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時照不費吹灰之力就捉住了淩非,長歌往蓁蓁看去一眼。

時照餘光掃過,似笑非笑看向長歌:“趙修身負皇命,出京拿人。你身為人女,卻要與他作對,将人放了?”

長歌臉色頓變,脫口而出:“你怎知……”

時照若有所思地笑了:“原來還真是啊……我說怎會這麽巧,趙修的女兒十多年來都活在傳說裏,今日他方才提起片刻,你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長歌:“……”

時照将淩非帶回碧海潮生交給了趙修,他畢竟是皇子親王,他親手交給趙修的人,長歌也不好再為了自己的私心去讓趙修難做,只得作罷。

“白忙一場。”三人回房,夭夭揉着還有些痛的脖子,悶悶不樂地埋怨。

“不算白忙吧,”長歌勉強笑着安慰她,“至少我們知道了那女子名叫姝姝。”

夭夭慣會拆臺:“所以姝姝到底是誰?和秦王殿下有什麽關系?她死了,淩非不去找殺她的人報仇,為何卻要來找秦王殿下報仇?”

總不會秦王殿下是她夫君吧?……這句夭夭沒敢說。

長歌:“……”

行吧,還真是白忙一場。

“都怪晉王,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現,等淩非醒神過來的時候早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了,白費了姑娘無往不利的演技。”夭夭輕哼,又忽然想到什麽,眼睛一亮,“反正他如今還在趙大人手上,趙大人最疼姑娘了,不如姑娘去求趙大人,讓他好好用一用大理寺那些刑具啊。”

“沒用的。”長歌淡道,一面走進屏風後,換下了一身生硬的道袍。

像淩非這種人,死都不怕,還怕嚴刑逼供?要從他嘴裏撬出東西來只得智取。可惜她好不容易想出這麽一招,就要成功了,中途又殺出個時照……

她換回自己的衣服從屏風後出來,蓁蓁面色沉凝走上前:“奴婢收拾姑娘的東西,發現少了張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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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一面走向梳妝臺,一面随口道:“無妨,我的帕子就是防着弄丢準備的,素白色連個針腳都沒有,這種帕子滿大街都是,即便被撿到,也不會有人知道那是我的東西……”

她說到這裏,猛地福至心靈,停了聲。

她不過丢了張帕子,怎麽這麽巧時照就能找到了荒郊野外來,還一眼将她認出?

“蓁蓁,再幫我取張帕子過來!”

蓁蓁不敢耽擱,連忙就要去取,這時,外面卻傳來敲門聲。

“長歌。”

是時照。

蓁蓁和夭夭同時看向長歌,長歌默了默,對蓁蓁道:“讓晉王在廳中稍候。”

說完,對夭夭道:“過來替我梳頭。”

時照在廳中等待,沒有絲毫不耐,反倒覺得前所未有的時光靜好。他不疾不徐地飲着杯中茶水,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外頭晚霞緋紅,倦鳥歸巢。

他終于,還是找到她了。

他閉上眼睛,想起她一身道袍手持佛塵不茍言笑将自己裝成個世外高人的模樣,又有些忍俊不禁。

這麽多年了,她再如何,在他眼中,還是當年那個調皮的小丫頭。她這些裝腔拿調糊弄人的手段,真是一點沒變。

所以她怎會認為這樣的她,他會認不出?

她迎面往他走來的剎那,他就認出她來了。故意面不改色與她擦身而過,不過是生怕淩非威脅到了她的性命,投鼠忌器之下才用了緩兵之計。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長歌就到了,時照聽見外頭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眸底掠過一絲愉悅,将手中茶盞放到桌上,就站起身來主動向外走去。

卻在擡眼看見長歌的模樣時,腳步重重僵在原地。

此時的長歌褪下了一身寬大粗.硬的道袍,換上月色滾邊的三繞曲裾,袅袅之态,若柳扶風,與她原本的花容月貌相得益彰,叫人驚豔。

然而時照的目光卻不在她的臉上,反而一雙眸子死死盯在了長歌的頭發上。

只見她将滿頭青絲束起,攢成了堕馬髻,發間無甚多餘的裝飾,唯有一支綠松石色的步搖,随着她款款走來,輕輕搖曳。

此時的長歌,不見了她做長寧郡主時的灼灼鋒芒,周身素淡的衣裳與發飾都襯着她寧靜平和的一個,婦人髻。

然而如此溫柔淡靜的她,卻剎那間将時照刺得眼睛都紅了,他袖中的手驟然間攥緊。

片刻後,時照卻又倏地笑了。他凝着長歌的臉,輕嘆一聲:“你這些年的花樣真是越來越多,連我都快招架不住了。也是虧你想得出來,為了躲我,竟連婦人髻都梳上了。”

長歌對上他眸底漾開的柔情,心頭微凝,而後波瀾不驚道:“晉王殿下同我去院子裏走走吧。”

時照聞言眼中閃過一道驚喜的亮光。這還是許多年來,長歌第一次對他表現出親近,她甚至屏退了蓁蓁和夭夭。

蓁蓁是長歌的貼身婢女,這麽多年長歌在京中肆無忌憚地橫着走,仗着她長寧郡主的身份固然是一個原因,還有另一個原因卻是蓁蓁。

蓁蓁是當年的慕夫人親自替女兒挑選的人,萬人莫敵,只要有她在,便是皇宮裏的禁軍傾巢而出,沒有小半個時辰也動不了長歌分毫。

她此時卻将蓁蓁屏退,時照一顆老成持重的心終于難得失了一回節律,走在長歌身旁,滿心柔情。

夭夭看着兩人的背影,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蓁蓁:“姑娘這回不怕綠光一路跑去京城找秦王殿下了?”

蓁蓁翻了個白眼:“……”

……

長歌與時照兩人無言,靜靜走到了院中最大的一棵桃樹下。微風拂來,落英缤紛,帶着淡淡的桃花香灑落兩人肩頭。

長歌擡手,一瓣桃色花瓣落在她白皙的手心,她目光靜靜看着手中花瓣:“晉王殿下覺得,這世間什麽花香最好聞?”

時照聞言,轉頭看向長歌,倏地笑了:“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長歌收攏掌心,轉頭看向他:“此刻。”

時照好看的眉頭微挑:“我試探你一次,你試探我一次,倒是公平。”

長歌轉開目光:“回來這一路我就在想,分明你未見過我的真容,卻一眼能将我認出來,要說是小時候那不多的日子裏留下的記憶,我是怎麽都不信的,總要有什麽痕跡。直到剛才我發現,我丢了張帕子。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做人一向心眼兒多,我的帕子什麽特點都沒有,怎麽我前腳剛丢了張帕子,你後腳就找到了我?除非,你不是用看的,而是用聞的。”

“我這個人不止心眼兒多,還挑剔。我這香挑了數年才挑到,自覺天上有地上無,驚豔無雙,十多年來從未換過,一直是出自同一個師傅之手。”長歌緩緩看向時照,“晉王殿下是如何做到不動聲色在我的香中做了手腳?而我竟未有半分察覺。”

時照凝着她,倒也不隐瞞,坦言道:“因為我就是那個調香師傅,你這十多年的香都是我親手為你調的,你說我還需要動手腳嗎?”

長歌眼底剎那間掠過驚訝,半晌,她輕輕一笑:“晉王殿下深藏不露,竟還有這等本事。我說呢,你怎會從無探我容貌的心思……”

連當年的時陌去西夏前都想法設法要看她真容,生怕世事難料,兩人從此在人群裏走失。

時陌失敗了,時照卻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露出過半分的好奇。

原來他是在這裏等她呢。

自她用了他的香起那一日,她就已經被時照攥住了尾巴。可嘆她竟毫無所覺。

想想又不對。

“這香我用了十多年,但我易容卻不過六年,你怎會想到這麽一招?”

時照的目光緩緩黯淡下去,他沉默片刻,輕嘆一聲:“長歌,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

長歌沒吱聲。

時照靜靜看着她:“當年,皇上南巡,鎮國公護駕。因随行有皇子公主,皇上對你偏愛,于是讓鎮國公将你也一并帶上。你我年齡最是相近,那時他就曾戲言,等你長大了,要将你賜給我做王妃。”

長歌擡眸看着他,似笑非笑:“是嗎?怎麽我記得你小時候不喜歡我呢?聽說了那個戲言,轉頭就把我騙出去賣給了人販子。”

時照臉色一白,半晌,自嘲一笑:“大概無論我如何告訴你,我其實是喜歡你的,你也不會信了吧?”

長歌沉默。

“我怎麽會不喜歡你呢?我只是不喜歡時陌,而你卻總要去接近他,我想讓你注意到我。可恨當年年少,陰差陽錯,竟讓你落到了人販子手裏。”時照蒼白一笑,“長歌,你走丢後,我四處尋你,日夜不歇。”

“嗯,我知道。”長歌點點頭。

時照眸光乍亮:“真的?”

“真的,我還記得,我那時候雖然發着高燒,但沒有完全昏迷,半睡半醒着。”長歌笑了笑,“你那時候也就十歲吧,沒有現在高大,挺小的,卻獨自一人騎着高頭大馬,帶着皇家禁軍風馳電掣地追過來,很是威風。你一聲令下要搜車,将擄走我的人販子吓得半死。我那時候渾身滾燙就躺在車上,你還親自掀簾上來看……我迷迷糊糊間看到你了。”

“可我明明搜了車,同你面對着面那麽近的距離,卻終究沒能将你認出來。”時照拳頭上崩出青筋,笑得極為苦澀。

就是那一次的錯過,注定了他與長歌這麽多年來的走失,成了他心中愈合不了的傷。

“這不怪你,我當時那個樣子,別說是只有十歲的你,就是皇上親自到了也認不出我來。”長歌公平地寬慰他,“主要怪我嬌氣過了頭,頭天落到人販子手裏,第二天就染上了水痘,到第三天就滿臉都是高燒不退……”

當年她可以說是面目全非了,所以她至今都不懂,當年的時陌到底是怎麽把她給認出來的?

那時候他不受寵,雖比時照大了三歲,身邊卻連一個人都沒有。他沒有時照出現得早,沒有時照出現得威風,他獨自一人自風雨裏走來,狼狽不堪。可是他在她面目全非口不能言的時候,一眼就将她給認了出來。

她記得,當年那兩個人販子是一對夫妻,他們擄了她以後就一路向南逃亡。晚上不給住客棧,只撿破廟和一群乞丐擠在一起。她出水痘以後,他們也不願意給她尋大夫,直到她奄奄一息了,才勉強找到個江湖郎中來給她瞧。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那個破廟四處都在漏雨。裏面除了她和那對夫妻、江湖郎中,另有幾個勉強來避雨的行人,但所有人都當她是那夫妻的女兒,沒有任何人生疑。而她那個時候,燒得舌頭都起了水泡,迷迷糊糊的,即使有片刻清醒也說不出話來。

她難過得直哭,而那對人販子夫妻還在假意慈愛,拍着她的肩膀直哄她:“乖女不哭,看了大夫就好了。”

她好絕望。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猛然看到那對夫妻的身後,時陌自風雨中走來。

十三歲的少年郎,縱然貴為皇子,身旁卻一個人也沒有。他應當淋了好一陣的雨,一身月色長袍全都濕透了,頭發淩亂,袍腳一圈的泥濘,斑斑駁駁,很是狼狽,不知道在泥濘中走了多遠的路。

她含着眼淚,直直看向他。

他若有所覺,沉黑的眸子立刻就對上了她。

她眼眶一熱,又落下一行淚來。可恨這個時候,那對夫妻生怕敗露,連忙擋住了時陌的視線,嘴裏心肝寶貝地疼着她。

認不出來的吧,她那時想。她如今這副鬼樣子,怕是這世上除了她的爹娘,再無人能将她認出來了。

想到這裏,她嗚嗚地哭出聲來。

人販子怕她一直哭下去惹來懷疑,竟對那江湖郎中道:“看她哭着難受,給她紮一針,讓她睡會兒吧。”

江湖郎中竟然答應了,從袋子裏拿出一根銀針,明晃晃地在她眼前。

然而那一日,那一針卻終究沒有紮下來。

時陌不知為何忽然出現,護在她身前,一手就将江湖郎中的手擰得脫了臼,而後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她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聽得那夫妻兩人同時慘叫一聲,而後有什麽重重倒到地上去。瞬息的安靜過後,周遭又忽然爆發出來驚呼——“殺人了!”

她那時候還沒開始做妖妃,沒見過世面,頓時就被吓得抖了一下。

時陌用力将她抱進懷裏,暖暖的藥香霎時将她包裹,給她帶來驚心動魄的安全感,他在她耳邊柔聲安撫:“長歌別怕,我在這裏。”

他那一聲“長歌”落在她的耳邊,剎那間就讓她的眼淚肆無忌憚地落了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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