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卻說長歌和十公主離開國公府後,馬車一路疾行打西而去,十公主看起來竟似比長歌還要急切。她常年幽居深宮,難得出宮一回,見得大地回春,兩旁道路姹紫嫣紅,田園風光別致,眼中毫無流連之色。

淡淡放下車簾,十公主端坐車內,雙手交疊于前膝,眉尖輕蹙。

态度極為堅決。

長歌默了默,斟酌道:“公主想好了嗎?當年昱王殿下生母貴妃娘娘背着陛下去攏慈庵,未必就有為難何氏,但不知怎的,陛下回宮便下令,自此禁止後妃前去攏慈庵。想當年攏慈庵也是香火鼎盛,這令一下,從此冷清起來,倒像是成了她的私人別院。”

十公主聞言冷笑一聲,又看向長歌叮囑道:“這何氏不是個省油的燈。所以長歌,你須得謹記,你我此行前去只為探探虛實,不可與她正面交鋒。”

長歌點頭,唇角輕輕一彎。

不與她正面交鋒我去做什麽?

馬車約莫行了一個半時辰,便到了攏慈庵山腳下。

都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如今才将将過了三月,山上便隐約有了一片淡遠的霞色,遠遠瞧着仿佛一片彩雲,又仙又賞心悅目。

無怪上山香客衆多。

攏慈庵在半山上,十公主原想傳轎子,被長歌止住了:“公主方才不還說先探探虛實嗎?再者這攏慈庵不在山頂,是在半山上,走上去倒也不會太累。”

十公主這才作罷。

但到底是養尊處優的公主,再是微服,一爬山就瞧得出來端倪了。原先一起上山的香客早将她們甩在了身後,後面的香客頻頻越過幾人。十公主終于忍不住問:“你方才不是說攏慈庵冷清麽?怎麽我見這陣勢竟仿佛比我記憶中更加香火鼎盛了?”

長歌也忍不住蹙眉,露出茫然之色:“我數年前曾路過此間,的确是記得攏慈庵格外冷清的……今日這陣勢,我确實是看不懂了。看這些香客皆是布衣,倒像是這附近的百姓。”

夭夭機靈,這就随手攔了一名上山的香客,笑吟吟問道:“敢問娘子,是趕着上攏慈庵嗎?”

那女香客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膚色暗沉,臉上未施脂粉,身上的衣服漿洗得泛了白,像是莊稼婦人,聞言樸實地笑道:“是啊。”

夭夭眼珠子一轉:“怎的這麽多人前去?我明明聽說這攏慈庵是已經冷落許多年了啊。”

那女香客笑道:“姑娘這就有所不知了。這攏慈庵早年啊也是靈驗的,咱們附近的鄉民每逢初一十五都會上來朝拜,便是連宮中的娘娘們出宮燒香了也是來這裏。只是八年前,攏慈庵忽然來了位貴人戴發修行……”

女香客說到這裏臉上沒了笑意,四下警惕地望了望,見此時周遭沒有旁人,這才低聲埋怨道:“就是那位貴人,将這裏弄得烏煙瘴氣。”

十公主眉眼一動,心知這女香客說的就是何氏了,忙問:“烏煙瘴氣?此話怎講?”

“這攏慈庵中原本供的是佛,比丘尼們修的也是佛法。偏那貴人信的是道,信道便信道吧,我婆婆也信道,每逢初一十五都去往西十裏的三清觀朝拜,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偏這貴人特別,她不去道觀修道,卻偏要在這庵廟中修道……你說這都是什麽事兒啊?若我們再來拜,又要拜哪家?多半是兩家都要得罪的……大家自此便不來了,攏慈庵這才冷清了下去。”

長歌與十公主對視一眼,清楚地從十公主眼底看到鄙夷之色,料想此時十公主心中必定憤恨。

“那如今呢?怎的大家又都回來了?”長歌問。

說起這個,女香客眼睛一亮,如獻寶一般答道:“幾位是外地人吧?難怪不知。這也就是昨日的事兒,咱們村中出了名的老姑娘昨日總算嫁出去了,雖是遠嫁,但她這把歲數能嫁得郎君實屬奇跡。說起來都是鄉親,咱們都去觀禮,打聽之下才從姑娘父母口中得知,原來竟是拜了攏慈庵中的姻緣樹。”

“姻緣樹?”

“就是攏慈庵中主殿前那一棵千年古樹啊,四季常綠,枝繁葉茂。自來就有的,只嘆竟時至今日才曉得它的靈驗……幸好這麽多年沒被砍了,真是菩薩保佑。”女香客雙手合十,又道,“好了,不與你們說了,我還要上去替我的三個女兒求一求姻緣,就怕晚了那位作妖給砍了……你瞧瞧大家可都是放了手上的活計趕來的。”

說罷與長歌幾人見了禮就三步并作兩步走了。

“咱們也走吧。”長歌看向十公主。

十公主點了點頭,拎起裙擺,粉色的繡鞋秀秀氣氣地踩着上山的青石板路,一面問:“長歌,你知道何氏為何要在庵中穿道袍、修道法嗎?”

長歌不假思索道:“好看吧。把長發束起來,将青色的道袍穿在身上,再捏一柄拂塵,瞧着很是仙風道骨,我見猶憐。相比而言,若是修佛法,比丘尼多半是要剃發的,沒了頭發那多不好看啊。”

十公主無言以對地看着她:“……”

“你啊,說你天真你還真是爛漫……”十公主無奈地嘆了一聲,“何氏心機之深哪兒是你能看懂的。她先用貴妃借題發揮,自此禁了後妃前來;再弄出這麽些幺蛾子,将百姓也惡心得不肯前來。從此這攏慈庵和她的私人別院有何區別?”

長歌眨了眨眼睛:“她要這私人別院有何用?”

“這個問題你算是問到了點子上……”十公主冷笑,“若不是裏頭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她何須千方百計阻止旁人前去?不知父皇若是知道了她背着他做的這些事,當作何感想。”

長歌垂眸,輕聲道:“我母親曾告訴我,有的女子惹人憐愛,是因為她們從不掩藏自己,以一顆赤子之心待人;而有的女子則是剛好相反,她們誘人癡迷,是因為她們極為擅長掩藏自己,許多男子一輩子都瞧不透她們的真面目。”

“慕夫人說得不錯,何氏就是後者,還是個中翹楚。”十公主冷冷道,身側的拳頭攥緊,“我此刻真是恨不得立刻看到她露出真面目的樣子。”

長歌不再說話,擡頭隐約已經可見攏慈庵上方的青煙缭繞,兩人相視一眼,加快了腳步。

到得攏慈庵院前,便見得院中擠滿了香客。香客們雙手持香,過于頭頂,閉着眼睛低聲禱告,然後依次朝着四方禮拜,最後将清香燃于銅制的大香爐內。

女香客口中的千年古樹極為顯眼,樹幹約莫十人合抱,樹冠濃蔭蔽天,很是壯觀。算起來不過兩日,枝頭已系滿了紅繩,打滿了紅結,底下密密麻麻圍着一衆香客,虔誠禱告求拜。

長歌走進大雄寶殿,從夭夭手中接過三支清香,虔誠敬到佛前,而後跪地叩拜。

她際遇離奇,心中滿滿的感恩,這三拜,無比鄭重虔誠。

十公主難以忍受前院的擁擠,先往後院去了。

長歌依禮拜完,離開前院喧嚣,走過了兩個院子,一擡眼,就見着被攔在後院門口的十公主。

後院門口左右兩人雖一身尋常布衣,但臉上那莊嚴肅穆之色,長歌昨日才在宣德殿前見過,實在熟悉。此時十公主帶着綠拂背對她們,對着兩名把守的侍衛說什麽,似乎是被冒犯了,正在出言教訓。

“姑娘,怎麽辦?公主進不去……”夭夭在長歌耳邊低聲道。

“她當然進不去,何氏剛剛才使了苦肉計,如今必定是防範最嚴的時候。”長歌淡道。

“那姑娘一番用心豈不白費?”夭夭咬唇,“還以為将周圍百姓引來,人滿為患之際,何氏未免自己的秘密暴露會派人鎮壓百姓……”

“你太小瞧她了,若這點兒場面就能讓她亂了分寸,她這麽多年也就不能牢牢攥着懿和帝一顆癡心了。”

夭夭疑惑了:“若是不能,那姑娘如此費盡心思,命茯苓姐姐收買老姑娘、傳出姻緣樹、将周遭百姓引上山來做出這等場面是為何?”

長歌沒有吱聲,只是唇角微微彎着。

為何啊……

長歌擡眼,只見一只鴿子從頭頂飛過,轉眼進了後院。十公主和綠拂恍若未覺,徑自與侍衛相持不下……

“姑娘不過去嗎?”夭夭問。

長歌轉身看向身後,輕聲道:“再等一等……”

話剛落,長歌眼尖的見得遠處的紫檀木門後,一道粉色裙裾輕掃而過,轉瞬又警惕地退了回去。

行了,人到齊了。

長歌驀地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極大的勇氣,這才轉頭看向蓁蓁。

蓁蓁輕輕颔首。

三人卻又是半晌立在原地未動,直到頭頂又一次飛來一只白色鴿子。隔着老遠只見鴿子毛發純淨潔白,極為讨喜,撲棱着翅膀飛得如風一般,比別的鴿子更快許多。

卻不及蓁蓁手上的石子兒快,只見蓁蓁雙眸倏地一眯,手中石子不輕不重彈去,正中鴿子的翅膀。頓時,鴿子直直掉下來。

長歌上前一步,擡起手臂,穩穩将鴿子捉在了手中。

蓁蓁與夭夭兩人對視一眼,眼中一喜,不料卻在這同時,聽得長歌一聲凄厲的慘叫——

“啊——”

蓁蓁一震,一個箭步上前扶住長歌軟軟倒下的身子。目光觸及長歌的手上,只見那原本純白無瑕的鴿子自身體裏流出黑色的毒液,轉眼間将鴿子焚得屍骨無存。

“不好!鴿子被喂了毒!”

蓁蓁厲喝一聲,飛快地将鴿子拿開,卻已經晚了。鴿子的毒液流到了長歌的手上,眨眼間,只見長歌原本白皙細膩的手心血肉潰爛,殷紅的血不可遏制地往外汩汩流出,怵目驚心。

蓁蓁猛地擡頭,朝着聞聲正趕過來的十公主厲聲喊道:“快去找何氏拿解藥!”

十公主聽得長歌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原就心神俱懾,匆匆趕來,便見得這等畫面。

“長歌……”她低低叫了一聲,猛地反應過來,轉身往內院跑去。

毫不意外地被兩名侍衛用刀劍攔下。

十公主冷笑:“你們敢對本公主動手?”

她一頓,驀地揚聲對着後院高叫:“何氏!你若不交出解藥,除非你今日将本宮與長寧郡主一起殺了滅口!否則你偷養毒鴿、居心可怕,這一狀本公主定要告到父皇那裏!”

十公主尖銳的高叫在寂靜的後院落下響亮的回聲,然而院中卻良久沒有人回應。

守門的兩名侍衛顯然是何氏的心腹,面不改色道:“公主誤會了,不知道哪裏來的野鴿子傷了郡主,但卻不是咱們養的,公主還是快快将長寧郡主送下山看大夫吧。”

“你——!”

“公主別和他們費口舌了,她若是給了解藥,便無異于承認鴿子是她養的……”長歌疼得滿臉慘白,額頭直冒冷汗,咬着牙道,“多說無益,今日沒有什麽長寧郡主和公主,亦沒有皇妃與侍衛,今日就是私人恩怨,一切都按我慕家的規矩來!”

“蓁蓁……先給我殺了這兩個狗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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