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這個時候,懿和帝不在宣政殿上上朝,怎麽會出現京郊,出現在這裏?
長歌看向時陌,時陌眸光淡淡,情緒莫名看着馬車過來的方向。
長歌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但她連這裏是哪裏都沒有概念,更何況馬車是從哪裏來的。索性放棄掙紮,打算等着馬車走遠再問他。
那馬車行得不疾不徐,到兩人腳下時,竟緩緩停了下來。而後,有人從車上率先下來,雖隔得遠,從上往下看去,人被縮小了不少,只能隐約看清楚那人身着杏色錦袍。但憑着前世化成灰也能認得的血海深仇,長歌還是認出,這個人确然就是懿和帝無疑。
懿和帝先下了馬車,又回身親自去扶車裏的人。見他動作難得的細致溫柔,長歌心頭微動,腦子裏模糊地晃過一個人影。
她還未來得及摸清腦子裏那個人影,就見得一名身着青色道袍的道姑在懿和帝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當下,她瞳孔微縮,整個人吸了一口涼氣。
時陌警覺,連忙擡手捂住她的口鼻,但似乎已經晚了。
懿和帝身邊的風和景明是世間數一數二的兩大高手,長歌幾不可察的氣息洩露,立刻就驚動了其中一人,目光犀利地往他們的方向探來。
這電光火石之間,時陌摟着她的腰一個閃身,兩人的後背緊貼回崖壁,同時借着身旁松樹還算茂密的樹枝,堪堪躲開那道緊追而來的視線。
“你在看什麽?”
底下,風和見景明忽地如鷹隼般往山上看去,立刻跟着去探,目之所及,卻只見得巍峨的高山和石縫裏艱難生長的松樹。
景明的目光又四下逡巡了一番,見什麽也沒有,這才收回目光,淡道:“沒什麽,大約是風聲吧。”
高處,時陌和長歌險險躲開了底下二人的視線。長歌心中有愧,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口氣,躲在時陌懷中,連呼吸也不敢放肆。
時陌又無聲無息地探出頭去,繞過翠綠的松枝,只見底下懿和帝與那道姑兩人正依依不舍地相擁。
時陌将這畫面看在眼裏,面無表情。只是仔細瞧去,還是能見到他眉梢眼底的清冽冰冷,仿佛冬日裏清晨結下的霜花。
懿和帝與道姑依依惜別後,懿和帝就翻身上馬,與風和兩人快馬朝着京城的方向離去。而那道姑又回了車內,由景明親自駕車護送她往來時的方向回去。
直到底下兩人各自往相反的方向離去,徹底消失無蹤,時陌這才抱着長歌,足尖密密麻麻點過崖壁,風馳電掣般落回地上。
“景王生母,何氏?”長歌蹙眉問。
一瞥之間,她雖未看清她的長相,但看那一身青色的道袍和懿和帝小心翼翼的樣子,再想想如今這個時機,長歌也不作他想了。
“嗯。”時陌淡淡點了下頭。
他吹了聲口哨,不久,一匹快馬就從遠處奔來。馬兒額前的鬃毛上還挂着幾滴水滴,像是方在河邊喝完水的樣子。
時陌一言不發将長歌抱上馬,自己随即翻身坐在她身後,扯過缰繩,駕着馬便帶着她往來時的方向回去。
剛跑了幾步,就見迎面的天空上飛來一只灰色的鴿子。時陌眼皮也未擡一下,出手如電扔出一顆石子,只聽“嘎”的一聲,那鴿子就落到地上,剎那間死了個通透。
“是信鴿?”長歌轉頭問他。
“嗯。”
“不回去看一看嗎?”
馬兒已經跑出很遠,時陌淡道:“那是何氏養的信鴿,自乳鴿起就被喂了毒,沒有她的解藥,落地或是被人捉住就會立刻流出毒液,将信燒毀。”
長歌蹙眉想了一會兒:“所以方才那個方向過去就是攏慈庵?”
是何氏“修行”的處所,攏慈庵?
“嗯。”時陌應了一聲,又道,“別說話了,馬上風大,小心吸了涼氣風寒。”
說着又将她的帽檐往下拉了拉。
長歌乖乖閉上嘴巴,不再說什麽,心情卻是一路沉重。
不管時陌之前籌備了什麽,看方才何氏與懿和帝相處的樣子,怕是都要給時陌帶來變故,甚至是……毀滅性的破壞。
兩人回到莊子上,天光已經徹底亮堂,此時正是早膳的時間,長歌遠遠地感覺到了一陣煙火氣。
茯苓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雙手撐着下巴不知在想什麽,遠遠見到他們回來連忙站起來,驚喜地迎上前。
“主子,夫人,早膳已經備好。”
時陌泰然自若地應了一聲,動作流暢翻身下馬,長歌卻是不自在地一僵,手指揪着缰繩愣愣地看着她。
哈?叫她什麽?
雖然她都要自己梳婦人髻了,但總感覺“夫人”這兩個字還不是很光明正大啊。
時陌見她一路泛到耳朵根的粉紅色,忍不住輕笑一聲,眉宇間的沉凝之色霎時也散去大半。他朝她伸出手,将她抱下馬來,同時在她耳邊狀似安撫地說了一句:“放心,都是自己人。”
長歌:“……”
重點根本不在這裏好麽!
重點是,是……她也會害羞好不好!
時陌揭下她寬大的帽子,又替她理了理微亂的發絲,柔聲道:“快進去用膳吧。”
長歌心頭一動:“你不進去了嗎?”
“我要回京了。”時陌凝着她。
一旁的茯苓聞言忙道:“早膳已經備好,主子還是用過早膳再回吧。”
見時陌不為所動,又滿眼希冀地看向長歌:“夫人也勸勸主子吧,有什麽事及得上身子重要呢?”
長歌正要開口,時陌卻先她一步将她打斷,他含笑道:“婚事。”
長歌:“……”
茯苓:“哈?”
時陌一手握住長歌的手,一手輕輕撫上她的頭發,凝着她的眸光如晨曦一般璀璨溫柔:“待我們大婚後,我日日陪你用膳。”
長歌心尖兒一顫,忍不住彎唇一笑,輕輕點頭:“嗯,路上小心,我等你。”
時陌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個吻,蜻蜓點水般地退開後便果斷地翻身上馬,快馬離去。
長歌迎風而立,靜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在心中戀戀不舍地嘆了一聲。
朝中怕是要生變了。
……
時陌快馬回京,方踏進王府的門檻,便見前方望叔迎過來,一臉凝重之色道:“昱王天還未亮就過來,在廳中等候殿下多時,快坐不住了。”
時陌腳步未停,淡淡應下一聲:“本王知道了。”
方轉過回廊,還未進門,就聽見昱王氣急敗壞地罵道:“本王大清早早膳都沒來得及用就趕過來想與他商議大事,他倒逍遙,是還困在哪個美人的床上抽不出身吧?好啊,是本王錯了,豎子不足與謀,本王這就走!這就走!”
時陌大步進門,正好與怒氣沖沖出門的昱王打了個照面,昱王猝不及防下愣了愣,時陌波瀾不驚笑了一聲:“大哥這樣沉不住氣可不行。”
昱王冷笑:“沉不住氣?你可知昨夜發生了何事?若不是段太傅如今十日裏頭只有半日清醒的光景,本王也不敢來叨擾你。”
時陌瞧了他一眼,淡淡走回上座,一面不疾不徐道:“父皇出宮私會何氏這事極為機密,他身邊只帶了風和景明二人,沒想大哥消息竟這樣靈通,這麽快就知道了。”
昱王聞言猛地轉回頭去,驚訝地看着他:“你竟知道?”
話落,眼底又猛地掠過戒備之色:“不對,本王之所以知道,那是本王的母妃給本王傳的信,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自然不及貴妃娘娘在宮中手眼通天,不過是回來的路上碰巧遇見罷了。”時陌淡道。
昱王狐疑,但此時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理了理思緒,上前兩步,沉重道:“你知不知道,父皇不僅昨夜去私會何氏,今日還為她罷了早朝?父皇勤勉多年,算起來已多年沒有無故罷過早朝。”
時陌沒吱聲。
想也想到了,春宵苦短,攏慈庵離京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趕不回來自然只能罷朝。
“你倒是說句話啊!”昱王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最見不得時陌老神在在地不說話,急得這就在廳中來回踱了幾步。
“這個何氏極為有心計,本王這輩子就從未見過哪個女子有她那般心機。她這麽多年躲在攏慈庵裏,輕易不出手,但這十多年來,她哪一回出手不是一舉就将父皇套得死死的?說是言聽計從俯首帖耳也不為過。咱們日前好不容易聯手壓制住了老三,使老三與父皇離了心,如今眼看着父皇就要将兵符賜予本王,她就将父皇引.誘了去。你說,父皇可會聽她的話,将那二十萬兵權交給老三?”
昱王說到這裏,猛地停下腳步,又走到時陌面前,指着他道:“老六,你可別怪本王沒有提醒你,你的母妃當年是如何遭何氏那毒婦算計死在她手上,這麽多年來,她又是如何一次次想要對你斬草除根的,你心裏清楚!若是讓老三得了這二十萬兵權,他母子二人第一個不會放過的人就是你,你的下場可只會比本王更慘!”
昱王越說越氣急敗壞,時陌卻是神色未動,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看着本王做什麽?”昱王皺眉。
時陌忽道:“大哥可還記得,你我是如何達成共識的?”
“自然記得。”昱王抿了抿唇。
“說來聽聽吧。”時陌淡道。
“你……”昱王當時陌這是想提醒自己欠他的人情,當下不憤就漲紅了臉。
拿人手軟,他瞥過頭,淡淡道:“當日長河郡一役,長興侯蔡興不自量力請戰,還中了秦時月的圈套,立下軍令狀。結果非但未能退敵,還連連敗退,不過幾日就被北燕大軍打得閉城不出,只得向京中求援。後慕瑜率軍支援,你那廂又與秦時月圍魏救趙,雖退了北燕大軍,又奪回西夏失地,但勝的是我大周,而不是蔡興,蔡興之罪唯有死才能贖。他死不足惜,但舉朝上下皆知蔡興是本王的人,他定會帶累本王遭父皇厭棄。”
“禍不單行,偏偏段太傅又在此時病倒。眼見大軍回朝,本王惶惶不可終日……不想,還朝當日,你卻送了本王一份厚禮……”
……
“你是說,殿下還朝當日,陛下帶領文武百官于宣政殿前親迎,蔡興在文武百官面前當場抹了脖子?”
同一時間,長歌用完早膳叫來茯苓,詢問起這三日間朝堂上發生的事。
茯苓立在長歌身前,雙手交疊,輕輕颔首:“是,蔡興自不量力立下軍令狀,未能踐諾退敵,他這一死自是難免。”
“雖是難免……但他這一死卻是死得稀奇。”長歌輕聲一笑,“若是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還能博個好名聲。這功過相抵,陛下說不定也不會再追究他蔡家。他卻非要茍延殘喘地跟回來,他敗軍之将,想來這數月來必定受盡白眼,好不容易一路忍辱負重到了金殿前,以為他是想要留得青山在向天子求情饒他一死吧,他卻又主動抹了脖子……那麽想來,必定是這死在聖前的價值比死在戰場上還要大了。”
“夫人睿智。”茯苓輕輕福了一福,別有深意笑道,“這蔡興臨死前,曾用劍指着景王,道:‘你要我做的,我抛了家、背了君、叛了國都替你做了,萬不想東窗事發你便辣手無情,擄我幼子,斷我血脈。也罷,我本是不忠不義不容于天地之人,這條命償你便是。’話落,不待景王反駁,他就先抹了抹子,當場氣絕身亡。”
長歌:“……”
蔡興這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打定主意要做昱王的從龍功臣啊。他用自己的性命替昱王鋪下通往皇位的康莊大道,想要換身死後蔡家阖族的榮耀。
雖說這個蔡興上輩子親手害了父兄,不是好人,死不足惜。但此時這麽聽起來,倒還有那麽幾分悲壯的味道。
她想,她知道是誰做的了。
這離間計使得可真是夠無賴的。
“若我沒有猜錯,懿和帝當場就命人去搜了景王府邸,還當衆搜出了被囚禁的長興侯世子是不是?”
“正是。”
……
“蔡興本就必死無疑,你倒是人盡其才,死前還讓他發揮了最大作用。讓他抹脖子前當着文武百官說了那一通似是而非的話,将所有的黑鍋全推給了老三。讓父皇以為蔡興是老三安插在我身邊的棋子,長河郡一役故意背君叛國,只為了拉我這個皇長子下水,好讓他老三漁翁得利。只是不想老三心狠手辣,事敗後竟擄了蔡興的兒子意欲斬草除根,蔡興這才反水說破了他的陰謀。”
昱王說完,冷笑着看向時陌:“父皇果然就中了你的計,當場命人搜老三的府邸,果真就搜出了長興侯世子。老六,說起狠辣,你也是不下于老三啊。就這麽一招簡簡單單的嫁禍,你就離間了父皇和老三,還讓父皇當場扇了他一巴掌。”
時陌輕啜了口茶,又淡淡将杯盞放下:“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時景吧?”
“可不是。這麽多年寶貝得跟心尖兒上的肉似的,還不是被你一計挑撥得反目成了仇。”昱王冷笑。
“是啊,既已反目成了仇,大哥,你告訴我,緣何父皇還會再去看他的生母?”時陌眸光通透,淡淡看向昱王。
昱王目光頓時閃爍:“本,本王怎麽會知道?父皇對何氏素來有情,又是得不到的,得不到的自然最好,只要一日活着,總會去相見。”
“是總會相見,但卻不至于這麽迫不及待,離他發現時景背君叛國才不過三日,他就趕去看他的生母?還為她罷朝?大哥,換做是你,你會這麽急不可耐嗎?”時陌眸光驀地犀利,定定看向昱王,“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麽?”
昱王被時陌的目光一懾,竟沒由來的自脊背竄起一陣寒意,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又猛地想起自己才是皇長子,且不說長兄為父,他也沒必要怕時陌。
這又緊緊閉上了嘴。
他雖不說話,但時陌目光如炬,早已明白過來:“你派人去刺殺何氏了對不對?”
昱王聞言震驚,他指着時陌:“你,你怎會知道?”
“是不是?”時陌沉聲問。
昱王抿了抿唇,既已被他猜到,也不再否認。他尴尬地點了下頭:“母妃說,雖然你還朝當日,先離間了父皇和老三,後父皇賜兵權于你,你又說了一通長幼有序祖宗禮法不可廢的慷慨之言,請求父皇将兵權賜予本王。但皇上卻并未當場做出決定,可見對老三還有保留。再有,老三之母何氏又慣來精通狐媚之術,最會拿捏男人,她被父皇珍藏在心尖兒上多年,一日不死,就必定反撲,這兵權也就一日落不到本王頭上。”
“所以你就派人去刺殺何氏?”時陌冷聲反問,“大哥,你可真是糊塗啊!父皇如今正恨着時景為了黨争叛國,這個時候何氏身為時景的生母,就算她想見父皇,父皇也不會見她。你倒好,她正愁見不到父皇呢,你就眼巴巴給她送了個良機過去。”
昱王腦子一時打結,還愣愣地反問了一聲:“良機?什麽良機?”
時陌冷笑:“讓她将計就計上演苦肉計的良機啊。從來男女之間就沒有什麽誤會敵得過生死,父皇就是再恨再怒,一旦聽聞她遇刺的消息,也必定心疼不已,自然會迫不及待地趕去看她。”
昱王此時終于明白過來,想到千算萬算,最後關頭竟然陰溝裏翻船,還是壞在了自己的手上,不禁懊恨不已,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兒上。
“那如今……該如何挽救?”懊惱完了,又上前兩步,殷殷切切地看着時陌。
時陌淡淡看了昱王一眼:“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聽天由命吧。”
……
“時陌這個計蛇打七寸,一招致命,可以說是妙極。”長歌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沉吟道,“時景是除了前太子以外最受寵的皇子,若是別的罪名落在他身上,還真是不痛不癢。但背君叛國這條,定會讓懿和帝氣得恨不得殺了他。可懿和帝既然這麽恨時景,那就不該在這個時候去私會何氏啊……就算有情,遲早要去瞧她,也不必這樣迫不及待吧,這才幾天?”
長歌忍不住感慨道:“不管是如何做到的,這個何氏還真是有手段。”
這麽有手段的一個女人,只要見上一面,必定就夠她扳回全局了。
想到這裏,長歌心頭驀地一緊,眉尖不由輕蹙。
懿和帝和何氏這個私會,會得真是太壞事了!
※※※※※※※※※※※※※※※※※※※※
謝謝小天使的營養液,小依x1,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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