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關于衛珩的談話并沒有持續多久。
宜臻跟母親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便讓母親莫再耽擱功夫,先把臨行前的瑣事都處理了才最要緊。
左右不是真的馬上就要啓程,等祖母那裏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也還有工夫繼續說話兒。
母親此次随父親前往黎州就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嫁妝單子裏頭一些不那麽要緊的鋪面莊子,田契地契,甚至好些過時不用的首飾擺設,都要早些處置了換成現銀,不然他們在黎州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個倚靠,空手空腳地去,怕是連性命都活不好。
更何況祝二太太打心底裏覺着,滿庫房的器物擺設留在府裏頭,就夕夕這麽一個小人兒看着,誰知道最後會落到哪個黑心肝的手裏呢。
便是折價變賣了,也不要便宜那些子佛口蛇心的中山狼。
......
這時辰,父親正在外院和門客商議要事,不好去打擾,至于亭钰,他正在越州游學,府裏已經去了信,越州離黎州就隔着兩府一州,他收到信後直接從水路走,怕是比父親還要早到些。
唯一可惜的便是大姐姐了。
她月初正好随大姐夫前往金陵探親,也不知這時刻到了何處,一時半會兒連信都收不到,更別說趕回京城。
不過母親在這事兒上倒是看的極開,只說大姐姐前往金陵的路上,因為舟馬勞頓驚了胎,懷相有些不好,見了面也是傷心,倒還不如在書信上訴訴衷腸。
宜臻便覺得也是。
趁着母親在院子內分派事務,她坐在窗邊,借着燭光,開了衛珩給她的小木匣。
木匣子本就不大,匣壁又厚,裏頭裝不了多少東西,不過一卷羊皮畫,一只樣式古怪的項鏈,還有一盒雪人桃酥。
宜臻最先嘗了那雪人桃酥,一口咬下去酥脆松香,甜口的很,竟完全是她的喜好。
事實上,除非是府裏已經摸透了她脾胃的廚子,外頭的桃酥,很難得有這麽貼合她的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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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的口味實在是異于常人,古怪的很。
早些年寫信時,她就曾經與衛珩提到過,倘若是菜品,譬如什麽糖醋小裏脊,咕嚕肉,羔燒白果,她是一口都咽不下去,嘗到一絲甜味便犯惡心。可若是酥餅果醬這些,她就喜歡不要命地往裏頭加糖,一般人都覺得甜膩的,她反而覺着剛剛好。
那時候,她本意是想讓衛珩哥哥給她再寄些糖來的。
在那月上旬,衛珩弄出了一種糖霜,狀如細沙,色如白雪,綿軟清甜,因還在試驗中,産量并不多,便只給宜臻送了一小罐子,沒一會兒就吃完了。
九歲的宜臻嘗過之後,真是驚為天人,趨之若鹜,好想再要。
因而未到月底,便巴巴兒地寫了封信去問好。
結果衛珩什麽糖霜都沒寄,反而只回了本書和一封信。
信上淡淡道:還是平日裏吃太飽。
言下之意就是說,她這樣的富貴小孩兒,自小沒餓過,自然不曉得糧食的珍貴,才挑三揀四的,沒得白矯情。
宜臻那時雖然委屈又傷心,但心裏頭其實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沒想到到頭來,他還是記住了自己的口味。
少女垂着眼眸,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
半晌,她才把這盒桃酥放置在一邊,打開了那卷羊皮畫。
——就說衛珩怎麽平白無故地送幅畫給她,原來不是畫兒,而是一幅地圖。
圖上畫了南疆、巴蜀與一部分瓊越,正中央處恰好是黎州。
羊皮卷展開來很有些長度,卷軸背面另繪了一副更細致的黎州附圖,裏頭不僅描繪了地形氣候,還标明了地方上幾家大族的勢力分布。
其中有家的名頭上,畫了一個小小的紅圈,宜臻知道這是衛珩的習慣,畫了紅圈的便表示是個好的,與他應當還有些聯系。是在告訴她,若有實在沒法子的要緊事兒,可以直接去尋這家幫忙的意思。
這是極珍貴,極用心,極好的一卷地圖。
宜臻揉了揉眼睛,覺得心裏頭有些小感動。
珩哥兒可真是個好人。
她想,日後哪怕做不成夫妻,她也會把他當作大恩人瞧的。
小姑娘又撿起那條項鏈。
項鏈做的十分精致,一個小小環扣一個小小環,連起來就是一條如繩子般柔軟易卷曲的金鏈子,可挂着的東西又實在古怪,像是個厚實的圓盒子,個頭大的比之長命鎖也不遑多讓。
上頭雕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豬,挂在脖子上,十分不好看。
宜臻擰着細眉嘆息,看來十年未見,衛珩的品味又差了不少。
正當她打算把項鏈先收起來時,手裏卻不知道按到了什麽機關,挂着的扁圓球忽然“嗒”的一聲,彈開成了兩半,把她吓了好一跳。
冷靜下來後仔細一瞧,才發現彈開的是蓋子,剩下一半的表面上,刻了一圈長長短短的刻度,還有細針在表盤上不停轉着。
這樣式十分眼熟。
讓宜臻一下想到了前些日子亭钰剛到越州時,在信中極興奮地提到了一種叫懷表的事物。
說是可以随身揣着,上頭的機關還是永動的,只要帶着懷表,随時都能知曉時辰,懷表将一個時辰細致精準地分成了六十份,實在是方便的很,簡直就是神物。
只是他又說,那表裏頭的機械十分精細,便是連衛珩大哥,花了無數心血和銀錢,如今也只得了那麽一只,所以不能給她寄來玩玩了。
此刻,屋子內靜悄悄的,宜臻瞅着掌心裏滴滴答答轉着的指針,聽着耳旁燭火燃蝕的聲響,忽然覺得有些想落淚。
夜風拂過庭院內的矮樹,葉子飒飒作響,為這灼熱的夏夜帶來幾分涼意。
她把懷表放進匣子裏藏好,打算等後日父親母親啓程了,再去軒雅居把東西還回去。
無功不受祿,這樣珍貴的物件兒,衛珩給了她,她自己心底都害臊。
這麽些年,她沒給衛珩帶去點好,沒有報成恩,反而一直在勞煩他。
小姑娘難過地垂下眼眸。
她覺得自己可真是個小麻煩精噢。
......
等到老太太院裏派人來請四姑娘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宜臻換了身幹淨衣裳,拾掇好自己,随祖母身邊的大丫鬟荔枝往壽安堂去。
荔枝性子溫柔,往常和半青處的最好,心裏自然也偏向五姑娘。
一路上細細提點她:“今日二老爺的消息下來後,老太太傷心了好一陣兒,念及五姑娘您還在京郊莊子裏頭,晌午後便派了人去接您,只是沒想到您竟先回來了。”
“這會子五少爺和大太太也在壽安堂,大太太是方才才來,說這番去了黎州,也不知何時能再見,所以一得知您回來,就匆匆地去大廚房熬了碗您最愛吃的杏仁粥,送到上房來。結果沒想到剛放下桌,就被五少爺搶先吃了。”荔枝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其實五少爺那麽點兒大的人,什麽都不知曉,心裏頭卻是最念着您的,今日午覺後起來,還一直纏着問五姐姐呢,若是知道您要往黎州去,怕又得哭上好幾通了。”
宜臻知道荔枝的意思。
是想讓她拿亭詹作筏子好留在府裏。
祖母一向最寵愛亭詹,平日裏就沒有不應的要求,倘若亭詹哭鬧着非要五姐姐留下來,祖母未必不會心軟。
但是沒必要。
她彎彎眉:“亭詹如今也要進學了,日後搬到外院去,總不能還這樣賴着姐姐們,這個年紀,總要讓他學着自立些。”
荔枝一怔,倒也沒再說什麽,只笑了笑:“也是呢。”
心下卻是感嘆五姑娘穩的住。
出了這樣大的事兒,說話依舊和和氣氣,溫溫柔柔的,眉眼不動一下,看不出心思深淺。
這份氣性,滿府裏也只有二姑娘能比得過了。
正這樣想着,前頭小道折角,就忽地走出幾個身影。
說曹操曹操便到,領在最前頭的女子,正是她方才在心底裏念叨的二姑娘。
二姑娘向來是不同一般閨閣女子的。
府裏其他姑娘都在撫琴繡線時,唯獨她鑽在老太爺的書房內,撚着棋子,高談闊論,她自小聰慧,熟讀兵書,老太爺曾說過,這麽多子孫裏,只有亭霜得了他真傳。
二姑娘今日穿了一身雅致的青綠色長袍,踩着木屐,頭發在腦後高高束起,一副風流名士的打扮。
在她身側,是大長公主膝下的永平郡主和忠孝侯府的嫡長女宋菀妙,後頭跟着的則是四皇子和太子爺,個個都是身份煊赫的王孫貴族,走到哪兒都是被人捧着的,此刻卻都随在二姑娘身後,一副聽任差遣的模樣。
祝亭霜看見迎面而來的少女,挑了挑眉:“五妹妹?”
宜臻微微一頓,上前福身道:“二姐姐好。”
而後一一向永平郡主和兩位皇子行了禮。
若說這府裏有誰是宜臻最不願遇上的,那一定是二姐姐。
倒不是有多麽刻薄難纏,而是她身邊總有這樣那樣的人跟着,每一見面都要行許多禮,問個好都耽擱好多功夫。
今日都算是好的了。
太子和四皇子略微點了頭,永平郡主處事溫和,也微笑着回了一禮,至于宋菀妙,她無品級身份,宜臻便只屈身福了福,可對方一貫是個清高的性子,輕飄飄地掃了宜臻一眼,連個平禮也未回。
問了好後,宜臻便退到一邊,等他們先行。
她并沒有像方才遇見的四姑娘那樣,問二姐姐要往哪兒去,做些什麽,也半點不提為何兩位皇子會到府上來,甚至連多寒暄的意思都沒有,只恭謹地低着頭,态度內斂,挑不出半分錯處來。
這倒是讓他們略有些驚訝了。
“你身子可大好了?”
祝亭霜問道。
少女颔首,微垂着眼眸,神情寧靜又乖巧:“已經好了。”
“你今日回了府,是送行,還是要随二叔一塊兒啓程?”
宜臻就一下沒有回。
她曉得這個二姐姐是沒有惡意的,因為她志向大的很,并不屑于在祝府這一畝三分地裏折騰。
大伯母算計的那些子事,二姐姐也向來是不聽不管不聞不問不摻和。
所以宜臻不喜大伯母,卻對二姐姐沒什麽意見。
只是今日她問的這話,就讓她一時不曉得如何回答。
說送行,或是說一起前行,都不太好。
說不知道,也不好。
就有些讓人為難了。
宜臻垂着睫毛,任性地在心裏頭抱怨道,何必這樣問呢。
“祝姐姐何必這樣問呢。”
那宋菀妙輕輕嗤了一聲,“聖上下的調令,如何能不去,難道還要抗旨不成。”
她的面上還帶幾分嘲意:“周栾大将軍在北疆戍邊,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有些人卻在朝堂裏賣官鬻爵,要我說,去黎州也是便宜了他們,倒不如通通都送去北疆,也讓他們體會體會戍邊将士們的寒苦。”
“菀妙。”
永平郡主不贊同地蹙了蹙眉,“人家與你無仇無怨的,何必說這些話落臉面。”
“表妹這話沒說錯。”
太子擡了擡眸,面無表情,“有膽子做,便要有臉面認。将士們在北疆戍邊受苦,大臣卻在京中做朝廷的蛀蟲,這是我大宣的恥辱。朱鞍如今已經下了牢獄,死罪難免,祝二老爺去了黎州,是聖上看在祝老尚書的面上,望他能戴罪立功,莫要再犯這些錯處了。”
......
當着宜臻的面,說這樣的話,不論放在哪個場合,都實在無禮了些。
且字字誅心,打在人的臉面上,若是一般的小姑娘,此刻說不準已經落了淚。
但宜臻從頭至尾沒有反駁過一句。
靜靜地站在一旁,微垂着眸,不能更柔順。
她心裏頭清楚的很,他們不是不懂看臉色,也不是不會顧全大局保重臉面。
只是被貶了職的祝二老爺,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壓根兒不值得全臉面。
更何況當年,祝二老爺是撿了亭霜父親的便宜,這才襲的爵,這些年卻對亭霜沒半點看護之情,實在讓他們這些友人瞧不上的很。
忍不住便要說話刺一刺。
唯有永平郡主,覺得這樣冷言冷語地對待一個小姑娘,也實在過了些,蹙蹙眉,道:“都這時辰了,再晚些聽香居就要落鎖了,咱們還是快些去,莫要在這兒耽擱功夫。”
祝亭霜微颔首,徑直朝外走去。
方才他們說話時,她只在旁邊冷眼瞧着,不和太子一塊兒指責宜臻,也不偏幫自己親妹妹,神情淡淡的,如高山上不可親近的寒霜,什麽都沒放在眼裏。
事實上,宜臻是不是難堪,是不是想哭,根本就不值得這些人費心。
反正整個伯爵府,他們也只瞧得上亭霜,其餘那些子,連擺在臺面上和他們說話的分量都沒有。
腳步聲漸漸走遠,遙遙的還能聽見談笑聲。
月光透過樹枝,在臺階上落下破碎的影子。
宜臻撫平衣袖,睫毛蓋住眼眸,神情平靜:“走罷,別讓祖母等久了。”
珩哥兒說,打不過人時,便要學會忍。
怎樣也要忍。
誰讓自己沒本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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