喚醒,處理三兩溜入村中的魔物,白日裏又主動幫着他們狩獵,還将最好的食物留給傷者,自己每日只草草吃一碗蒸高粱了事。縱使有着仙根在身,那下垂的眼睑也說明他開始吃不消了。

今日,他又孤身入山打獵,恰巧聽到了此間驚呼,才趕來救下一條人命。

一路上那大漢于心不忍道:“仙長須得好好歇一歇了。前些日臨秀侄女搜刮了家裏餘糧煲了紅豆粥,仙長還不要,給這丫頭臊哭了。”

洛霖本來一臉淡然,給他說得也愧疚起來,還強行目不斜視道:“臨秀姑娘本是一片好意,然而村中尚有殘病婦孺,我輩身為仙家子弟,不敢與凡人奪食。”

他說罷口氣又軟了軟:“只是我不知此舉竟害得臨秀姑娘難過,回村後定當當面與她致歉。”

那大漢沒想到他會這麽說,連連道:“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仙長……仙長是一片好意,是我這侄女不懂事。哈哈。”

洛霖卻在憂慮別的事情,凝眉自語道:“我已向師門發出求救簡訊,按理說這幾日師長也早該到了,為何……”

同行的瘦子有意調節氣氛,故作哀嘆道:“求求仙長們快點來,誰第一個來,我三歲的閨女将來就許給誰。”

“你那閨女黑的煤球一樣,仙長可高攀不得。”

瘦子罵道:“你懂個屁,美人胚子小時後都是黑的。”

稀稀落落的哄笑聲中,同伴慘死的慘淡氛圍漸漸被沖淡了一些。他們走到山腳,村中忽地傳來一陣壓抑而沉悶的鼓聲。

大漢納悶道:“這破玩意都試過了沒啥用,怎麽還敲它?”

洛霖也頗有些不解。他本不急不慢地走着,忽地想到了什麽,陡然怒喝一聲,反手一按劍。背後寶劍铮然出鞘,其人禦劍而上,一瞬間便載着他化作流光往巨鼓處飛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衆人面面相觑。那大漢忽地一驚,悚然道:“族長莫不是……莫不是真的聽信了那瘋子的話……”

司廄第一個拔足狂奔,其他人也在後跟上,叫罵着往放風集中心跑去。

族長果然瘋了,他不光試圖生祭,還打算拿自己的女兒開刀。村中央架着砍頭用的木架,族長之女臨秀癱坐在木架前捂着臉低泣,腳邊堆着斷成幾截的繩索。她身旁站着個不知所措的大漢,鬼頭刀斷成兩截落在兩地,後面是一把刺入土中一尺深的飛劍。

而洛霖完完整整地擋在她身前,對着手執鼓槌的族長戟指怒罵:“天有好生之德,爾等輕信謬言,竟以活人生祭,屠戮無辜少女,難道就不怕老天降罪全族嗎?”

族長放下鼓槌,巨木落地,塵土飛楊。他弓着腰站在天鼓前,汗流浃背,癱倚在鼓面上,老淚縱橫:“仙長……沒別的法了啊,什麽都試了,一點辦法都沒了。村裏人若是一個一個死光了,她也遲早難逃一死,還不如……還不如早日和她娘親在下面團聚……”

洛霖沉聲道:“人固有一死,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臨秀姑娘縱使是死,也不該無故死在親族屠刀之下。”

他環視四周,忽然一揚手,飛劍應召而來,落入掌中。

洛霖反手持劍,平舉在項上,慘然道:“我平日自诩出身仙門,以普渡蒼生為己任,真到了危難之時,竟是無法可想,連一命也救活不得。倘若非要有人在天鼓前血濺三尺才救得了防風集,那便拿我做祭,不要再傷害旁的性命了。”

此言既出,一群村人慌忙跪倒一片,高聲呼道:“仙長息怒!”

餘晖下,洛霖衣袖翻飛,持劍的手卻紋絲不動,平靜道:“來吧。”

地上縮成一團的少女忽然猛地支撐着跪起來,對着族長叩首,流淚道:“爹,不要,我不哭了……我願意,你們不要害他,他本來可以走的,他是為了救人……”

她拼命地抹眼淚,摸地一臉黃泥,神情卻意外的鎮定。然而仔細看去,她的身子卻還在微微顫抖。

人群此起彼伏地叩首道:“仙長恕罪!仙長息怒!”

洛霖長嘆一聲,手腕一松,飛劍陡然落地。

在那一聲脆響的同時,唯一還站着的族長忽然苦笑道:“仙長說得是。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防風氏若從此斷子絕孫,我身為族長,有何面目見先祖于地下?秀兒沒做錯什麽,該死的是老夫啊……”

他就站在天鼓旁邊,洛霖的飛劍還在地上,沒有人來的及阻止。族長弓起身,全力往堅硬如鐵的鼓面上撞去,只那一下,他的頭便塌陷了一小塊,身子軟軟地垂了下去。

從遠處看去,那一腔噴湧而出的熱血在巨大的鼓面上只占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在鼓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像一只被拍死在牆上的蚊子。

蚊子在地上抽搐着四條細腿,躺在臨秀的懷裏,嘴裏最後地咕嘟冒出一個血泡,含糊不清着嘟哝了一聲,“老天啊”。

臨秀埋在族長的懷裏,秀發上也沾滿了血,眼淚和他的血混在了一起。

她的母親很早就死了,父女倆相依為命,父親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就在這日午後,她在睡夢中被捆了,綁到天鼓前。她的父親流着淚告訴她,她将是敲響天鼓的祭品。

她平日裏就給人太過柔和的感覺,面對屠刀也一樣柔和,不會掙紮,甚至不會求饒和咒罵,只是一直在很小聲地哭。

現在她不用死了。她的父親替她當了祭品。

司廄也随着洶湧的人潮一起沖了上去,他被擠在外面進不去,只好在外面聽着人群中央七手八腳地拖走屍體,安慰着族長的女兒。

和他一樣還在外圍的只有洛霖,麻木地站在那裏。他站了很久,才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飛劍,慢慢地插回劍匣中。

就在此時,人群忽然散開,中間傳出一聲少女聲嘶力竭的痛吼,和一下悠遠肅穆的鼓響。

司廄和洛霖齊齊轉過頭,就見族長的屍體還在鼓前,旁邊村民已被掃倒了數人。而臨秀孤身一人抱着鼓槌,咬着牙,又一下轟然揮了過去。

洛霖怔怔道:“神血……她的神血醒了……”

村民紛紛醒悟過來,幾人從她手中搶過鼓槌,剩下的人去搶另一只。就在族長凹陷的屍身前,鼓響一聲又一聲,越來越重,越來越密,錘得人透不過氣來。

不知是誰起得頭,一聲又一聲,越來越齊,越來越響,在厚重的天鼓聲下,在場百人的聲音弱小又尖銳,就像蚊子嗡嗡地嘶鳴。

蚊子們齊齊喊道:“老天啊!老天啊!”

司廄躺在床上輾轉,捂着懷裏瑟瑟發抖的妹妹的耳朵,旁邊挨着餓得“唉喲唉喲”直叫的老娘,聽了一夜的鼓聲。

天明時分,鼓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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