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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想來,這想法倒也不無道理。太微沾花惹草人盡皆知,如果惹到了什麽不該惹的女子,騙了人家身心還在人家肚子裏留了種跑了,被女子找上他野心勃勃的兒子聯手打下神位,實在太過合理了。這番推論也完善地解釋了潤玉對他過分的照拂和他們靈力回路的相似,以及這些年白龍女關于風息身世的半遮半掩。

再想想旭鳳和潤玉都是不世出的強者,而風息從天賦上看,像極了太微的種。

“可若果真是這等關系,白夫人将其消除記憶,然後再将其作為你父親引薦,一家三口共享天倫,豈不是單純地将其囚禁起來要好很多?”

風息搖頭道:“如果真是那樣,關起來吊着打才正常。我跟你講,我娘雖然沒怎麽沖我發過火,但她腦子裏住着個暴躁老哥。之前嫌去集上那條山路彎彎繞繞,太煩,擡手就把山給轟平了……所以要是有男人敢這麽玩她,莫說念舊情,消了記憶阖家團聚,不給他表演拍黃瓜就算行好了。”

棠樾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沮喪,也清了地上土塵,在他身邊坐下,安慰道:“此人是不是先帝還未可知。況且上次我們被扔進地窖時,他還不在那,顯是後來被挪進去的。也許白夫人此前與他并不相識……只是突然因為旁的原因,将他關押于此。”

棠樾一面安慰,心理暗想殿下我平白多了個小叔叔,還未來得及發飙,倒要先在這安慰起你來。

風息愁容滿面道:“我又想起個事。小時候有幾次發現我娘趁我睡着,半夜帶着吃喝家用偷偷溜出去,往後山走。我就好奇跟蹤她,想看她去做什麽,每每都被她逮住拎回去。然後我就沒再半夜醒過,估計是她嫌煩把我搞暈了。後來我也去後山搜過,但是我娘比我小時候肯定是強得多,我什麽也沒搜到過,也懶得再去天天搜刮了。現在想來,她應該很早就在關押這老兒了。”

棠樾道:“假設他是先帝,且自‘死後’就被白夫人秘密關押起來,那麽現在的問題便是父帝知不知道此事?如果知道,也許父帝與白夫人只是偶然相識,成為了盟友。父帝自立登基,自然不能給先帝卷土重來的機會,念在他畢竟是生父,又無甚血海深仇,于是請白夫人将其軟禁起來,稱他已身歸鴻蒙。但若是不知道……那我也不知該作何解釋了。”

風息攤手道:“那我娘圖什麽?你說說,她這一千年吃喝都是去集上買,衣服首飾她當然也不要,神位更是半毛錢沒見着,除了圖人,她與陛下合作助他登基,她圖什麽……”

風息說到此處,驀地閉了嘴。

這話便不能再往下講了,再講就是弟弟。叔叔還是弟弟,傻傻分不清。他拍了拍棠樾肩膀,嘆息道:“小老弟,睡去吧,小藥丸甭搓了。我在這盯着老頭,等他醒來,若是不瘋了,咱們直接問他便是。”

棠樾睡得不好。

簡直像是在受刑。

他的身體仿佛被一個刀工娴熟的屠夫從脊梁骨處下刀,剖開,将什麽東西填了進去,他感受到了燒灼和撕裂,尤其是少年人那凸出的蝴蝶骨上。

不,不止那兩處,他的整個人也在撕裂。他劇烈地掙紮起來,生命從他小小的軀殼中大口大口地流失,虛弱從爪尖蔓延到脊髓。

仿佛有什麽別的東西在與他進行着拉鋸戰,他一時要死,一時又得到喘息之機,但不過片刻後,他又陷入了這種極端的匮乏。

一滴滾燙的水珠落在了他薄薄的鱗片上。

當他被風息喚醒時,他發覺自己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麽。

老者再次醒來的時候,精神已經恢複了正常。棠樾禀把他請到了案前,坐在他對面,第三次問道:“你是何人?”

老者冷淡道:“與你無關。”

棠樾道:“那‘兄長’和‘阿離’,‘阿姚’他們又是什麽人?”

老者勃然色變。

他緩緩坐直了身子,又向後靠在了椅子上,幹裂的嘴唇抿了抿。他點了點頭,擠出一個難看的冷笑,吐出一口氣道:“莫問,小兒。無知是福。”

即便早有猜測,當這荒唐的事實得到确認之時,棠樾心中的震驚仍是無以複加。

他無法控制地盯視着老者臉上的每一個細節,老者也毫不躲閃地給他看,肌肉冷漠地微微抽搐着。

棠樾無法想象。那傳說中狠辣的,薄情的六界主宰,被打下神壇後竟會是這個模樣,他無法将其與“先帝”二字聯系起來。那慣于玩弄人心的神尊,如今竟如一個老丐一般,任由他們呼來喝去地擺布。

按理來說,他應該叫此人一聲爺爺,先帝。但他心中卻全然生不出半分敬重與親近,在知道他是如何逼自己的兒子發下毒誓之後。

“您……當年既然并未崩逝,為何卻又被白夫人囚禁于此?”

老者淡淡道:“我本也以為我要身死道消,沒成想活了下來。一醒來,就已經如你所看到那般,一時清醒一時糊塗,身無靈力,卻也輕易死不了。白龍女要軟禁我,我自然反抗不得。”

風息搶道:“我娘為什麽要偷偷将你關起來?你之前和她認識嗎?”

“我何曾見過她,是潤玉這個畜生讓她将我囚禁于此。”太微嘲弄道,“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生連上神之誓都顧不得,看來是要如願以償了。”

話一出口,風息松了口氣。

但棠樾沒松下來,因為這并不能證明白龍女和潤玉沒有什麽特別的關系。

太微繼續道:“小兒,為何連日守在此處?為何急着尋那白龍女?”

棠樾猶豫再三,覺得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有什麽搞事的能力,于是含糊地說了事情經過,但只講了旭鳳潤玉雙雙失蹤,卻沒講他們為何失蹤。

太微聽罷,點了點頭,冷笑一聲道:“原來如此。這個畜生,當年嘴上說得輕巧,臨到關頭,還是怕了。”

然後他擡起頭,凝視着棠樾,道:“我見你小兒行事還算得體,贈言一句,你愛聽不聽。這天帝之位不是什麽人都當得的,你若是不想死,趁早學潤玉,要麽失蹤,要麽詐死罷。”

棠樾愣了一瞬,即刻就想到了大長老的話,關于黃泉大封與古之大帝。他失聲道:“莫非那傳聞是真的?”

然而無論他怎樣追問,太微就此事上再也沒有半句回答。

二人一頭霧水,別無他法,只好把老頭請回屋裏關了起來。

又是一個月夜,棠樾獨自盤膝坐在火堆旁,靜默地望着火堆。

風息嘴裏叼着山雞腿,走到他身邊坐下,嘴裏含糊不清道:“這老兒不愧是當年的老天帝,威逼誘騙無功而返,油鹽不進,還真是有兩份本事。”

棠樾垂眸,“嗯”了一聲,不再作答。

風息不知從那變出另一根山雞腿,拎在手上晃了晃,道:“小老弟,別想那麽些啦!真要有什麽送死的事情點你名了,那我們可以分攤傷害嘛,一人死一半。”

他見棠樾不接雞腿,猶在那逼逼叨叨:“一人死一半,那就是半血,兩口就奶回來了。”

棠樾給他晃的不行,終于接過了雞腿,“嗯嗯”地敷衍兩聲,敷衍地啃了兩口。

風息笑得很皮:“你要是怕當了天帝就得背鍋送死,小神我給你出個主意——回去你就廣而告之,我才是你爹親生的,私生子。大不了敗壞一下我娘名聲,反正也沒人認識她。那我是親生兒子,你只是個養子,這樣天帝不就得我來當了嘛。然後真到了要龍命的時候……”

他故意半句話吊在那,棠樾果然忍不住好奇,轉過頭來,淡淡道:“你就如何?”

風息把雞骨頭扔進火堆裏,沾滿雞油的兩手一攤:“那我肯定不會替你去死的。白龍命要緊,到時候我在三千世界中找個沒人找得着的小世界,腳底抹油拔腿就溜。天帝跑了,這事自有上清天那夥子人去管,就不勞你我小龍苗送頭啦。”

棠樾看着手中油膩膩的雞腿,終于苦笑出聲,搖頭道:“我方才只是在想,如果他在位之時就已知道了天帝的密辛,那麽當年那個誓約除去棒打鴛鴦之外,是不是另有一層含義?”

他見風息一時沒反應過來,又加解釋道:“先帝他多少也了解父帝母神的性子,那麽‘死生不複相見’的毒誓,我母神是絕對不會立的,所以……”

風息脫口而出:“所以那個誓言本就是為陛下準備的!”

已知旭鳳不可能發誓,而潤玉是個實用主義者,他要麽會‘賣弟求榮’,要麽認為與其雙雙被扔下去,不如暫且答應,等待轉機。

倘若太微知道數萬年內六界必有災殃,那麽“誰先立誓誰當儲君”看似是旭鳳吃了虧,但新君倘若繼位不久就身歸鴻蒙了,僅剩的殿下就可重列仙班,安安全全地繼任天帝。

只是他沒想到,潤玉還有另一手,他造反了。

風息順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自己也覺得有些駭然,道:“你這想法也太過陰謀論,萬一他自己還沒卸任便出了事情,那他豈不是白送了那個喜歡的兒子?”

棠樾道:“他也許早已準備了跑路罷,所以才會以己度人,覺得父帝也是跑路了。只是沒想到黃泉還沒解封,他先做了‘太上皇’了。”

他心中暗想,如果這個陰謀是真的,那他的父親發現自己賭上一切才得到的生路只不過是另一條死路時,心裏又會是怎樣一番滋味?

言歸正傳,那些舊事到底是怎樣不要緊,眼下要緊的還是把他倆找回來。這一趟來得實在是血虧,沒打聽出半點有用的消息,還平白給自己整了個燙手山芋,塞回地窖裏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棠樾與風息商議過後,覺得老爺子一把年紀,又沒什麽靈力,還間歇性犯老年癡呆,這段時日又發作好幾次。不說會不會試圖以牙還牙造反回來,扔在這讓他自己穿草裙啃樹皮也不是個事。

臨行前,棠樾挑了太微不犯老年癡呆的時候跟他講了,準備把他帶回天界養老。實則就是放在身邊監視着,軟禁起來,等潤玉回來了再處置。天帝是不可能再給他當了,能回去吃吃山珍海味也是好的,沒想到太微一口回絕:“回天界做什麽?嫌我丢人丢得還不夠?”

太微冷冷淡淡道:“我知道你等憂心我會去奪潤玉的位。你大可以放心,如今縱使上清天下命,我也絕不會再去做天帝了。”

棠樾只得拿出了之前商議過的另一個方案:“您在凡界有什麽看得入眼的地方,我與水神為您布置一番,在陛下回朝之前,暫且請您在那頤養天年。但眼下您尚屬應龍之體,又無靈力傍身,需得在四周布下法陣,以防大妖闖入擾您清閑。”

名為保護,實為軟禁,彼此心知肚明。太微沒有把這一層意思點出來,只是道:“那便在笠澤左右擇個依山傍水之處吧,我年輕時在那住過,住得慣。”

笠澤地處長江以南,氣候溫潤,平原廣沃,魚蝦湖蟹到了季盈框而産,也可種些山芋紅薯,更是文人雅客游玩勝地。

棠樾嘴上答應,心中暗自翻了個鄙夷的白眼,心想當年又是惡整我父帝,又是抛棄簌離的,還放任先天後害死她,人死了倒從這裏又是“阿離”又是故地重游,惡心人。

懷着這種惡意,他和風息給随便弄了間破泥瓦房,下雨天可以漏雨那種,同時設下一處外面進不去,裏面也出不來的無形結界,把老頭塞進去,然後告退了。

臨行前,棠樾問道:“先帝,您可還記得當年您自散龍魂之後,在瀕臨散魂之前曾立過什麽誓?”

“立誓?”

“叔祖父曾說,您自散龍魂後不久,天空中便有了第二道紫雷,小神想,是不是您曾立誓抵消父帝的誓言?”

太微思忖片刻,搖頭道:“沒有。就算我當時說了什麽……”

他啞着嗓子呵呵一笑,然後寒聲道:“那也是咒他早點死。

他目送着棠樾和風息化作兩道光柱消失在寨子裏,整個人終于徹底松垮地癱下來,落在他的搖搖椅上。椅子被他半個身軀的重量砸出“吱吱”的聲響,漫無目的地擺動起來。

他想到他在醒來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潤玉時的情景。

當他對潤玉的自作孽不可活報以無情的嘲笑後,潤玉沉默了。

“我只有一點不明白,”潤玉道,“我自幼雖與你不甚親近,卻也算得上是孝敬有加,在起兵之前從未有過任何忤逆之舉。你不喜我,偏心旭鳳,我也無話可說,可我究竟有過什麽大逆不道之舉,讓你恨我至此,知道我要死了,竟恨不得與人彈冠相慶?”

長久的沉默。

潤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淡淡地結論道:“因為你怕我。”

白須白發的老叟激動起來,跳起來罵道:“胡言!”

“我幼時曾數次站出來為旭鳳擋下責問,也曾自願以身代洞庭的三碗水族受過,我太像那個人。每當你看到我,你就會想到自己是怎樣一條茍且偷生的泥鳅,一個在死亡面前痛哭流涕的懦夫,瑟瑟發抖地等着一個挺身而出的人替你承擔一切。你活了下來,但你的一切永遠都是他的,你的命,你的妻子,你的位置,都是他施舍的……”

太微忽然站了起來,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卻被潤玉舉手攔下。

他把他用力向後一掼,平靜地對岔坐在地上喘着粗氣的老者道:“而我不一樣。你是錯生于天帝膝下的農人小販,是鑽進龍軀中的河蝦泥鳅,我卻是真正的龍,是生來就是要做天帝的。我會痛痛快快地繼承帝位,享受我的權力,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東西,然後……去承擔我該承擔的一切。”

“愣着做什麽?又在想法子怎麽整我?”

潤玉驀地回過神來。

“沒有。不過是突然想到了父帝。”他道。

旭鳳嘲弄道:“你最好趕緊把我們弄出去,再晚幾日,小金魚嘗到了權力的快活,遲早送你去鴻蒙中陪他。”

潤玉不悅道:“樾兒是你我親自養大的,你怎可這樣疑心他的心性?況且他也不能掌權,你用那支箭陷害于他,他自然要避嫌。”

旭鳳嗤笑一聲,在篝火邊上站起身來,凝視着遠處那道天塹中的深淵。

他們如今正站在涿鹿戰場最靠中心,也是唯一的高丘之上。這處古戰場不可謂不廣袤,但比起整個人界,也不過是一方沙礫大小,這近百日足以讓他們探過一遍。

他轉過頭,對潤玉道:“這麽久了,将我們弄到此處的幕後之人還未找來,真是廢物。”

在箭上附了逆因果咒的那股勢力那麽想弄死潤玉,潤玉失去記憶實力大減的時候卻沒來殺他,那個心懷不軌把他們扔到此處來的汝瑾也沒找到他們。這也就罷了,棠樾等人總得設法營救吧,舉天界之力居然也沒找來。

廢物,旭鳳憋屈地想,全都是廢物,要是老子有這種屬下,回去一個一個全剁了。

他心中憤憤不平,全然忘了自己是如何每日布陣作茍的。

倘若是在外面,尋個人也不至這麽久,但這方世界太怪,飛身上到一定的高度就會有無形阻力阻止人繼續向上,連同靈力的延展範圍也要受限。旭鳳與潤玉讨論一番,覺得定是這個世界被人力撕裂時引發的後遺症。

平平無奇的一天又這樣過去了。旭鳳結束了一天的流程,起床,找路,找不到路,不高興,不高興就找茬同潤玉吵架,潤玉不理,睡覺。

但就在今夜,流程終于出現了變數。

許久沒有做過夢的旭鳳夢見自己變成了小小的一只——不是小鳳凰,他的身體變涼、變長,褪去了軟軟的羽毛,長出了水銀一般的薄鱗。

他伸出四只短短的小爪子,小尾巴搖了搖,在黑暗寂靜的水底逆着暗流向上方微弱的光亮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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