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棠樾拎着弓和金纓箭,眼前卻仿佛還是撤去雲幕之後的血雨腥風,好像那幾條缺鱗斷爪,以及分裂成幾段的龍就在大殿中央躺着。

他和自己想象中死不瞑目,無名無姓的龍無聲對視着。

旭鳳走了過來,站到了他身邊,問他怎麽不開弓。

棠樾點了點頭,舉起弓,弦拉開一點點,又放了回去。

他失神地看着穹頂,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如果我沒有被父帝收養,此時會不會也是外面那些龍中的一員?”

旭鳳似乎有些詫異,随口道:“也許吧。但是你已經被收養了。躺在外面是他們的命,站在這裏是你的命。”

棠樾再度緩緩拉開弓弦,道:“即便是貴為神族,在某些時候也只能認命麽?”

旭鳳:“未必。譬如這壽仙輪,如果你不準,打到什麽只能看命,如果你像我一樣準,你就不用聽天由命了。”

他緩緩伸出手,放在了棠樾的肩上,道:“多思無用,後悔無用。既然站在這了,就開弓吧。不管你拿沒拿到想要的,開弓了,就沒有回頭箭。”

棠樾深吸一口氣,凝視着前方。

現在才開始許願想要什麽,是不是已經太遲了?他仔細地在壽仙輪上挑了一圈,發現那上面實在是沒自己想要的,他最想要的千歲誕辰賀禮還是和旭鳳潤玉出去野餐,說說笑笑地過一個生日。

棠樾呼出那口氣,他弦扯地太緊,右手有些發顫。

他松開了弦。

就在同一時間,他旁邊的旭鳳忽然驚呼:“且慢!”

他說得晚了,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棠樾手中那支箭已經射了出去。

箭從棠樾的手中飛到門口,至多一個瞬間,飛到大殿的正中,只需要半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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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半個瞬間發生了很多事情。

旭鳳試圖伸手去抓住那支箭,但他此時靈力已被封死,一個凡人如何能抓住一支離弦的箭?那支箭早在他的手伸出之前就已經離開了他一尺有餘。

這支箭在衆目睽睽之下,竟在半空偏離了原有的軌道,沒有往壽仙輪上去,而是飛向另一個方向。

神厄驀然起身,揮袖間氣浪翻湧,将這支箭打得偏離了原來的軌道。随後,掀起的風波順便掀翻了對面數行桌席,湯汁飛濺,杯盤打碎,滿地亂滾。

金纓箭被打地偏離了一瞬,下一刻竟又折身而返,就如追蹤炮一般,直直向它的目标刺去!

一個人閃身從席位上飛出,聚起全身靈力擋在了正走在大殿上的那個人身後,雙掌中法印催動,靈力暴漲,試圖攔下這支箭。如果法印不行,就用自己。

潤玉聽到風聲,不明所以地轉過半個身位,他沒有料到自己的兒子會對他下手,沒有任何防備,只來得及轉過身。

層層雲階之上,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哥——”

那支箭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聲“哥”,在他眼前穿過了邝露的身體,挾着飛濺的血滴向前飛了一小段,刺進了他的胸口。

他被這股沖勁撞地往後一仰,心口一陣劇痛,胸腔被撕裂,喉嚨仿佛也被一起撕裂,從中滾出緩慢流淌的血液來。

插在他心上的金纓箭慢慢地失去了幻術掩飾,在金光閃耀中變回一支金釵落到地上,那是本該正插在他發間的寰谛鳳翎。

他重重地向後倒下去,在地上雙目失焦地掙動了一下,用最後的力氣勉強動了動,身體蓋住了那只鳳翎。

他最後看到的是一衆手忙腳亂的仙神圍了上來,衆口紛纭地說着亂七八糟的話,但是他們的嗓門加起來也比不上緊随而來的第二聲“哥”。

溫潤如玉的天帝陛下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一身火焰紋慌亂地向他百米沖刺,咳了出一口血,心道:“媽的,你自己幹的,你吼個幾把。”

然後他的視線就被黑暗吞沒。

邝露并沒有被刺破內丹,但她的身體卻正在漸漸變得透明。

一衆人等匆匆從她的身邊閃過,沒有人停下,他們必須先确認天帝的情況。

反正她已經沒有救了。

她茫然看着自己的雙手,又慢慢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地上生死未知的潤玉,露出了憂慮的神情。

邝露的形象越來越淡,最後化作了一個大大的夢珠,在大殿中央越飛越高,伴随着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像泡泡一樣破碎消散,在所有人的眼中倒退回了最初的形态。

那是一個非常詭怪離奇的夢境,好像是一處昏暗的水底,水底有一個沒有出口的籠子,籠子裏住着一個孩子和一只小小鳥。

水裏為什麽會住着一只鳥?沒有出口的籠子,孩子和小小鳥是怎麽進去的?

沒有人在意,這只是一個夢罷了。

籠子外面的水裏有很多怪物,但沒有一只能靠近孩子和小小鳥。因為籠子旁邊盤踞着一條巨大的金色龍魚,它總是懶懶地繞着籠子游來游去,圓睜着大大的圓眼,趕走任何試圖靠近籠子的怪鳥或者怪魚——怪鳥只有一種,嘴裏全是尖牙還會噴火的紅色大怪鳥,怪魚卻有很多,有青魚、鲢魚、草魚、鲫魚、鳊魚、鳜魚,還有銀魚。

大怪鳥總是想撲過來,踢他、抓他、咬他,還想搶走他唯一的同伴小小鳥,怪魚們喜歡成群結隊地繞着他的籠子,試圖用長長的魚須戳他,用光滑的尾巴掃他,還要用圓圓的眼睛像瞪怪物一樣瞪他。

不過他一點也不害怕。那條巨大的龍魚一定會懶洋洋地游出來,用魚鳍把它們拍走,吓得它們好一陣子不敢再來打擾他和小小鳥。

水裏很黑,也很安靜,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寂寞。如果他怕黑了,小小鳥就會發着光在他身邊飛來飛去,他覺得太冷了,小小鳥會鑽進他的懷裏,暖洋洋地抱着他。

這個世界裏只有他和那只小小鳥,他們都住在這個沒有出口的籠子裏,誰都不準出去。小小鳥一張嘴,他就知道它想吃魚了,給它抓一條小魚。他願意給小小鳥一切,它要要吃魚也好,要在他懷裏睡覺也好,哪怕要吃掉他也好,但是它不準出去,他們都不準出去。

他和小小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日日複月月,月月複年年,年年複此生,永遠不會分開。

“陛下!”

“來人啊,有沒有人宣岐黃!”

“有人想要謀害陛下!”

“封死大殿,任何人不準進出,否則格殺勿論。”

大殿上吵鬧不休,可他的世界一片寂靜,只剩下了他自己的粗重的喘息聲。

他撞開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進去,還差點被繁複的長袍絆了一跤,但他顧不上這個。他終于擠到了潤玉身邊,跌坐在地上,顫抖地摸上了他胸前被血染紅的地方。

旭鳳是想造反,但他從來沒想過要害死他。

無論如何,潤玉畢竟是他哥,他喜歡的龍,他孩子的爹,沒能生下來也是孩子他爹。

他原本的計劃很粗暴,但很有效——讓看管禮器的風蝕君把金纓箭換成了假貨。他的鳳翎被潤玉帶在身上久了,略施小技,就可以追蹤到他身上,保證一下子捅到闌尾。

太微死了,旭鳳昏迷,潤玉登基。潤玉死了,棠樾沒用,旭鳳登基。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唯獨不同的是這一回他哥也不用真的去死,他只要看起來像一條死龍就夠了。等他“活”過來的時候,他會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新天帝的寵物龍——他的良心一點都不痛,當初潤玉就是這麽搞他的。

哪怕潤玉将自己沒死的消息傳遞了出去,想要翻盤,也會發現他的人已經一個不剩,通通發往人界出差了。

這一切定亂的根源只在潤玉,其餘的都是添頭。

旭鳳連背鍋的妖族都找好了,萬事俱備,只差那一箭。就算他的靈力被封印了,混亂之中一時半會也沒人看出來。只要沒人敢質疑他,他依然可以控制住局面,計劃依舊可以如常進行。

可就在棠樾拉滿弓弦的時候,他在箭尖的反光中察覺到了不對——咒印雖然還在,但是它多了點東西。

這支箭被人二次加工了,目的就是殺死天帝哦。

旭鳳按着潤玉的胸口,忽然發現一個問題,他的衣襟上雖然有血,但他身上卻沒有傷口。有沒有傷口,常在前線的挨捅經驗豐富,隔着衣服一摸也能摸出來。

旭鳳的第一反應是,他在自導自演?

但是潤玉确實看上去不行了,不像是裝的。他正半信半疑,忽聽身邊有人議論道:

“那是什麽?”

旭鳳順着他們的目光看過去,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他的定情信物鳥毛變的金釵正明晃晃躺在那,彰顯着天後有多麽的心如蛇蠍,謀殺親哥。

衆所周知,那東西只有正主才可以讓它改變形态。但是旭鳳靈力被封死後,它上面殘存的靈力維持不了太久,它幻化失效,變回原形了。

“這是天後陛下的寰谛鳳翎!”

“上面怎麽沾着血?”

“箭呢?”

“箭就是鳳翎幻化而成!”

人潮中有人忽然悲憤道:“天後謀害天帝,鐵證如山!請天後陛下去毗娑牢獄候審。”

旭鳳站起身來,就看到那是個羽族使者,他身後那個叫隐雀的老賊正笑容可掬地對旭鳳點了點頭。霎那間,羽族不少人也跟着高呼讓天後受審,聞聲闖入雲頂的上萬羽族天兵将大殿團團圍起,張弓搭箭,直指他的項上人頭。

他們被人指使在帶節奏,雖然也不算冤枉他,但是不能承認啊!

旭鳳站起身來,拂袖怒道:“寰谛鳳翎千年之前就已戴在了陛下身上,與本座何幹?本座若要謀害天帝,何苦命人當衆射殺,夜深人靜之時一刀下去不就了了?”

隐雀振振有詞道:“這寰谛鳳翎若無陛下首肯,它能變成金纓箭的模樣?鳳翎雖在陛下手中,可天後若想拿到手,豈不是也易如反掌?天後謀害陛下,鐵證如山,大殿與風蝕君亦不能撇清嫌疑。來人,将陛下送去醫治,再将天後與逆臣帶下去!”

難道是他把那支箭加上了殺人的咒印?

旭鳳心念電轉。不對,不是他們。

潤玉現在何等器重羽族,就算真的有羽族當了天帝也不過如此了,而他哥顯然至少還能活上十萬年。

何況他們事先不知道旭鳳的實力被壓制,更不會知道他的靈力會突然被封印。雖然羽族好像添了一只小青鸾,這也犯不着冒着硬剛昔日戰神的風險動手。

他是臨時起意,看上那個座位了。

旭鳳太熟悉隐雀的眼神了,他生于天家,經常會看到有人眼裏放着這樣的光,就像黑夜裏的老鼠看到饅頭時眼中放出的綠光。

渌皎雖然是最想讓棠樾滾蛋的那個,但他和自己同謀造反,偷雞不成蝕把米,手下被埋伏去了不少。此人鼠目寸光,黨羽不在,他已沒有出手的底氣。

隐雀卻很有底氣,因為殿外埋伏的天兵基本上全都是羽族,他們的首領鸱尾君叫他爹!他哥這傻逼為了制衡欺負小金魚的龍族,還有制衡他(他和羽族早鬧翻了),給了本來式微的羽族很大的權力。羽族兵确實好用,兇猛,他的得力幹将鸱尾君又是羽族,于是乎如今的天兵很多都長着小翅膀,還給人族造成了神使都是長了翅膀的鳥人的印象。

現在,鳥人們高高舉着弓箭,瞄準了他們的羽族至尊。

旭鳳本能地摸向腰間,發現天後制服沒地方佩劍,就算帶了,他也沒靈力,這身衣服打起來分分鐘絆倒臉着地。

就在此時,鸱尾君忽然道:“等等。”

他猶豫了一下,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旭鳳,道:“父親,天後陛下不是這等人,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

“你給我閉嘴!”

隐雀長老罵完,繼續聲淚俱下地控訴:“天帝陛下是如何待天後的,有目共睹,可天後是如何回報的?當年白龍女之事,鬧得人盡皆知。陛下知道天後不忠,沒有計較,還親自跑去白塔好言相勸,讓天後跟他回家,卻被天後出手打傷。如今天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要弑君謀逆了,陛下啊,您的良心不痛嗎?”

真能說,聽得旭鳳自己都快都為天帝陛下流下了不值的淚水。

他只好尴尬地站在地上,看着天上黑壓壓的天兵和白茫茫的寒光,面對着一雙又一雙質疑的小眼睛,心中暗罵他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

如果不封印他靈力,給他造反成功,他頂多把潤玉關起來小皮鞭伺候,現在若是給羽族那只小青鸾撿了便宜,他倆馬上就雙雙變先帝先後——說不定新天帝是個鋼鐵直男,惡心死了,連個先後靈位都不給他往先賢祠裏放。

搞得現在他想護潤玉也護不了,帶滿了滿級技能,血量和輸出都是一級小號。

更尴尬的是,他雖然沒想殺潤玉,但箭上做了手腳是真的,他控訴隐雀的野心也沒人會信。比起一個有前科的天後,還是德高望重的長老更為可信。

邾吳君,鎏英,燎原君,在場所有不管潤玉死活百分百向着他的人已經紛紛都亮了兵刃,随時準備護送他離開。

旭鳳擡起手,對他們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因為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隐雀抹了把淚,肅然道:“老夫還是那句話,既然天後沒做虧心事,何妨随老夫走一趟受審……拿下!”

上萬羽族天兵,得了命令,俯沖而下,就要把旭鳳抓進局子裏牢底坐穿。

電光火石間,旭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拾起寰谛鳳翎,抵在了潤玉腹部,厲聲道:“站住!誰敢過來,我立刻讓我兄長去見先帝。我倒要看看,誰能擔得起害死天帝的幹系。”

衆人一愣,沒想到石錘來的如此之快。

再想到他倆睡了那麽久,旭鳳又把天帝迷地五迷三道,潤玉自然早已将內丹的所在告訴了他,誰逼地他辣手屠龍,恐怕事後真的有點麻煩。

但是隐雀反應就很快,愣了一會就想到殺了不是更好,至于幹系不幹系的當了天帝這天下就是鳥的了,管他多大幹系。

他正要一聲令下送這對龍鳳一塊去見先帝,就聽耳畔一陣呼嘯,大殿內的空間不知何時被扭曲了,破開了一個一人高的大洞。

汝瑾雙手勉力維系着這個大洞,咬牙道:“陛下,這裏!”

旭鳳并沒有指望那頓廢話能吓到隐雀,他餘光比所有人更早注意到汝瑾的小動作。那門要開還需要點時間,旭鳳争得就是這一會的愣神。

他拎着潤玉脖子,鳳翎抵着他的腹部,且行且退,已然退到空間裂口處。

眼見他就要安然無恙逃之夭夭,那廂隐雀一聲大吼道:“攔住天後,莫要讓他挾走陛下!”擡手便是一道風刃,沖着金釵指着的地直方打過來。

——哎呀不好意思,我其實想攔住天後的,手一抖把陛下neng死了,我向全天界人民謝罪。

旭鳳本來正拿昏迷的潤玉擋在眼前當肉盾,見風刃飛過來本能地把他哥推後面去,二人身位完成了一個完美變換。一jio把潤玉踹進空間縫隙時,他連臺詞都替隐雀想好了。

他自己沒有靈力,來不及完美避開,那風刀在他肚子上捅了個洞,他雙膝一軟,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好在雖然沒有靈力,多年的臨敵經驗還在,他劇痛中還知道這個時候痛死也要滿地蛇皮亂滾,否則頭就沒有了。

旭鳳強忍劇痛,一手壓着傷口止血,一手就地撐起身一滾,也翻進了空間縫隙,心想,媽的,就當割闌尾了。

空間裂縫閉合,他筆直砸到地上,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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