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長歌回房換了宮裝,梳好入宮的發髻,剛剛将懿和帝親賜的點翠發簪簪在鬓間,慕雲青就進來了。

長歌笑盈盈起身,叫了聲:“大哥。”

慕雲青瞧了眼她這一身的容光逼人,似笑非笑道:“尋常人家的姑娘若是做出私定終身這等驚世駭俗的事,就算不被打斷腿,也得被關個三年五載。你倒好,雲淡風輕地回來,沒事兒人一樣還能進宮去招搖,是吃定我與父親不會怪你了?”

長歌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哦,怎麽聽起來大哥此時匆匆趕來像是為了責怪我的?”

慕雲青被她一派天真的模樣氣得笑出來,擡手便往她額頭輕輕敲了下:“你扪心自問,從小到大我可曾怪過你什麽?我對你,從來都是成全罷了。還有父親和雲岚,你要月亮哪回給你摘過星星?”

長歌心中一陣柔軟,斂了笑,輕聲道:“我知道,都是長歌的福分。”

慕雲青眉目微斂,輕嘆一聲:“你生在慕家,于你,還真不知是福是禍……”

話鋒一轉,又道:“方才我去見了蒼術。”

長歌驀地擡眸:“蒼術?他怎會忽然來見你?”

“他要見的人是你,秦王入宮前留了話,他堪不破,着急忙慌地去莊子上找你,沒想你卻不聲不響地回來了。這青天白日的,他倒是敢到國公府來找你?也只得派人傳話給我,由我跑一趟,帶個話。”

“什麽話?”長歌心頭頓緊,連忙問。

慕雲青便将時陌進宮前交代的“四匹錦緞”的事告訴了長歌。

他也想不透這句話中有什麽玄機,忍不住狐疑道:“這昱王分明就是空着手去的秦.王府,哪裏就憑空冒出了四匹錦緞?”

“長歌,四匹錦緞是何意?”

“四匹錦緞……”長歌眉尖輕蹙,“指的裴家四姑娘,裴錦。她閨名裏有一個錦字,又排行第四,所以四匹錦緞就是指的她。”

慕雲青恍然大悟,轉念又覺得更加雲裏霧裏了:“這裴錦與秦王素無交情,秦王忽然提她做什麽?”

長歌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後,忽地看向慕雲青,眼底多了些細碎的心疼:“大哥,你說一個人的行事風格為何可以如此風馳電掣勢不可擋,不顧一切,連自己都能算計進去?”

慕雲青微頓,若有所悟,嘆了一聲:“也許是人生際遇不同吧,凡事總有個因緣。”

“是啊,”長歌輕輕點了點頭,“凡事總有個因緣。他這一生早就注定了沒有退路,無法選擇,只能不停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攻。所以哪怕如今身處龍潭虎穴,他在脫身以前,也會先利用這個龍潭虎穴攻下一座城池。”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長歌閉了閉眼,看向慕雲青,道,“大哥,裴錦不止是裴錦,她代表的是裴家,還有,如今暫代了禁軍統領一職的裴宗元。”

慕雲青神色頓時大變:“秦王殿下想要奪下禁軍統領一職?竟是在這個時候?”

長歌輕點了下頭:“機遇險中求,就是這個時候。”

“大哥,你去和蒼術說……”長歌湊到慕雲青耳邊,輕聲交代了兩句。

慕雲青聞言,眼中露出沉凝之色,他遲疑地看了長歌片刻,像是想說什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颔首:“好,我這就去。”

慕雲青離開後,長歌重新坐回鏡前,望着鏡中平平無奇的容顏,失神良久。

身後,夭夭見她久久望着鏡中那張臉,心下疑惑:“姑娘在看什麽?”

長歌蔥白的手指輕輕撫上臉頰:“這張臉……我用了這麽久,如今就要不用了,還真是舍不得。”

夭夭和蓁蓁聞言,不約而同俱是一震。

長歌喃喃嘆了一聲:“娘千算萬算,到頭來,我還是走上了她最怕的這條路。也不知她在九泉之下會不會怪我。”

……

長歌貴為郡主,是京中唯一一個可以不用遞帖子就能随時出入宮中的貴女。她的馬車在宮門口停下,由兩個丫頭攙扶着,一路進了巍峨的宮殿。

溫德殿在前朝,長歌繞過宣政殿,遠遠就瞧見了漢白玉的階梯上,溫德殿宮門緊閉,四下有重兵把守。大內禁軍個個面目肅然,冰冷地直視前方,仿佛便是只蒼蠅敢來造次,他們也要一刀給斬了。

長歌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問前頭領路的內侍:“陛下可在溫德殿?”

內侍小心翼翼道:“這個小奴便不知了,郡主可要求見陛下?小奴這就去替郡主通傳。”

“不必了,我只是看着今日這溫德殿格外莊嚴不可侵犯的樣子,随口一問罷了。”長歌淡道,“還是帶我去十公主的明光宮吧。”

“是。”

明光宮雖是在後宮,但離溫德殿不算遠,不多時,長歌便到了明光宮外。明光宮原是明妃的居所,後來明妃過世,她唯一的女兒十公主便一直住在這裏。

十公主的大宮女綠拂聽得底下人傳話,連忙就迎了出來,快樂地對長歌行了個禮,笑道:“公主前兒想請郡主進宮,聽說郡主去了江南踏青,還不高興了兩日,沒想今日郡主就回京了。快,快,郡主裏面請。”

綠拂是十公主的心腹,最通上意,她對待長歌态度既恭敬又熟稔,沒有将人領進正殿,而是直接将長歌主仆三人帶到了十公主的寝殿。

此時,十公主正半歪在美人榻上。褪了外袍,卸了釵環,青絲披散,手中拿着一卷話本,手邊擱着今春剛出的一盤櫻桃。

聽到腳步聲,她素淨的臉上不由染上笑意,将手中書卷輕輕放下,一擡眼,長歌就到了近前。

長歌毫不見外地向她行了個簡便的禮,十公主笑着打趣道:“我正想着午睡一會兒,交代他們誰來了都不許來擾我,結果剛躺下,綠拂就進來了。我還道今日是誰這麽沒有眼力見兒,原來是你啊。”

長歌眨了眨眼,目光掃過十公主手邊的話本,耿直道:“公主不是還沒睡嗎?說明長歌來得正是時候。”

十公主輕笑一聲,親自從榻上走下來,牽起長歌的手一同坐下,極為親昵和藹:“用過午膳了嗎?我命小廚房替你做你愛吃的花攬桂魚如何?再配上今春新鮮的櫻桃和草莓,你必定喜歡。”

長歌偏頭一笑,對上十公主的臉。

十公主神似其母,明妃算不得驚豔的大美人,勝在氣質寧靜溫和,在爾虞我詐的後宮之中,不争即是争,最後也得了個妃位。十公主頗有其母風範,讓人一見如清風拂面,極為舒服。所以她的五官雖不算驚豔,卻是這宮中最受寵的公主。

長歌俏皮道:“瞧公主說的,像是長歌是故意來蹭吃蹭喝似的,但天地明鑒,長歌今日過來可是送禮的。”

“哦?可是在外面得了什麽好東西?”十公主挑眉問,又忽地想起來什麽,頓時拉下了臉,數落道,“說起這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怎的不聲不響就跑出了京城?你父兄皆在戰場,你這忽然離京杳無音信的,可是将我父皇也吓了一跳,當你是出了意外,還想要派兵去尋你呢。”

“什麽意外啊,不過是受了點閑氣,出去散散心罷了。”長歌低頭整了整衣服。

十公主若有所悟,柔聲問:“可是京中那些貴女又說你閑話了?”

長歌垂着頭沒吱聲。

十公主輕輕覆住她的手,嘆道:“朝中大事我不懂,我是不懂鎮國公好端端的為何要交回兵權,沒得惹些拜高踩低的小人平白碎嘴。但即便慕家沒有兵權,你也是我父皇最寵愛的長寧郡主,有父皇為你撐腰,那些貴女再妒再酸,也是要注定被你踩在腳下的。更別說,如今舒妃中意你,正張羅着要将你嫁給我八哥,只要你做了晉王妃,我看誰還敢說什麽。”

長歌忙道:“公主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怎的?你還瞧不上我八哥不成?”十公主打趣。

長歌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十公主:“公主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信心,認為憑我這副尊榮還有瞧不上別人的份兒?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一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有人願意要我我就很開心了好吧。”

十公主:“……”

一旁的夭夭忍不住道:“姑娘胡說些什麽?托那道士妙手回春,您的臉如今已好了大半,恢複容貌指日可待。”

十公主聞言一驚:“什麽道士?夭夭說的可是真的?”

長歌一笑:“瞧我,東拉西扯險些忘了正事。夭夭——”

夭夭連忙将一個精致的白玉盒子呈上,只見那盒子不過草莓大小,指甲蓋一般的厚度,小得可以說是令人哭笑不得。

長歌卻仿佛像是呵護個什麽大寶貝似得,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捧到十公主面前:“公主,我此行南下曾遇一道士,不想竟是極好的機緣,他給我了兩盒藥膏,讓我治臉上的傷痕。你是知道的,我臉上的傷……”

長歌說着,杏眸含愁垂下,指尖自憐自哀地碰了碰自己的臉頰:“這麽多年了,我都不抱什麽希望了。不想我用了一盒,竟果真管用,如今那些淺一些的傷痕竟已徹底消去,那些深重的也淺了許多。”

十公主既驚又嘆,不由自主地接過長歌手上的玉盒子,輕輕掀開,只見裏面是無色的膏體,散發着類似于栀子花的清香。

“這東西真的有用?”十公主直直看着長歌,雙眸因滿含希冀而亮晶晶的。

長歌重重點頭:“公主不信可以看我的臉。”

十公主忙道:“綠拂,備溫水。”

長歌擺擺手:“不必這麽麻煩,我掀起一點點給你看,我右臉頰這裏的傷原是最淺淡的,如今已全好了,給你看一看無妨。但別處還傷着,我不想給你看。”

我不想給你看……

十公主:“……”

也只有長歌敢這樣對她說話了。

“行吧。”

長歌這就小心翼翼地自右下掀起三分之一的面皮,湊近到十公主眼前。

十公主側頭仔仔細細看去,只見眼前的肌膚細如膏、滑如脂、白裏透紅,若不是她曾親眼見過長歌受傷的臉,幾乎都要懷疑她的臉從來就沒有被毀過,她從來就是這樣絕色的美人。

十公主震驚極了,她看了看長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個玉盒子,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長歌一面小心翼翼地貼好自己的假面,一面道:“我知道公主這麽多年心中有心結,無法釋懷背上的鞭傷……所以今日特意将藥膏給公主送來。”

十公主收攏掌心,緊緊捏着手中的玉盒,神情複雜地看向長歌:“給我了,那你呢?你方才說總共只有兩盒,你已經用了一盒,你的傷在臉上,豈不是比我更需要剩下這唯一的藥膏?”

長歌笑道:“我已經好了大半,剩下的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來,往後天長日久還能将養,公主卻還沒有用過。這麽多年來長歌在京中一個朋友都沒有,只有公主願意做我的朋友,都說投桃報李,這個是我報答公主的。”

十公主沉默片刻,緊緊握住長歌的手:“長歌,謝謝你,我真的是太需要這盒藥膏了。”

作為回報,十公主賞賜了長歌一整箱滋陰養顏的香膏和補品,由明光宮的內侍擡着,一路送長歌出宮。

上了馬車,夭夭笑道:“說不得宮中的人都在羨慕姑娘呢,進個宮都能進個滿載而歸的,這十公主可真是大方。”

蓁蓁卻道:“若真是大方,就不會收下姑娘‘救命的稻草’,如今賜這些,再多又有什麽用?”

長歌似笑非笑看向蓁蓁:“這你可就是苛求了,且不說她是公主,便是尋常人,怕也做不到将救命的稻草相讓。還不說這次是我诓她在先……”

蓁蓁垂眸,輕聲道:“是。”

夭夭道:“姑娘就篤定十公主會來找您嗎?”

長歌輕聲一笑:“當然。沒有哪個女子不愛美,那一盒藥膏根本不夠塗抹她背上的鞭傷,她發現不夠了,必定會來找我。只是……”

“只是什麽?”

長歌嘆了一聲:“只是懿和帝狠辣絕情,借了這個機會,這兩日不知會如何磋磨他。”

回到國公府,長歌又特意去問了慕雲岚宮中可有消息,慕雲岚凝重地搖了搖頭。

還是半點消息都沒有。

“昱王府呢?”長歌又問。

慕雲岚瞧了眼長歌,斟酌道:“段太傅病危,皇上親去瞧了,如今昱王已經回去昱王府。”

昱王已經出宮,唯有他還沒有消息……長歌拳頭緊緊攥緊。

“段太傅是真病危還是假病危?”長歌又問。

“真的,”慕雲岚道,“怕是就這兩日的光景了。若是假的,皇上也不會松口放了昱王。”

慕雲岚譏诮道:“這昱王還真是好命,段廷活着的時候就是他的靠山,如今臨到病危還能讓他絕處逢生一回。”

長歌點點頭,心頭窒悶難受。

所有的人都有靠山,只有你,從小到大事事都只能靠自己。

不過不用怕,這一次,你可以靠我。

長歌捏緊拳頭,在心頭無聲地向他承諾。

他聽不到也沒關系。

……

十公主到得比長歌預計的還要快,第二日一大早,長歌将将起身,容菡身邊的嬷嬷急急忙忙來報:“姑娘,有貴客至。”

長歌聞言微微一笑:“有請。”

“長歌,你可知如何尋那道士?”

來人正是十公主,她一身藍衣,尋常貴女的打扮出現在鎮國公府,輕蹙的眉間浮動着迫不及待的執念。

長歌苦笑:“我若是能找到他,我早就找了,也不會守着區區小盒藥膏盼奇跡了。”

十公主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她看着長歌:“他既是修道的,總會有師父、道觀,總有痕跡。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貴為公主,還不信找不到區區一個道士了。”

長歌遲疑。

十公主眼尖,忙道:“你可是有話未對我說?”

長歌嘆了一聲,道:“公主說的對,痕跡總是有的,我雖不知那道士的師父、道觀,但我曾命人追蹤過他一封飛鴿傳書。”

“飛鴿傳書?這麽重要的事你如何不早說?”十公主眼睛頓亮,“送到哪裏的飛鴿傳書?”

長歌欲言又止:“京西,攏慈庵。”

十公主臉色頓變:“何氏所在的攏慈庵?”

長歌輕輕點頭。

……

十公主來得巧,正正是慕瑜父子下朝的時間,所以當長歌同十公主一同出門時,碰上慕瑜父子真是毫無懸念。

慕瑜就要行禮,十公主連忙兩步上前阻止他。妙齡女子仰頭凝視着他的目光如水一樣溫柔,輕聲道:“本宮微服出宮,請鎮國公萬萬不要多禮。”

慕雲青抿了抿唇,又不動聲色将長歌拉至一旁,沉着臉問:“你想親自去攏慈庵?”

長歌輕輕“嗯”了一聲。

慕雲青冷聲道:“我不是已經替你安排好了裴錦過去?”

長歌嘆道:“裴錦不行。時陌這一局看似天衣無縫,可是實際去做,裴錦卻是有問題的。”

“有什麽問題?”

“她的身份不夠高貴,何氏對她下手根本不會手軟。這件事,唯有我親自去,才會萬無一失。”

慕雲青冷笑:“你的身份倒是高貴,但你看看何氏對你下手會不會手軟。”

長歌目光落到遠處的公主身上,胸有成竹一笑:“不是有公主嗎?”

慕雲青恍然大悟:“我說你昨日進宮去做什麽,可……”

長歌将他打斷:“大哥,這麽多年,我辦事,何時出過差錯?”

慕雲青被問住。

長歌微微一笑:“放心吧,一切都在我的算計之中,你們就等着看我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吧。”

這時,十公主也往這邊看來,慕雲青來不及細想什麽,便放長歌出門了。

等到他反應過來長歌那句“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究竟是什麽意思時,他臉色大變。

可是已經晚了,長歌和公主的馬車已離開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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