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你搜吧,”風息愁眉不展道,“我現在只怕她是犯了什麽事,卷了家中細軟逃了。”
二人又回到了女娲谷,抄家。妄圖在白龍女的家中找到當年之事的蛛絲馬跡。
棠樾在柴房外廳等處翻箱倒櫃,沒尋到半點白龍女的東西,最後不得不硬着頭皮跟風息進了她的卧房。
棠樾在門口停下,道:“上回來時只是粗略一觀,這番若要尋些線索,恐要對前輩多有得罪了。”
風息把他推進去道:“我小時候經常搜刮她的玩意,啥也沒找着過。你要是搜得出來什麽能得罪她的東西,我也可以叫你娘。”
棠樾環視一圈,徑直向床下走去,冷靜道:“不了,小神沒你這個兒子。”
家中細軟一樣沒少。他抄家一圈,只覺白龍女勤儉節約,或者說無欲無求得可怕。即便龍族和人族不大一樣,雌龍多少也得有兩件漂亮衣服,備着幾樣珍稀首飾,而白龍女偌大一卧房裏居然什麽也沒有,只在一個鐵盒子裏扔了幾塊碎銀,幾枚銅錢,還是給風息漿洗衣服時扒翻出來的。
棠樾晃了晃那盒子,在這存錢罐的一角看到了一片比銀錠大點的不明物,其質感粗糙,像是某種石頭,卻又比玉石之類要重許多。石片上有隐隐的白光在流動,組成了一個棠樾從未見過的古老符文。但依文字史考,應是天界還沒出現的時候就在用的文字,放在手上打眼一看,古樸滄桑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端詳石片半晌,喊躺在床上裝死的風息過來看:“這是做什麽的?”
“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這東西!日哦,我不管你叫娘,我娘很漂亮的我不想換。”
棠樾朝他翻了翻白眼,然後道:“我想回天界一趟,讓人看看這是何物。”
風息道:“不是,咱這懷疑歸懷疑,可你想啊,你叔祖父連那人的臉都沒記住,還能知道這個是不是鬥笠人的東西?”
“我并非要問叔祖父。這是太古之物,我猜想神厄姑娘也許知道這是什麽。”
風息道:“哦,也對。”但棠樾還沒走出門,他便靈光一現:“等等等等!不用去了,我好像知道它是什麽了!”
故地重游,棠樾的心情并不太好。
即便因禍得福認識了倆神隊友,被抓進地窖裏關了好幾天,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關押誤闖禁地之人的地窖從上古就備下了,這牢房本來是給圖謀不軌的上古大魔備下的,拿來裝了風息和棠樾兩只小魚小蝦實在浪費。但是現在,它好像被百十倍的浪費了,那誤入的“尋常小賊”居然還在裏面蹲着。
很不巧,此時凡間又是夜晚,他找了大半時辰,才憑借着尚且清晰的記憶在漫山遍野的草叢裏找到了地窖所在之處。點起照明法術一看,那地窖外觀上十分的單純不做作,真的是個地窖,只是地窖的石板蓋子單憑人力,甚至是強勁的靈力也無法打開。
棠樾記得這東西質量雖好,隔音卻不怎麽樣。他站在石板上方,對着石板朗聲道:“裏面可有人在?”
風息看神經病一般看着他:“就算關過活人,現在也成了死人。你還指望他啃穿棺材板出來給你喊話?”
棠樾不理他。他側耳細聽,裏面竟真的有了動靜,似乎是在砸牆壁,卻沒有人回答。
他再三問了幾回,裏面拍打牆壁的動靜越來越響,間雜着幾句斷斷續續的不明所以罵聲——也許不是罵聲,而是某種異族的語言。
聽到地窖裏的動靜,風息壓低了聲音道:“裏面肯定不是人。我娘走了這麽久,要真是人,沒吃沒喝早該餓死了。”
棠樾道:“你可以說‘人族’嗎?大晚上的,有點瘆人。”
風息已經顧不得瘆人,滿面憂愁道:“我娘好端端的,關個男人在這做什麽?小姐姐說誤闖女娲谷的人關兩天一般也就放了,這很明顯不止了,難道……”
棠樾心道你親爹現在說不定就在禁地裏面,你娘可能已經去找了。反正不是這位。
無論如何,白龍女無緣無故關了這麽個不知道是妖是怪還是神的東西在這,背後必有反常。
風息嗟嘆半晌,道:“你确定要開?說不準是個厲害的魔頭關在這,放出來就要天下大亂。”
棠樾道:“放吧。令堂性子偏于穩妥,倘若是你我二人聯手都不能制服的東西,她想必也會謹慎處置,不會如此随意地将鑰匙扔在盒中。”
風息嘆道:“那你試試吧,萬一它不是地窖鑰匙呢?”
堂樾掏出了方才從白龍女房中扒翻出來的石片。那片刻有上古符文的“鑰匙”并不難用,他只輸入少許靈力,微微催動,“地窖”的出口便如幻影般消失了。
二人屏息靜氣,探頭往地窖內望去,發現裏面真的有一個人,至少是人形的東西,靠在地窖一角,一動不動。
黑暗中看不清是個什麽人。風息招了招手,禮貌道:“嗨,老兄貴姓?”
那人緩緩地,木讷地擡起頭。
至少長得像個人,雖然很老,須發皆白,但也不算醜,看起來好像也不太強。二人不由同時暗自松了口氣。
棠樾又問道:“老丈是何人?緣何會被囚于此地?”
老頭瞪着他,那副看誰都不順眼恨不得日天日地的神情讓棠樾很不舒服。就在他在心中蓋章此人為啞巴的前一秒,老者眯起雙目,道:“何人?我是你爺爺。”
棠樾:“……”
從小到大,棠樾還從未遇到有人膽敢占他這種便宜,因為他是天帝之子,占他的便宜就是占天帝的便宜,這世上還從未有人敢于自稱是天帝的爹。這是對天帝的大不敬,而且從結局上來看,“天帝的爹”這個頭銜也不怎麽吉利。
棠樾因為小時候被天後嘲多了,脾氣算是頂好的,但他從不能容忍有人侮辱他爹。他一時又驚又怒,脫口而出道:“……我是你爺爺!”
風息連忙抱住他的胳膊:“消消氣消消氣,跟他計較做什麽,這人就是個瘋子……還是年紀太大犯了呆症?先把他弄出來再說。”
老頭年紀有夠大的,須發皆白且長,一頭白花花的亂毛造型飄逸,呈天女散花狀炸開。臉上黑不溜秋,顯是許久不知沐浴為何物。
棠樾平息了火,抽出新裝備鳳章。天後出手果然不同凡品,這東西可以随意變幻形态。他一豎劍指,化劍為鞭将他卷住。
沒想到這老瘋子居然住地窖住得上瘾了,他被棠樾束縛住,還在那不斷亂扭,邊扭邊拍着牆壁道:“放開!孽畜,天道殺我!孽畜害我!啊啊啊啊!”
棠樾忍無可忍,一道冰球把他腦殼砸青,像從井裏提一塊冰鎮西瓜一樣把老瘋子拎了上來。
“這老兒怪得很。”風息研究半日,在天亮時分得出了結論。
“……要說他是人吧,顯然人沒吃沒喝這麽久是活不成的,而且上次天後陛下把你領走時他好像就在了。要真是個誤入老賊,我娘也不會把他關這麽久。但要說他不是人,那他真身是個什麽東西?就算猜不大準,是妖,是魔,是神是仙,多少也能有個數。這老兒身上居然既沒清氣,也沒魔氣,靈力波動完全如同凡人,但他不可能是凡人……我覺得我娘在搞我心态。你能直接鑽進他夢裏看看他是什麽東西嗎?”
棠樾神情一滞。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淡淡道:“夢境的本體渙散了,贈予我的那部分真身自然也随着本體一同消失。夢境之靈不複存在,探夢之術就用不得了。”
風息微微一嘆,拍了拍他肩,道:“夜神姐姐是個好人,節哀。”
他二人生怕這老頭裝傻跑掉,把老頭裝進了風息的卧房,就在門口坐下盯着。太陽升起的時候,屋內忽然傳來低低的呻吟聲。
棠樾轉過頭看去,不由得一愣。這老瘋子好像腦子又好了,正坐在床上,用幹枯皴裂的老手梳理着蓬亂的須發,一臉漠然地打量着他倆——此舉更加證明了他身無靈力,連清潔自身亦不能,只能以尋常手段收拾打扮。
棠樾忽然覺得他有那麽幾分眼熟。
老頭看向棠樾,道:“你将我救了上來?”
棠樾一愣,随即颔首道:“是。”
老頭手停了一下,道:“你又是何人,白龍女呢?”
棠樾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實話:“我乃當今天帝之子,六界神座之儲,名棠樾。”
老頭冷哼一聲,道:“哦。”
棠樾和風息對視一眼,覺得老頭這個态度十倍的有問題。
“哦”的意思,是知道了,而不是“你神經病吧”。也就是說,老頭至少知道有個天界,還知道有個天帝,甚至知道天帝之子,儲君名為棠樾。
這就更不是尋常小妖小怪會知道的了。
可一個能接觸到這些事情的人,為什麽會一身靈力全無,甚至如同凡人?聽這意思,他似乎還與白龍女認識。
棠樾道:“敢問老丈,緣何被白夫人囚禁于女娲禁地?白夫人又去了何處?”
老頭眉頭一皺,似是頗為不耐,擺擺手道:“不知道,別問我,我也許久不曾見過她。誰知道她為什麽關我,你們不放心,便将我關回去。”
風息尴尬一笑,搓着手道:“那個,老丈,我娘不見了,我怕她卷了我娶媳婦的錢拿去賭。我看您和她也認識,您早日提供線索幫咱追回老婆本,咱就能早日送您回家養老。這就麽抻着,您不舒坦,我和大殿也不舒坦……”
無論二人如何逼問,這老頭就如同捆上了嘴的鴨子,再沒說過一句話。
棠樾無可奈何,只好轉頭對風息道:“水神仙上,嚴刑逼供會嗎?”
風息幹咳一聲,摩拳擦掌,道:“歷劫那會一時嘴快,罵了一頓狗皇帝,以身試法過。今日就讓本神給你表演個現學現賣……你去那邊劈塊木頭,先給我削個木驢出來。”
棠樾剛想問什麽木驢,用為數不多的歷劫經歷思忖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試過?”
風息看了那正眼觀鼻鼻觀心的老者半晌,終于搖頭嘆氣,走過去一掌擊在他後頸。
他把軟下去的老頭扶正回凳子上,道:“當然沒有!你看這老兒連木驢都不怵,逼供是不成了。咱也不能真的把個老頭架木驢是不是?”
棠樾覺得老頭可能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木驢,但是打都打暈了:“此人言辭閃爍,頗多可疑。可你這般做法,他必然已看出了我二人本質心慈手軟,如何再行詐供?”
風息想了想,道:“我方才那一下附了仙法,能讓他睡個一日一夜,這段時間我去搓個低配吐真小藥丸,雖比不得披香殿的手段,卻也多少能讓他吐出點實話來。至于能說多少,全看緣法了。”
棠樾道:“高配的有沒有?”
“有是有,但你看這人十足老年癡呆,一副下去若是徹底傻了,沒法再問,你我就只好手拉手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各等各的麻麻回家了。”
棠樾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用很輕的,自語一般的聲音道:“我不是他兒子,他也不是我媽。”
搓小藥丸雖不是個技術活,卻是個勞心活,很無聊很犯困那種。二人決定輪班,一人搓小藥丸,一人去盯着老頭,順便靠在門檻眯一會兒,風息搓上半場,棠樾搓下半場。
半夜裏,棠樾對着火堆搓得正起勁,忽然間就聽到風息傳音過來,小聲叫喚:“大殿,過來過來,老頭有事要向你我坦白從寬!”
棠樾心下納悶,但也知道絕對不存在坦白從寬,必然是這孫子在亂講。
他從柴房繞到屋前,看見風息捂着半張臉,不有一愣,道:“你怎麽了?”
風息露出的那半張臉現出一股凄涼之色,對他搖了搖頭。
靠近過去,只聽屋內那老頭似乎在說什麽夢話,嘟嘟囔囔,聽不清楚。棠樾靠得很近,才聽到那老頭嘴裏含糊着念着一個小名,口氣之中似乎頗為懷念:“阿紫……”
風息立刻抹淚道:“阿綠……”
棠樾:“……”
那老者艱難地喘息着,又動了動嘴唇,語氣之中更多了幾分嗟嘆:“阿梨……”
風息泣不成聲:“阿杏……”
棠樾傳音:“去你的……戲精閉嘴。”
風息立刻斂了一副新喪嬌偶的悲戚,掩口狂笑,傳音道:“這老兒絕了。都混到這份上了,還惦記着家中嬌妻美妾。”
棠樾道:“萬一人家夢到的是過世兒女呢?”
風息語重心長道:“小老弟,沒了兒女可不是這調調的,這不疼不癢卻又蛋痛無比的口氣十成十是爛桃花,懷情緣。”
棠樾并沒有相關經驗。他正在思考,只聽屋內那老者嗫嚅了很久,忽然從沙啞幹澀的喉管中吐出了很輕的一聲:
“阿姚。”
棠樾雙眉一軒,霍然揪住了風息的袖管。
他突然想到了老頭為何十分眼熟!
他像極了先帝。
但是先帝為了救旭鳳,在大庭廣衆之下以龍魂相護,早已身歸鴻蒙了。
棠樾曾在天界史的畫冊中看到過先帝的臉。那位雖然行徑不怎麽樣,畫像上至少是個威儀板正的中年人,比起尚且年輕的潤玉更多了一番仙風道骨,不是個須發皆白的糟老頭子。
而且他已經死了。
怎麽可能?
潤玉告訴他,遇到什麽不可能之事,可以先假定有人在騙你。
到底是誰騙了他呢?他第一個想法就是眼前的老頭在騙他。因為天帝的風流韻事,和花神簌離的糾葛,知道的人并不算少。
他低聲道:“風息,你确定他現在是熟睡中,而非醒着裝睡?”
風息思忖片刻,擡起左手,打了個很輕的響指。
棠樾就看見一道氣勁從他指尖飛出,在老者周身盤旋數圈,消失不見。片刻後,老者呼吸漸漸急促,口中繼續念叨着什麽不清楚的話,細細聽來,似乎是在叫“兄長”,過一會又在咬牙切齒地罵,“崽種”。
風息攤手道:“……給過催眠咒了,沒什麽影響,還能叫喚,是真睡。你為什麽問這個?”
棠樾一咬牙,忽然站起身闖了進去,拍了拍老者的肩膀。
那老頭身子猛地一抽,直挺挺地坐起來,似乎剛從噩夢中醒來,罵道:“呸,崽種!”
棠樾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頭眉頭一皺,胡子一翹,道:“咄!夯貨!我乃太清上妙昊天道尊玉皇大帝!”
風息:“……咋又犯病了?”
棠樾直接道:“你認識天帝潤玉嗎?”
老頭坐在床上,茫然道:“潤玉……潤玉!孽畜,不得好死!”
棠樾厲聲道:“放肆!管你曾是何人,咒罵天帝,便是死罪。”
老頭冷哼道:“罵他做什麽,他自己說的。”
棠樾一怔,道:“什麽?”
老頭迷迷登登地想了半天,道:“他自己說自己不得好死,不關我事。”
棠樾忍無可忍,一巴掌砍在他脖子上,老兒身體一軟,直挺挺向後倒去。這老兒若明日還起得來,恐怕後頸就一片淤青了。
風息何等聰明,結合前後已隐隐的猜到了棠樾的想法,此時他站在一旁,也覺得手腳冰涼,欲哭無淚:“這個……不可能吧,我去。”
棠樾怔怔道:“我在封州城外樹的夢境中見過先帝年輕時的模樣,在天界通史上見過先帝的畫像,也在夢境中聽見過他叫‘阿姚’。無論是語氣,樣貌,都有幾分像……只因他老得太厲害,又被須發污垢遮住面目,一時沒想到那裏。”
風息道:“可是我娘為什麽要偷偷囚禁先帝,還要宣稱他已死了?什麽仇什麽怨……”
他話音未落,忽然産生了一個恐怖的想法。
白龍女,一招制住老天後的鬥笠人,因愛生恨,求而不得,挾私報複,你拿帝位我拿人……
風息越想越覺可靠,驚恐萬分道:“我靠,小老弟,你以後是不是要管我叫小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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