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老天沒有聽到鼓聲,但怪物似乎聽到了。

那一夜後,河灘上的怪物越來越多,闖進村來的也越來越多,洛霖就算長了三只手也救不了所有人。四日後的夜裏,怪物爬司廄的家中,罔顧木棍瘋狂擊打,一口吞下了他老娘的頭,又咬斷了他妹妹的一只右手。

洛霖聽見了他的慘叫,在他妹妹也淪為美餐之前解決了這只怪物。他匆匆通知他在村子中央集合接受他保護後,又飛速地往另一個發出慘叫的方向飛去。

司廄背着昏過去的妹妹在黑夜裏穿梭,每一棵植物都開始蠕動,每一個老鼠都長出了獠牙。所幸它們只是變得怪了起來,還沒開始攻擊過往的行人。

這種幸運并沒有堅持到第二天,他在半路上就聽到了村中央男女老少的哭喊聲。只見遠處黑影綽動,藍色的劍光在黑暗中忽閃忽滅,平民拿着火把四處奔逃。

司廄腦子轉得快,他相信怪物們已經不再滿足于搶占河灘,洛霖仙長也救不了他們了。他氣喘着轉過身,背着妹妹又折回家中,把所有挪得動的桌椅箱箧都搬出來堵死了大門。

他做完這一切,終于喘着粗氣癱坐在地上,半晌才聽到幾聲滴答,那是斷腕流血的聲音。

他脫力地勉強站起來,扶着牆去找止血的藥草。就在這時,身後的木窗忽然發出了很輕的“吱”一聲,無風自動,旋轉敞開。

一只腫脹肥大的腦袋輕輕探了進來,黃綠的獨眼好奇地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

它的目光很快鎖定了殘缺的屍體,臃腫褶皺的上身艱難地游了進來,下身毛蟲一樣的肉瘤邁着小碎步緊随其後。

司廄貼在牆角,幾乎要跪倒在地上。他已經摸不到任何的武器,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怪物在他母親斷頸處咬了一大口,咀嚼着又爬向了半昏半醒中正呻吟出聲的妹妹。

就在此刻,窗外驀然傳來一聲響徹天際的清唳,黑夜驟然被一道熾熱的金光照得有如白晝。司廄和怪物同時轉過身往窗外看去,就見一只金色的巨禽在空中盤旋着,張口一吐,就是一片魔物在幽藍的火焰中翻滾哀嚎。

如果他能看得再遠些,還會發現更遠處有個少年人站在它身上,雙掌翻飛間,金龍虛影咆哮而出,所過之處魔物身軀寸寸折斷,化為肉漿。

一只巨蟒一樣的東西在河灘上仰天長嘯,蛇頸又連接着龜身,四足落地之時,聲波所及之處,河灘塌陷,魔物皆粉身碎骨。

一只很小的九尾狐從蟒身跳到地面上,躍起來就忘魔物的身上咬,可惜牙口不夠鋒利,塊頭又太小,半天咬不死一個雜魚。

那只巨禽清理了大片的魔物後,在半空化作一個一身火焰的紅衣少女,張弓搭箭,挾風卷火刺穿了臨秀面前那只魔物的身軀。她居高臨下地對呆住的村姑燦然一笑,在半空中反手擲給她一柄長劍,然後持弓往村落的邊緣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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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的眼睛最尖,她在方才那一剎那的火光之中看到了窗口裏的男人和那只怪物。當她趕到附近的時候,那只怪物已經一口咬在了男人的肩上。

她眼疾手快,一箭射穿了那只怪物的頭,男人捂着肩膀,哀嚎着往窗邊爬去。

那只怪物還沒死透,但她的箭只能從窗口射入,否則塌下的落石會砸死裏面的所有活物。她已搭上了第二只箭,對堵在窗口的男人喊道:“讓開!”

司廄已經痛得神智不清,他扭動着躲避身後死而不僵的魔物巨口,好容易跌跌撞撞拱到了窗前,忽然發現窗邊已經有了一個人堵在那,也想要爬出去。

他慌不擇路地将那個人推到身後。

他已經聽不見身後妹妹的尖叫,他只想爬出去。

當他擠到窗口那一剎那,臉上卻挨了重重一耳光。他被這一耳光扇地倒飛出去,肩上少了肉的缺口正撞在地上。

那只茍延殘喘的怪物順勢啃了一口他送到嘴邊的大腿骨,而剛才被推到後面的人又掙紮着擠到了窗口,被窗外的人拖了出去。

怪物又咬穿了他的肚子,有什麽器官流了出來。他伸着獨臂和怪物用自己的腸子拔河,就覺得怪物忽然動作一滞,牙口一松。它被第二支箭刺穿了眼珠,終于謙讓地把腸子還給了他。

瀕死時,他聽到窗外有個稚嫩的聲音道:“荼姚姐姐,裏面還有一個人呢。”

一個少女的聲音冷冷道:“沒救了,等死吧。這種人沒什麽好看的,趕緊走,別磨蹭,我們還得找其他人。”

黑暗中,他用僅剩的手往窗口挪了最後一步,然後癱瘓在了怪物帶着粘稠體液的皮膚上,它下肢的兩排小小肉球有氣無力得攪拌着他大腿的創口。他在黑暗中吐着血泡,口齒不清地咒罵着,哀求着,哭嚎着,漸漸歸于平靜。

僵直腫大的舌頭好像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逐漸的伸長舞動起來,而他的大腿則漸漸縮小。當他失去了全部為人的意識時,他的舌頭已經伸出了門外,在地下紮根,他的腸子上長出了茂盛嬌嫩的芽株,窸窸窣窣地鑽進魔物的口中,咕嘟咕嘟喝着它的“飲料”。

他将千百年地以這種嶄新的形式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

幾千年。一萬年。

黑暗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說:“把它吃掉把它吃掉。”

???

一股熟悉的氣味飄到了他鼻孔裏。他垂涎三尺地順着氣味摸過去,耳畔忽然聽人陰測測道:“吃吧。吃完就給我上花轎,去嫁給有一百零八對複眼的魔王。”

棠樾“嗚嚕哇啦”地醒了過來,一口拌着口水的玉米花噴了某人一臉。

“……我就說有用吧,”風息擦着臉上的碎玉米花和唾沫星子道,“這玩意就是他的士力架,吃完立馬鳥槍換炮,重振男人雄風。”

神厄道:“什麽重振男人雄風?”

他撐着身體坐起來,眼簾漸漸掀開,熹微晨光中就見一個快摁到他鼻子上的指尖:“你看,這不是‘起來了’嗎。”

棠樾大口喘息着,勉勉強強地把那只爪子推開。

風息蹲在他面前,手上捏着從他身上搜刮出來的油紙包:“媽媽的味道,懷念嗎?”

棠樾有氣無力道:“這味兒害得我做噩夢。”

“你這夢游也忒過分了,人家頂多吃個飯放個水,你他娘從村裏跑出去,跑了幾裏山路,都跑防風集門口來了。”

棠樾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了一片廢墟,和旭鳳潤玉來時一模一樣。薄霧凄迷,怪草遍地,遠處村中巨大的天鼓輪廓若隐若現。

風息繼續道:“要不是小姐姐一早起來看見你屋門大開着,叫上我跟着足跡追了過來,這會兒你怕是已經跳了黃河。”

神厄……

棠樾猛地站起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少女。

神厄被他盯得有些奇怪,垂下眼眸,道:“你在看什麽。”

棠樾呼出一口氣,搖頭道:“不……不是你。”

她依然是一臉淡然,沒有入夢前那清淺的綽約風情……她估計都做不出那樣的表情來,那個“她”應該只是設計夢魇的人引他入夢時依照他心願幻化的。

他爬起來就覺一陣腎虛,腳下一浮,還好被風息扶住:“小老弟你咋回事?做了什麽夢,身子骨虛成這樣?驚了,你不會禽獸到在夢中對我們家九萬旬老太有什麽非分之想吧?”

夢中明明是老太對我有非分之想啊!

他将事情經過及夢中所見簡略說了一遍,然後一攤手道:“不管那個人讓我看到這段夢境的目的是什麽,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現在我們都是凡人,而且出不去了。”

“……是的呢親親,這邊建議您平時小心幻境詐騙,看見小姐姐可以先判斷一下是不是真人再跟着走呢。”風息道。

神厄倒是一臉無所謂,只是道:“引你來此的人動機不明,眼下也不是修補法陣的最佳時機,最好盡早離開此處。”

棠樾:“話雖如此,可是我沒看到父帝母神當年是如何離開的,這迷陣又該如何是好?”

他說完這話,風息和神厄都頗為奇怪地看着他,道:“找陣眼啊?”

棠樾一臉懵比:“陣眼在哪?”

風息終于逮到了教書育人的機會,得意洋洋地拍他肩膀道:“小老弟,這我就不得不替陛下教育你一句了。做龍要多讀書,少看小姐姐,學習使你快樂。”

棠樾:“我又不是戰神,哪有功夫學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高級陣法?再說父帝最是涉獵廣博,他當年都不知如何是好,我怎會知道。”

“不要挽尊了,哪來的高級陣法?這東西就畫在我兒童讀物上,和金瓶梅畫本扔在一塊,小時候天天翻……我娘能搞到的還能是什麽高級東西嗎。”

棠樾正百口莫辯,就聽神厄道:“先走罷,穿過防風集便是陣眼了。”

他只好跟在神厄身後,往防風集深處走,一邊不服道:“若果真是尋常法陣,尤其是戰時用得上的迷陣,我母神肯定會按頭讓我背的。神厄姑娘是從何得知此陣?”

神厄道:“父神授予的。”

“……伏羲神上麽?”風息驚訝道。

神厄點頭,緩緩道:“防風集外有二陣,最外仲爻,為迷陣,為父神所創。其內名偕天,為束靈陣,為母神所創。”

棠樾驚地立時就在原地站住。

他聲音不住地顫抖,出于激動和驚訝:“伏羲仲爻,女娲偕天……都是早已失傳的舊神時期法陣。”

“算不得失傳。我在封洲城和天界都曾見到法力遠弱于原版的殘缺簡易版,只是此處的幾乎和父神所授全然相同。”

風息道:“小老弟不是說四萬年前沒這玩意,難不成是你兄弟姐妹後來畫上的?可那時候女娲後人不就只有你一了個麽?還有誰會?”

棠樾脫口而出道:“你娘。”

“……那你就想多了,”風息道,“那陣法冊是別的龍送她的,她智商太低看不懂是啥,才和畫本扔在一起……啊,沒有法力我要死了,好想拆了這倆破陣啊。”

“你怎麽不拆?”

風息道:“伏羲仲爻陣是借着地脈的勢造的啊,要拆就得把這幾座山都轟掉。女娲偕天雖然能拆,但是人家在這自然有他的道理,萬一拆了把什麽奇怪的東西放出來怎麽辦?”

棠樾只好承認,似乎有一些道理。

四萬年過去,防風集中依舊飄着一層薄霧,似乎自大封破損後,這層薄霧就未曾消失過。巨鼓也始終在此間矗立,仿佛已靜默了千萬年。

鼓面上防風氏族的血仍在。伸手觸及,仿佛還能摸到鼓面帶着餘溫的顫抖。

風息将手搭了上去,神情也漸漸肅穆起來,嘆息道:“他怎麽不想想,既然這鼓是天界留下應急的,哪有非得獻祭活人才能用的道理?”

棠樾道:“我父帝常跟我說,人要是真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什麽辦法都是辦法。”

風息忽然轉過頭,臉上已是少見的肅穆:“如果當時天帝聽到了,卻有意無所作為,就應該對此事有個交待。”

棠樾鼓掌道:“說得好,我太爺爺在鴻蒙中等你。”

風息:“……”

他見風息似乎是在正兒八經地神傷,就把他拖走,道:“走走,都過去四萬年了,風神仙上估計也不願別人對着她的往事懷古。”

風息雖然也沒反抗被拖走了,但也一反常态,默默不語。

他們穿過村莊中此起彼伏的泥瓦堆和随處可見的半堵牆往陣眼走。棠樾見風息似乎很為這些人悲哀,再想想自己看完過場cg之後內心也沒什麽波動,不由納悶道:“當時防風集中不過幾百人而已。你一條龍為何要感傷?”

天界大大小小的仙官都是飛升後的人族,然而高位者多為神族,尤其是龍。棠樾并非缺乏同情心,只是在神族眼中大大小小的天災人禍每日都在發生,早已見怪不怪了。

他小的時候問過旭鳳,年輕時為什麽自願長年駐守忘川。那裏暗無天日,氣候惡劣,河邊常年飄着淡淡的腥味,還有不計其數的嗜血魔物和兇猛魔族。

旭鳳就說因為公鳳凰比較喜歡打架。

棠樾就驚了,說難道不是因為不忍六界生靈塗炭嗎?

旭鳳道:“那都是人設。非我族類,沒多少感情,保護他們無非是職責所罷了在。”

包括棠樾在內的大多神族都是這麽想的,而風息是個例外。

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在人界混多了感情深吧。唉,我挺喜歡人的,怎麽說呢,我覺得人很好玩兒,雖然有時候也怪不是東西,但總的來說……大多數時候很可愛,emmm你懂我意思吧。”

棠樾說你哪來的聖父一般的慈愛,人族的大姐還沒說什麽呢。

風息卻忽然想起一事:“小姐姐,上次你是不是說伏羲不喜歡舊神來着,這是為什麽?”

神厄搖頭:“不知道,他沒有說為什麽,只是讓女娲族少和他們來往。”

棠樾好奇道:“伏羲神上和女娲神上究竟是怎樣的?”

“我不清楚母神的事情。從我記事起,她就已經不在了。父神對女娲族和人族都很好,但也很沉默,時常悒郁地看着五色石。我還未成年的時候,他給了我這條紅绫,讓我好生保管,然後就走了。據說他一個人去了血海,鎮壓混沌,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霧越來越大,幾乎面對面也難看清楚人的面貌。她話音剛落,棠樾微微皺眉,道:“且等片刻,我似乎認識這裏。”

防風集中心的建築已在之前的災難中徹底損毀,邊緣傍山的那些卻沒被怎樣破壞,只有木質的門窗已腐朽破損,牆壁尚且保有着四萬年之前的形狀。

他在雲霧中緩緩靠近那間房子,從大敞的窗外往的室內看。

“這地方和邾吳君他家有點像啊。”風息道

室內意外地沒有霧霾,雖然光線昏暗,擺設卻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堵死大門的那一攤雜物。

“不僅和他家主廳的結構相似,”棠樾緩緩道,“這裏還是我看到的那個人住的地方。”

他撥開窗口橫貫的枯藤,輕輕翻了進去。風息緊随其後,一邊道:“你上這裏來幹啥?神厄別進來,都是髒東西。”

棠樾在屋內轉了一圈,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封毀壞後會發生什麽……”

“血海裏的大黃鳝大鱿魚全跑出來?”

“不是。如果我所猜不錯,大封阻攔的是一種力量,倘若它完全釋放出來,六界就什麽都沒有了……魔物比起來只是個添頭。”

風息悚然:“什麽力量?”

棠樾單膝跪地,指着地上爬滿的近似樹藤,但細看卻絕不是植物的東西道:“會讓一切存在于失去形态的混亂之中……混沌。”

那“樹藤”如果當真去評價,倒更近似曬幹的不規則肉條,四面八方地生長。他的手覆上去時,可以察覺到它雖然已經枯死,幹枯外殼下的脈搏裏卻依然有汁液在潺潺流動,鮮活的躍動着。

活的。

棠樾忽然大吼一聲:“出去!”

就在他唇型動起的那一剎,那些枯藤的外殼寸寸碎裂,裏面嬌嫩的紫紅色觸手吐出一張半透明的薄膜,柔軟地附着在他身上,往他皮膚所及的地方蔓延着。微涼的觸感漸漸包圍了他,被薄膜觸及的地方一旦沒有第一時間掙脫,就會僵硬麻木,失去知覺。

如果時間足夠,身體的這些組織也會變成“它”的一部分。

而他現在和凡人無異,不能掙脫,無力反抗,在麻木中逐漸跌倒在地上。

在房間的另一側,風息還沒來得及罵出聲,就被它無聲無息放倒在了牆角。

他躺在地上,就像一只被綁到市集上叫賣的螃蟹,賣力地在紅線內有限的空間裏掙紮着,粗壯的鉗子卻死活不能将紅線放寬一點點。薄膜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上,在他倒地的視角,他看到窗外的人試圖爬進來救援。

他在窒息的邊緣看到神厄正撕扯着風息身上的薄膜。這東西居然視她如無物,她扯了幾下,發覺它補充的速度只略低于脫落的速度。

她只來得及幫助一個人脫身,另外一個則聽天由命。她惶急地往棠樾的方向一眼,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停在那裏。

棠樾的知覺正在漸漸消失,連同思考的意識也在減弱。他的視角因為薄膜覆蓋而蒙上了一層紅翳,再拖延片刻,他就會變成這種植物或者動物的一部分。

救我,他在心裏渴求着,不要放棄我。

猶豫只延續了一秒,她就做出了決定。她選擇了幫助最近的人。

他在心中最後發出一聲綿長的嘆息,不甘地松開了那根希望的稻草,任憑意識被觸手帶往窈深的地下,歸入它們的家園。

“你就這樣死了,”一個聲音遺憾道,“你那麽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圍好每一個人,最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的替死鬼,沒人要的東西。”

“他們不會記得一個孤兒……沒有天分,沒有出身,甚至沒有很好的朋友。”

“從龍的蛋中爬出來的一定是龍嗎?不,你只是一條泥鳅,不值錢的泥鳅、死幾條也不心疼的泥鳅。”

“泥鳅!”

“大泥鳅吃小泥鳅!”

一束強光從水面上直射下來,它吐出嘴裏叼着的半截泥鳅,往後退去,蜷起身子。

那束光又跟了過來。手也跟了過來,幾雙白白嫩嫩的小手帶着此起彼伏地咯咯笑聲在它身上亂摸。

它驚慌失措地扭動起來,想借助覆滿全身的黏滑淤泥從他們掌下溜出去,卻終究寡不敵衆,被手們捉上岸,扔進了一口鍋裏。

“它好聰明,還會裝死!”

“喂,你都這麽大了,怎麽還不會變形啊!”

幾條不到百歲的小龍笑嘻嘻地把鍋端到烤架上,圍着觀察它。為首的小龍煞有介事地将它身上的池底黑泥洗淨,又放回鍋裏,舉起木菜勺宣布:

“今天這道菜就叫‘龍飛鳳舞’!”

鍋底那盤金色蚊香間豎起兩只鈍鈍的龍角,它畏縮地睜開半只眼睛,發現自己和旁邊那只被真龍威壓吓得不敢發聲的小雞姿勢一模一樣,一樣地瑟瑟發抖,一樣地閉着眼睛,把腦袋縮進羽毛或者鱗片裏。

鍋裏倒上水,鍋下架上火,水燒開。小雞在滾水撲騰一會就成了煮乳雞,被撈出去分食,它吓得閉上眼不敢看。

幼龍們不會太早放它出來的,他們知道龍不會被滾水燙傷,出不了龍命。

“它不怕燙嗎?”

“它怎麽不動,不會是死了吧?”

泥鳅沒有死。它沉沉地堕在鍋底,鍋底悄悄地冒起一個個氣泡,咕嘟咕嘟地在它肚皮上輕輕撓着,好像有人在隔着一層皮肉和一層蛋殼在逗他玩。

泥鳅不覺得燙。它貪婪地汲取着這窒息的熱意,在滾水中飄飄然起來,幾乎要為這熾熱而落淚,似乎又一次回到了蛋殼裏。

它堅信母親也是這樣燙的,可泥鳅沒有見過她,泥鳅記憶的起點不是母親驚喜愛憐的目光,而是這間木屋——空的,裏面只有它和周遭挂着黏液的碎蛋殼。

泥鳅的淚水被沸騰的氣泡挾卷着翻湧蒸騰,在霭霭的水霧中飛上天空。

這裏很暖和。它想媽媽。

不僅僅是沸水的熱量,它自己身體裏仿佛也有什麽灼燒起來,叫嚣着,撞擊着,霎那間無聲爆裂,将寰宇間的黑幕炸得粉碎。

棠樾倏然睜開眼,發現自己依舊站在那間舊屋面前,天色卻已成了傍晚。

風息,神厄,觸手和它身上致命的薄膜全都消失了。四周無聲無息,唯有薄霧依然在昏暗的林間飄蕩,一切安靜地如同死地。

他驚疑不定地轉過身,就見霧中走出一個散發着濃重魔氣的漆黑身影。

棠樾看到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粗布缁衣,神情淡漠——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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