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千仲歷八四五年五月

墨黑的夜正被兩邊長長的華燈照得璀璨,蒙蒙的光芒又冷又暖,帶給人希望的同時又賦予對夜的恐懼。

我一手提着剛買來的六角燈,茫然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表哥……表哥……?”四處張望卻見不到熟悉的身影,一向膽大的我心中漸生懼意。

越來越害怕自己會被就這樣丢下,我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穿梭,想要盡快找到任何一個認識的人。

然而,無論怎麽找,他們就像突然憑空消失了一樣,沒有半點蹤跡。

他們……是把我抛下了嗎?

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我終于跑不動了,不得不停下腳步。環視四周,自嘲地笑笑。跑着跑着,自己也迷失了方向,此刻所在之地是如此陌生。如今,要我自己回去,也是不能了。

我雙手提着剛買的燈,從大街中央挪到一旁。

橙黃的光焰由內而外層層渲染,襯到外面那雙鯉圖上,一擺一蕩漾,仿佛雙魚戲水。雖然沒有名家作品來得精致,卻靈動得醉人。

原本,是想讓他也看看的。只是自己對于此刻的他來說終究是一個外人,單單仗着自己的身份硬要跟着來罷了。此刻,他大概正和他那心上人在某處情濃意濃吧?

眼睛濕濕的。我用右手使勁地抹去。

“姑娘,您怎麽了?”一個溫雅的聲音自身前不遠處傳來。

我擡起頭,一名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我……沒事。”我微眯着眼,因為在他身後的光太強烈,使得我不能看清楚他的面容,只隐約看到,那人的年齡似乎略長于他。而那人的衣着打扮,雖不特別奢華,卻能證明他是有身份的人。

越是貴族子弟,越該提防,即使那人的氣質溫文爾雅,不像那些纨绔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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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聽出我話語中的不信任,對方輕笑。“姑娘,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剛才在下見您慌張地四處張望,似是在尋找什麽,而此刻又獨自站在路旁……”

沒想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全被這人看到了,我感到雙頰一燙。“我沒事。”

又是一陣輕笑,只是那笑此刻摻上一點無奈。

本以為他會就此離開,沒想到他複又開口:“姑娘,在下初來乍到,對此地尚不熟悉,方才又與其他人走散,不知姑娘是否允許在下叨擾片刻?”

我不由得睜大眼睛,愣了。回神後便覺好笑,低低地笑起來。這人……真是難為他了。

雖然防心未散,卻不想再下驅逐令,于是笑答:“是小女子叨擾公子了。”

見我不再拒絕,那人信步走到我身邊,與我并肩而立。“常聽人說‘展顏一笑勝春花’,想必正是形容姑娘您吧?”

雖然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容貌勝過一般女子,但沒有人會對別人的贊美反感。

“是公子過獎了。”我淡笑着轉身去看河邊飄浮着的點點星火,發現心中的恐懼不知不覺變淡了。

那人也轉身,一同望向河中。只聽得他喃喃道:“真美……”

我不置可否,只靜靜地看着。本來,這光景是想與他一同欣賞的,可此刻在自己身邊的卻是一個陌生人。真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想到現在他懷中可能抱着另外一個女人,內心的火還是熊熊地往上湧。

“姑娘……”

“小瑜!”

我瞬間回身,看見來人由衷地感到驚喜。

“表哥!”我不由分說地撞進他懷裏,緊緊地抱着他。“你怎麽現在才來!”害我還以為自己被他們故意丢下。幸好,他還是來找我了。

額上一陣赤痛,我不由松手掩額,眼淚都快出來了。“表哥……”我淚眼婆挲地看着他。

“自己亂跑跑丢了還敢抱怨?我能找到你就不錯了!你這惹禍精專門給人找麻煩!”他氣勢洶洶,似乎真的是氣得不輕。

然而看到他如此在乎自己,心中到底還是有點竊喜。不過這可不能表現出來,所以我一臉委屈,怯怯地扯扯他的袖角。“表哥……人家不敢了。”

他狠狠地瞪着我,絲毫沒有就此放過我的意思,無論我如何裝可憐。

“衡,算了吧。小瑜還小,喜愛熱鬧是當然的。”一只纖纖素手搭上他的肩膀,輕聲道。

我的眼睛一跳,恨不得把那只手砍下來。然而這是萬萬不能的,我只好順着話頭,不情不願地繼續乞求他的原諒:“對嘛對嘛,表哥,你大人有大量,就饒過人家吧。”

好一會兒,他才無奈地嘆氣。“趕緊跟上,再丢了我們可不管。”

“嗯!”我笑應,心裏倒是不以為然。我就不相信他敢丢下我!

臨走前,我才想起自己身邊還站着個人呢!

“公子,謝謝您能陪我。”我向那人微微行禮。

“是姑娘不嫌棄。”對方謙恭地回禮。

“後會有期。”其實我和他應該不會再見,只是此刻我心中卻想,能再會也不錯。

對方輕笑。“後會有期。”

然後,我和那人就分別離開。

由始至終,我都沒能看清他的樣貌。只記得他那溫溫潤潤的嗓音,以及那輕輕柔柔的笑聲。

感到眼窩暖暖的,于是我張開眼睛,不意外地看到外面天色已是一片明亮。

“娘娘。”床邊好幾個丫環圍過來。

我掀起紗簾,慢慢地坐起來。

手托在丫環手上,我來到梳洗臺前。剛坐下,便有一溫熱的手絹輕柔地擦拭着臉。同時,其他丫環也争相工作起來。身上,頭發,無一不在她們的服侍之下。

而我,只需要靜靜地坐着。

剛才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算不上懷念,但有遺憾。夢中陪伴我之人的身影再次在腦海中閃過,朦朦胧胧的,夢中明明是完全再現當時的身影,現在卻半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他的出現安撫了我那接近走向極端的心。

想不起就算了。過去那麽久的事,何必再翻出來。我再次放空腦袋。

仿佛過了很久,在我差不多重新睡着時,眼角瞥見挂在床前的那些珠珠串串,不由覺得一陣心煩。

“春菊,待會兒把床梁上的東西全扔了。”

為我挽髻的手一頓,随後才傳來怯怯的聲音:“是,娘娘。”

不知道又擺弄了多久,終于把一身的行頭都弄好了。我揮揮手,所有丫環收拾好後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縷暖陽從镂空木窗中透進,灑在床前,也灑在我的身上。

望着被陽光浸染的裙腳,我頗有把這裙脫了撕碎的沖動。當然,我明白即使我換了另一套衣服,也不能改變什麽。因為那是從窗外透進的陽光,而不是印在裙上的白斑。

我輕輕眯起眼。太陽嗎?只要我想,無論什麽都得改變。

轉頭掃掃室內,一成不變的擺設,一成不變的四面牆。

心中的煩躁怎樣也揮不去,我決定到外面走走。然而剛走到門前,就聽到外面窸窸窣窣的交談聲。距離有點遠,聲音不怎麽清楚。不過大致內容還是能聽出來。

“皇後娘娘又來了?”

“嗯,剛剛她叫春菊把挂在床梁上的那些珍珠瑪瑙丢了。”

“果然得寵的人就是好啊。看她厲害的,七天前廖丞相晉獻的紅凰水晶,剛玩三天就說膩了,最後讓春菊打碎了扔花圃裏。”

“還有十天前的那把白玉琵琶,只一天就說扔了。”

“還有之前的……”

“你們在這兒嘀咕些什麽?放着工作不做,盡在別人背後道是非,難道要我把你們送回去重新培訓?”聽這聲音,似乎是春菊的。不太記得了。

“啊……”門外兩人連忙求饒,“對不起,春菊姐。我們……這就去工作。”随後是匆忙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正覺得好笑,一陣敲門聲傳來。

我沒有回應,只打開門。不出所料,站在門口的春菊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她匆匆地彎身行禮。“參……參見娘娘……”

我随便地答應一聲,擡步跨出門,往花園那邊走去。

身子剛要進入陽光照耀的地方,瞬間被陰影漫上。

我輕輕一笑。“春菊,你真是越來越貼心了。”

身後傳來小聲的應答:“……是娘娘大量,不計較春菊的笨拙。”

伸手摘下旁邊一朵開得燦爛的月季,狠狠地捏散。它們開得實在太燦爛,讓人看了就覺得不舒服。

“你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丫環,所以剛剛那兩人,你該知道怎樣做了吧?”

半側過身,很滿意看到身後那人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春菊?”

“是……是……”看她那瑟瑟發抖的樣子,胸中那煩躁終于散去一點。

把手中已殘缺不全的花扔掉,又随手摘下一朵粉嫩的牡丹,同樣的狠狠捏下去。花中之王也在我掌中變形。

默默地轉了花園一圈,直到再也沒有盛開的花朵,我才意猶未盡地往回走。

“皇上呢?”突然想起,今天該是那人回來的日子……

“回娘娘,皇上正在乾華宮接見剛班師回朝的岳将軍。”

果然是今天。

“擺駕乾華宮。”

“娘娘……這……是……”

見春菊那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終于感覺到一點愉悅。而且,待會兒就能見到他了。不知道一年過去,他變得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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