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那年,長歌只有六歲。
時陌在将她救下的當場就殺了那對人販子,殺伐果決令人心驚。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從來溫潤如玉的公子一旦出手,竟是這樣狠戾。
他不置一詞地殺人,亦不屑多說一個字。以至于破廟裏其他避雨的行人都将他當成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被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吱聲,風雨裏只能戰戰兢兢地擠到角落裏去躲雨。
時陌自始至終沒讓長歌看到死人,他将抱她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身子,在她耳邊柔聲道:“長歌,我來了,你可以睡一會兒。待雨停了,我再帶你走。”
長歌躺在時陌溫暖有力的懷裏,終于松下了她死死撐着的那口氣,沒一會兒就昏睡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客棧,換了幹淨的衣服,躺在香甜的被子裏,只是渾身發熱發癢。她想伸手去抓,剛舉起來卻被人握住了手。
“長歌,不能抓,會留疤的。”
長歌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見這是一間幹淨的廂房。雖然幹淨,卻不大,桌椅陳設簡單,也不是名貴的木材。門窗緊閉着,光線不夠敞亮。
身處在陌生的環境裏,唯有守在她床邊的時陌讓她心安一些。
她艱難地看向時陌,啞聲問:“這是在哪裏?我們不回行館嗎?”
時陌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頭發:“長歌,我們現在在客棧,暫時還不能回行館。”
“為什麽?”長歌問了一聲,忽然想起自己此時滿頭滿臉的包包,腫成了個豬頭,面目全非,不由哭道,“也是,我醜成這個樣子,是不能回去驚了聖駕。”
時陌聞言輕笑一聲:“真是個愛美的傻姑娘啊,但如今不能帶你回去卻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為什麽?”
時陌眼色剎那間有些黯然:“因為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是我救了你,只能請人傳信給你爹爹,讓他來接你。在這以前,我們就只能在這裏等他,哪兒都不去。”
她那時若是再大一些,應該就能明白他的用心了。可惜那時候她太小,還不懂得權勢的較量和争鬥,只曉得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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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能?那麽多人來尋我都認不出我來,連時照也不能,只有你将我認了出來,你比所有人都厲害,你應當讓皇上知道。他曉得了你的好,就會喜愛你重視你了。”
時陌淡淡一笑:“可我若是讓皇上知道你都這樣了我還能将你認出來,那我将會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長歌茫然:“是什麽?”
他深深凝着她,未置一詞,半晌,撫着她的頭發:“你還太小,說了你也不懂,睡吧。你如今多睡一些,待你爹爹趕來時,你就能好去大半了。”
小長歌本來還在不滿他的前半句,結果到後半句時,沒抵抗住“好去大半”的誘惑,真的乖乖閉上了眼睛。
只是臉上身上發癢,弄得她難受,還是想去抓。
時陌連忙抓住她的手:“別抓,我替你呼呼。”
然後他就俯身替她吹着臉上的痘子。
溫暖好聞的氣息溫柔地拂在她的肌膚上,是稍微緩解了一些癢意,不過還是很難受。可惜雙手被他按着,長歌也沒辦法動彈,只能艱難地在他的氣息裏睡去。
心裏想着,等他一會兒走開了再抓。
結果那一覺睡得格外崩潰,每每半睡半醒間想要擡手去抓的時候,都有一雙溫熱的大掌将她的手緊緊握住,不讓她胡亂動彈。
他怎麽還不走啊!
長歌崩潰到極致,只能閉着眼睛求時陌:“讓我抓一抓吧,真的好癢啊。”
時陌一面拒絕她的苦苦哀求,一面溫柔地湊到她的皮膚上,小心翼翼地替她吹着。
長歌受不住,掙紮着哭道:“不行,還是好癢……留疤就留疤,我不想再這麽癢了……”
時陌沉默了一會兒,忽道:“長歌不是一直說長大後要嫁給我嗎?你若是留了疤,我固然也會娶你,但到底心中會覺得遺憾吧。”
他俯身,輕輕吻在她的眉心:“長歌,為了你未來的夫君不覺得遺憾,就為我忍一日好嗎?我保證,明日你就不會再這樣了,我會讓你很快好起來的。”
長歌閉着眼睛,艱難地糾結了好久,終于還是在時陌溫柔的哄騙裏忍了下去,沒再反抗了。
等她再長大些的時候,她回想起那日時陌的話,心裏真是……好氣啊!
真是和時照一樣的混蛋!她好看的時候就認得她,她不好看立刻就認不出來了!還遺憾?我又不是非你不嫁,要你遺憾個什麽鬼?
所以十歲那年,她的母親給她戴上平平無奇的面皮又要她答應此生不嫁入帝王家時,她并不怎麽猶豫就答應了。
心裏還能想着,要恭喜時陌以後都不會覺得遺憾了嗎?
是直到她真正長大識得情滋味以後,她才真正懂得了當日時陌那句話的意思。
他不是在替他自己遺憾,他的遺憾應當是在替她遺憾吧。
畢竟,哪個女子不會為了自己身上的瑕疵而心生遺憾呢?
可見時陌對她,從小就很負責。
他日夜不合眼地守在她床前,待父親來接她那日,她的燒退了,臉上也不癢了,已經平安結了痂。
可是時陌将她好好地交給了她的父親以後卻立刻快馬加鞭趕了回去,最後先她父女三日回到了行館,以至于當年所有人都以為,真的是鎮國公第一個尋到了她,竟沒有一人知道,其實是時陌将她從萬劫不複的邊緣救回。
……
“時陌的心思可真深,那時候他也就十三歲,竟能做到這一步。”時照回憶往昔,不無感慨,“他騙過了所有人,若不是因為我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怕也不會發現,原來當年竟是他第一個找到的你。”
長歌擡眸靜靜看着滿樹桃花灼灼,淡道:“若不是自小活得太艱難,他如何會小小年紀就有那般的城府?晉王殿下頗受寵愛,自然體會不到這其中的辛酸和艱辛。”
他當年對她說,若是皇上知道她都這樣了他還能一眼将她給認出來,那麽他将會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那時候她太小還不懂,後來經過那些恩怨,她才終于明白了。
懿和帝對時陌不是簡單的不喜,而是憎恨。
恨一個人,就是他想要什麽都不會讓他如意。他要什麽不會給他什麽,他不要什麽偏要讓他去領受什麽。
——這就是懿和帝對時陌的父子之情。
若是當年時陌救下她以後就立刻帶她回行館,懿和帝一看到她那張怕是親哥哥都認不出來的豬頭臉,再看看時陌,就什麽都能明白了。
一旦懿和帝知道了時陌的心思,那麽時陌這輩子也只得與她無緣。
雖然……眼下也沒什麽緣分了。
長歌苦澀一笑。
時照靜靜看着她,眸光晦澀不明:“你只看到了時陌的辛酸和艱辛,可曾看到我的?”
長歌徐徐轉頭,對上他眼中的痛苦和悲傷,心嘆一聲。
怪只怪,懿和帝太不是個東西。
時照與時陌是什麽關系,別人不知,但重生回來的長歌心中卻什麽都知道。
“但無論如何,你終究比他幸運許多,至少你有舒妃娘娘的庇護。你不像他,無依無靠,時時無路可走。”長歌模棱兩可道。
“我……”時照眼眶一紅,對着長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什麽幾乎脫口而出。
長歌不輕不重打斷:“晉王殿下,我與時陌已經成親了。”
時照猛地噤聲,渾身重重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長歌,漆黑的眸子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用力地盯着她:“你,你說什麽?不,不,你又在騙我……”
長歌轉過身去,面向着眼前的桃樹,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平靜無波道:“我沒有騙你。兩日前,就是在這棵桃樹下,星月為媒,義父為證,我将自己嫁給了時陌。”
“不……”時照眼眶紅得有些吓人,看着長歌漂亮的側臉,勉力穩住理智,“什麽星月為媒,無媒無聘,以時陌的性子,他定不會這樣委屈你。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長歌低頭一笑:“他是舍不得,可我執意要嫁,他拿我又有什麽辦法?”
長歌轉頭,對上時照的眼睛:“再者,我為什麽離京,你知道,他也知道。若我沒有嫁給他讓他安心,以他的性子,你以為他會将我放在這裏,獨自一人回京嗎?”
時照終于臉色慘白,踉跄着,重重後退了一步。
他直直盯着長歌,清隽的身體第一次不可遏制地發抖,眼中幾乎沁出水光:“為什麽……”
他喃喃出聲,不知是問的長歌,還是他自己。
長歌擡頭看着他,心下也有些不忍,忍不住輕嘆一聲:“你知道我的,我這個人一向是個快刀斬亂麻的性子。我既許不了你什麽,便不能拖着你。我或許将話說得有些狠,但我是為了你好,你此刻或許會覺得我狠辣,但将來你定會感謝我。”
就好比當年她出水痘,當時她真的好怨時陌不讓她撓癢,長大後才曉得他當時對她有多好。是他的日夜守護才換來了她長大後沒有遺憾。
長歌想,她此刻對時照而言,就像當年那些讨人厭的水痘吧。
這樣想着,她轉身緩緩離開,留下這片天地給時照。
也許運氣好,他能早點想明白,她此刻雖看似無情,但其實對他才是真的好。畢竟她沒像淩非的那個姝姝,明明不愛還騙了個老實人一輩子。
這種事情,一刀給個痛快才是真的行善積德。
“等等。”
走到遠處,身後忽地傳來時照的聲音,長歌停下腳步。
時照的聲音淡淡的,自她背後傳來:“若是時陌死了呢?”
長歌猛地回身:“你想做什麽?你怎能對他……”
“所以在你心中,我原來就是這等卑鄙的小人?”時照遙遙看着長歌,慘淡一笑。
長歌深吸一口氣:“不,我只是……”
“你只是憂心你的夫君,關心則亂了對不對?你放心,我不會殺他,就如同他不會殺我一樣。你要擔心的不是我要做什麽,而是時陌,他自己做了什麽。你以為,淩非為什麽要來追殺他?”
“為什麽?”長歌手心一緊,急切地看向時照。
時照靜靜看着長歌:“長歌,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恨自己當年有眼無珠,當年我……怎麽就沒有認出你來。我為了不讓舊事重演你我對面不識,這麽多年來一心制香,我從什麽都不會,到打敗京中最好的幾大調香師傅,讓我的香入了你的眼,如今我再也不會認不出你來了……可終究,終究我還是晚了嗎?若是當年我認出你了,是不是如今你魂牽夢萦的人就會是我?”
長歌嘴唇嗫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假設問題。
她固然深深記得當年時陌将她救下的畫面,但那應當只是少女對男子的喜歡吧。她真正愛上時陌,以一個女人深愛男人那樣去深愛他,其實是上輩子成婚以後的事。
朝朝暮暮同床共枕,他待她又那樣用心,真是讓人想不愛上他都難。
但上輩子的事,她又要如何解釋呢?
時照見她久久無法回答,終于長嘆一聲:“罷了,覆水難收,我終究是錯過了你。再問這些,不過教你為難罷了。”
長歌松了口氣,卻還緊記着時陌……
時照識得她那牽腸挂肚的眼神,心下終于徹底黯然。
他閉了閉眼,嘆道:“當日東宮叛變,乃是時陌一手設計。”
“那又和淩非有什麽關系?”長歌追問,“還有姝姝,她到底是誰?”
“你竟知道姝姝?”時照眼中掠過訝然,“那不是瑾貴人的閨名嗎?”
“瑾貴人?!”長歌低叫一聲,眼中全是驚震。
瑾貴人……上輩子,懿和帝臨死前,因與侍衛通.奸敗露而死的瑾貴人!
原來那個侍衛竟是,竟是禁軍統領,淩非!
“淩非是太子的暗線,時陌借時景之手設計了淩非與瑾貴人兩人被捉奸在床,皇上怒殺瑾貴人,淩非沖冠一怒,挾持天子。太子不願放棄淩非這枚棋子,又誤以為天子果真無力反抗,誤判時機,提前動手。怎料是皇上引蛇出洞請君入甕之計,東宮這才覆滅,也才有了之後景王和昱王的相争。”時照不動聲色間,早已将朝中大局盡收眼底。
“時陌為了早日回來行事太過急切,如今淩非既來追殺他,就說明,他自以為□□無縫的計謀終究還是落了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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