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長歌獨自一人立在樹下,晚風徐來,吹得她衣擺簌簌,落英缤紛,落了她滿肩的花瓣,有一片兩片拂過她的臉頰,她輕輕閉上眼睛。

身後傳來平穩的腳步聲。

“晉王殿下走了。”

來人是趙修,他在離長歌一人遠的距離裏停下,嗓音聽不出情緒。

長歌睜開眼睛,卻沒有回身,輕輕應了一聲。

“你與你母親的行事風格倒是如出一轍,同樣的毫不留情,手起刀落,一分念想都不留……”趙修眸底幾分苦澀之意,經年累月已經幾不可察,“只是你想過沒有,晉王才略抱負與秦王殿下可謂不相上下,你此時這般決絕,會不會将他傷得太重,逼得他豁出去與秦王殿下生死一戰?如今秦王殿下危機四伏,怕是分不出多餘的精力再去對付一個晉王了。”

長歌唇角微彎,輕輕搖頭:“不會。”

趙修詫異:“你為何會這樣篤定?”

長歌徐徐轉身,對上趙修的目光:“因為,他們是親兄弟,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趙修聞言大震,太過震驚之下竟後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長歌的眼睛:“你說什麽?”

“這是個天大的秘密,這世上除了舒妃、時陌、時照再沒有別人知道,連我父兄都不知,還請義父定要守下這個秘密。”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趙修皺眉,脫口問出,話落立刻反應過來,“秦王殿下竟連這個也告訴你了?他對你可真是……難怪你這般決絕地要向着他。”

長歌低頭一笑,沒有否認。

這個秘密确實是時陌告訴她的不錯,但卻不是這輩子,而是上輩子。

上輩子,諸王混戰,幾個王爺互相殘殺,幾敗俱傷,先後死去,最後時陌登基,唯有時照活了下來。可惜時照與時陌終究離心,在時陌登基後,時照就請辭歸了鄉野。

趙修震驚過後,心中想通前後因由,眼中不禁露出悵然又欽佩之色,嘆道:“當年貴妃娘娘被奸人陷害,聖上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卻不殺她而辱她。她身懷六甲,又帶着秦王殿下,母子三人可謂受盡磋磨。當年所有人都以為她腹中幼子是不堪折磨生生滑掉了,誰曾想她竟能在那般處境下還将孩子平安生下,托付給了舒妃養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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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是時陌的生母。

“是啊,貴妃娘娘大周第一絕色,品性純良,德才兼備,尤其一手醫術周濟天下,救人無數。可恨最終卻跟了懿和帝這種人渣,實在是遇人不淑。”長歌面無表情地說。

“長歌……”趙修臉色頓變,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看。

長歌譏诮一笑:“所以活該他被瑾貴人和淩非戴了那麽多年的綠帽子啊,真是有因有果了。”

“什麽?!”趙修瞳孔放大,又一次震驚不已,“你說什麽?淩非與瑾貴人……原來,這竟就是皇上要我捉拿淩非的原因。”

長歌靜靜看着趙修:“原來義父一直都不知道……也是,被自己的妃子戴了這麽大一頂綠帽子,是個男人都不好意思說出去。”

“那你為何又要讓我知曉?”趙修神色一斂,深深看着長歌。

長歌抿了抿唇,倏然向趙修跪下:“求義父助我!”

趙修沉默片刻:“你想讓我替你殺了淩非?”

長歌擡頭,眸光定定:“不,我想讓義父将他平平安安帶回京。”

……

長歌回房後就獨自一人靜靜坐在窗前,手指輕輕撐着額頭,眸子微阖,不知在思索什麽,竟幾次眼角濕潤,又被她迅速揩幹了水氣。

直到蓁蓁送來晚膳,她才睜開眼睛,打定主意一般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桌前。

蓁蓁正不解她今天是怎麽了,就見長歌提筆,迅速在鋪開的宣紙上寫着什麽。轉眼間寫就,她将紙收好放進信封裏,交給蓁蓁。

她眉目堅定地看着蓁蓁:“你連夜去尋秦王殿下,将這封信交給他。”

“姑娘……”蓁蓁震驚,“你這是做什麽?咱們不是說好了今夜就離開這裏的嗎?”

長歌聞言,輕輕一笑,終日緊蹙的眉頭此時終于平展開來:“不了,我不走了。這一段路,我要陪着他一起走。”

蓁蓁大震:“為,為何?姑娘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長歌目光落向遠處,苦澀一笑:“因為,我舍不得再讓他為我心碎一次了。”

“再……一次?姑娘是何意?”

長歌沒有回答,只是收回目光,定定交代蓁蓁:“你親自去送這封信,定要親手交到他手中,萬不可落入旁人手裏。”

“奴婢走了,那姑娘怎麽辦?”

“沒事,還有義父在此處,我不會有事,你快去快回。”

“是。”

蓁蓁領命離去。

夭夭從外面進來,正要出聲叫她,蓁蓁卻已然如一陣風一般消失。她撅了噘嘴,心中嘀咕了一句“什麽事這麽火急火燎啊”,推門而進,擡眼卻見長歌坐在桌前,正略顯慌亂地擦了下眼睛。

“姑娘……”夭夭一震,連忙快步上前,“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哭了?”

“沒什麽,”長歌面不改色道,“餓哭的。”

夭夭:“……”

轉頭看了看不遠處分毫未動的晚膳,再看看自己主子臉不紅氣不喘胡說八道的樣子,無言以對。

行吧。

……

時陌的大軍今夜駐在京郊,與慕瑜大軍會和,兩軍準備明日一早一同進京。

當夜,兩軍将領在秦王軍帳中商議軍情,直到四更天左右才見慕瑜與慕雲青、慕雲岚兄弟父子三人自時陌帳中出來。

送走了慕家父子,時陌正要解開外袍小憩片刻,忽然聽見帳外動靜。

他神色一斂,立刻穿好衣服,坐回案前,淡道:“進來。”

一身黑衣的蓁蓁一個利落的閃身就進了軍帳。

時陌見是她,眸光微斂:“你不在長歌身邊保護她,來這裏做什麽?”

蓁蓁拿出信封,雙手奉上:“姑娘有一封信給秦王殿下。”

時陌聞言一滞,半晌,才不疾不徐站起身來走到蓁蓁面前接過。

紙張踏實的觸感在指間,他輕輕摩挲了兩下,沒有立刻拆開,情緒莫測地問:“可是發生了何事?”

蓁蓁面無表情道:“不曾,姑娘一切安好。”

又道:“殿下可要先看一看信?若有回信,奴婢一并帶回。”

時陌淡道:“不必了,你回去吧。”

蓁蓁擡頭,微驚地看了看時陌,自覺失禮,又立刻垂下頭去,低聲道:“奴婢告退。”

蓁蓁離開後,時陌坐回案前,将那封信随意放在案上,自己卻是不疾不徐地飲起茶來。他姿态從容地飲着茶,精致好看的唇邊挂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偶爾輕輕掃過那封信,卻從頭到尾沒有拆開的打算,仿佛絲毫不好奇裏面寫的什麽。

直到天邊露出魚肚白,他才算是不慌不忙地将這杯茶飲盡,将茶盞放回桌上,拿起信封起身。但他卻依舊沒有拆開,而是原樣将信放進了懷裏。

外頭大軍整兵待發,今日,就是回京的日子。

他籌謀多年,這一日終于到了。

長歌,想對我說什麽,見面親自同我說吧。

時陌大步走出帳外。

……

長歌覺得這一覺睡得格外的好,以至于醒來的時候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還以為當夜會被上輩子那些傷感的事擾得無心安眠。

醒來睜開眼睛,只見陽光透過窗棂灑進了大片,在地上映出古樸雅致的輪廓,裏頭填充着緋紅绮麗的日光。

長歌唇角微彎,這一幕竟莫名地令人心生靜谧,頗為賞心悅目。

她賞心悅目了一會兒,唇邊的笑驀地凝住,眼色微變,猛地坐起身來。

不,不對,這不是早晨的太陽,這是傍晚的夕陽!

長歌意識到了不對,這才發現房中擺設早已不是碧海潮生那間她與時陌成親的新房!

放眼望去,只見房中陳設處處雅致用心,花梨木的桌椅閣架,随意一樣都是上品。軒窗镂花精妙不俗,做工考究細致。不遠處的桌上,瓷器精美,釉色清雅而稀有。

此處布置之用心不俗,就是鎮國公府內她自己的住處也比不上,更遑論碧海潮生。再好的客棧也做不出這個樣子來。顯然,她此時住的這個房間,怕是哪個皇宮貴族的府邸。

貴族……

長歌一震,腦子裏剎那間蹦出時照的名字。

心頭一顫,長歌連忙掀開被子,只見自己的衣裳還是昨夜入睡時那一身,一絲不茍地穿在身上,這才閉上眼睛,長松了一口氣。

怎麽會這樣?

怎麽蓁蓁一個晚上不在,她就着了別人的道?

還有時照……按說,不應該的啊。

她原本一直以為,上輩子的時照對她死心是在慕家滿門被滅之後,時照當她死了。可是這一回這個香卻讓她明白過來,原來,上輩子時照一直都認出了她的,只是他沒有說破,沒有相認而已。

大約是因為,自慕家出事以後,時照再一次見到她時,她那時已經成為了時陌的妻子。

時照其實是個君子。

在她未出閣時,他或許使了各種手段想要得到她,但一旦知道她嫁給了時陌,他就果斷收了手。

其實他也是可以不收手窮追不舍的,畢竟那時候時陌實在沒什麽權勢。但若他不收手,與兄弟苦争一個已為人婦的女子,最終卻會将她置于最難堪的境地。

所以這一次,她才會那般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她與時陌已經成親。

趙修擔心她這樣太狠太快,逼得時照失去理智,但她卻篤定,時照不會。

上輩子,時照就是那種在尚能争的時候會全力一争,一旦發現不能再争的時候會極力克制自己的人。

怎麽這輩子就變了個人呢?

長歌心神煩亂,蹙着眉,手指用力地揉着太陽穴。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長歌臉色微變,連忙躺回床上,扯過被子,閉上眼睛裝睡。

腳步聲漸近,有人走到她床邊,長歌只覺有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片刻後又離開。

她不動聲色地裝睡,卻忽然聽見夭夭的聲音傳來:“茯苓姐姐,你不是說姑娘今日傍晚就會醒來嗎?為何她至今還沒有醒?”

茯苓?!

長歌渾身一震。

是時陌!

竟是時陌将她給擄了!

茯苓是上輩子時陌身邊的女護衛,在她嫁給他以後,被派到她身邊與蓁蓁一同保護她。

誰能想得到,這輩子竟然提前相見了。

長歌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時陌啊時陌,我都給你送信了要和你在一起,你為何還要将我擄來?

難道是應了狼來了的故事,你又當我在哄你?

不被人相信的感覺真是……長歌心中真是好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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