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宜臻到壽安堂的時候,果然見到了大伯母和亭詹。
壽安堂坐落在儀門內,正中三間正房,丹楹刻桷,庭院開闊,是祝府最氣派的一處居所。
月光落在院子裏,把青石階照的如水般粼粼。
五少爺祝亭詹正在堂屋前玩走圈,他這個年紀,正是精力充沛,人嫌狗憎的時候,跑的滿頭大汗也不肯歇,直到大伯母拿栗子甜糕來,哄着他吃,他才消停了一小會兒。
這會子,大伯母又蹲在亭詹身邊幫他擦汗,眼裏滿滿都是無奈:“出了這麽些汗,夜裏可別再貪涼踢被子了,不然明日起來受了寒,可有你好受的。”
亭詹扭着身子,專心致志地吃糕點,并不把她的話放進耳朵裏。
只不過大伯母也不在意,依舊細細拿帕子擦他額間的汗,神情極溫柔,動作極細致。
宜臻其實知道大伯母張氏為何這般疼愛亭詹。
她膝下無子,二姐姐與她又不貼心,祝府這樣的人家,改嫁是不可能的事兒,她便一直都想着要過繼個男孩。
亭詹如此得祖母寵愛,又一直有“大伯轉世”的歪稱,她愛屋及烏,自然把亭詹當做最好的選擇。
雖然用腳指頭想都知道父親定不會同意,但祝大太太心裏頭清楚,只要說動老太太,亭詹也願意接受她這個母親,二弟的意見,有時候并不太要緊。
只是目前來看,亭詹......
“五姐姐!”
小男童一把揮開大伯娘給他擦汗的手,像只健壯的小老虎蹬蹬蹬跑過來,興奮道,“五姐姐,你不生病了?”
“已經好了。”
宜臻微微俯身,撥開他額間被汗染濕的毛發,語氣很溫柔,“都這個時辰了,你怎麽還不去歇息,大晚上的這樣鬧,擾了祖母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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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也沒歇息。”
亭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祖母在裏頭念經,我在院子裏玩,不吵她的。”
他又說:“五姐姐,莊子裏好玩兒嗎?你什麽時候可以帶我也去?”
“不好玩。莊子不比府裏,蚊蟲多的很,往來的也都是些跣足褐衣的莊戶人家,你去了是要受苦的。”
“這樣噢。”祝亭詹就略有些失望,“大伯娘還說,莊子裏舒服的很,五姐姐你是去躲懶的呢,原來又是騙我的。”
宜臻擡起眸,望了眼站在不遠處的張氏。
對方臉上沒有半絲被拆穿的尴尬,依舊慈眉善目的,語氣裏還帶着幾分和善的笑:“宜臻可別怪大伯娘,我若不這樣說,他又哭着喊着非要去救他五姐姐了。亭詹這個小魔星,你也知道,鬧起來誰都勸不住。”
“他打小就是個難纏的精怪。”
宜臻彎了彎唇,道,“只是亭詹,你如今都五歲了,是大孩子了,日後可不能再這麽潑皮耍賴的。”
“我才沒有潑皮耍賴。”
亭詹極不服氣地瞪眼,“就是大伯娘騙我。”
“好,我知道了。那下次倘若祖母也同意,我便帶你去莊子見識見識好不好?但現下都這樣晚了,你該跟嬷嬷回屋去歇息了。”
“我能明日就跟你去莊子上嗎?”
“明日不行呢。”
宜臻摸了摸他的腦門,“父親後日便要去外地上任,這兩天忙的很,五姐姐要幫着母親收拾箱籠,等日後空閑一些了,再帶你去。”
“父親要去哪個外地?去很久嗎?”
亭詹好奇道,“也帶我去嗎?”
“想來是要去很久的罷。不過你現在還太小了,等你大些了再說。”
“那五姐姐你呢?”
他有些擔心,小手抓緊了她的裙擺,“五姐姐也不去對嗎?”
“應當是不去的。”
“不過也可能要去。”
她唇畔的笑意很淺,“現在還不知道呢。”
“你可千萬不去。”
亭詹忽然生氣起來,“五姐姐你要是去了,我就這輩子再不理會你了。”
院子裏靜了一靜。
“好。”宜臻微微彎眉,沒去瞧前方張氏驚疑不定的眼神,只揉揉他的腦袋,嗓音柔和又輕緩,“那五姐姐一定不去。”
......
“去不去的,難不成還由着她自己定?”
月影綽綽的壽安堂院子裏,張氏皺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麽,“五丫頭這話說的,倒叫人摸不清了。”
她身旁跟着的大丫鬟絲祺向來最知道她心思,聞言即刻道:“黎州那樣清寒未開化的偏僻地兒,任誰選都是願意留在京中的。可這留不留的,最後還是得看老太太,老太太若鐵了心不肯留,那聖上下的令,連二老爺都沒法子,又何況五姑娘呢,想必五姑娘也是不曉得事兒的嚴重。”
絲祺笑着道:“又不是人人都如我們姑娘一般,在禦前都有那樣的體面的。”
這話說的在理,張氏心下微松,想到引以為傲的女兒,眼底也跟着露出幾分笑意來。
其實對于她來說,宜臻随不随二房去黎州,在利益上并不太打緊,不過一個姑娘罷了,就算留在京城,最多也就是公中多出份嫁妝,又能費多少心呢。
按照她一貫的菩薩心腸,還應當是要勸着老太太把五丫頭留下來才對。
可亭詹實在是太聽宜臻的話了。
只要有宜臻在一日,亭詹就唯她馬首是瞻,指哪兒打哪兒,聽老太太都沒有這麽聽的。
也不曉得五丫頭究竟給他灌了什麽**湯。
宜臻若是留在了府裏,亭詹永遠不可能被過繼到她膝下,哪怕真的死纏爛打過繼了過來,也不過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就如同現在一般,雖然人是養在老太太府中了,心卻牢牢向着二房嫡系。柳姨娘當初拼着難産生下亭詹,這麽些年了沒得過他幾句熱乎話,反而是林氏,被他當成親娘,什麽好東西都往碧汀堂裏搬,成日跟在宜臻和亭钰後頭跑。
老太太估計也是顧慮到這些,午前才松了話頭,順波順瀾地同意了把五丫頭送往黎州去。
張氏望着堂屋,神色複雜,似嘆非嘆:“五丫頭也是倔的很,倘若一開始就順了老太太的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未必就不能留下來,偏偏自己個兒回來了,又遲遲不來請安,非得長輩派了人去請,如何不讓老太太惱呢。”
這會子已近子時了,亭詹老早就被奶嬷嬷帶了去歇息,因老太太還在小佛堂裏誦經,輕易不得擾,宜臻就在堂屋裏等了半個多時辰。
張氏原先倒是還陪着她坐了一會兒,後頭實在熬不住,便先行離開了。
離開前,她回頭望了望堂屋內靜靜坐着的少女。
背脊挺直,側影秀麗,哪怕是被老太太晾了這麽久,也忍得住不多問一句,垂眸望着杯中沉浮的茶葉,面上依舊不見半分焦躁。
她蹙蹙眉,盡量無視心裏的那股子不安,扶着丫鬟的手離開了這院落。
她就不信了,這五丫頭還能滔天不成。
——五丫頭不能滔天。
但她能逆天。
祝老太太晾了她一個時辰,就連身邊伺候着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哈欠,五姑娘臉上卻還是沒有半分倦意。
她這段時間在京郊莊園休養,沒有那些子規矩拘着,也不需要向長輩請安,日日都睡到巳時才起,精神頭不能養的更好。
等到老太太終于攙着丫鬟的手出現在堂屋時,宜臻立馬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禮:“祖母。”
祝老太太在上座坐下,搭着扶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也沒看她,語氣淡淡的:“你可知我今日為何讓你來?”
“宜臻回府,本該先來向祖母請安的。”
少女依舊屈身行着禮,姿态十分柔順乖巧,“但宜臻心急先去見了母親,還要祖母親自派人來請,是宜臻失了規矩,自願領罰。”
悄悄這話說的!
若真因為這個罰孫女兒,那她還成什麽人了。
自老太爺去後,祝老太太便成了府裏的老封君。這幾年在府裏養尊處優,說一不二,第一次被個小輩拿住了話頭,眼神霎時就銳利起來:“怎麽,五丫頭,你這是在怪我?”
“宜臻不敢。”
“我看這世上就沒有你不敢的事!我吩咐了喬嬷嬷去莊子上接你,處處給你準備妥帖,你反倒好,讓幾個丫鬟們借口去廟裏祈福,自己偷摸個回來了,五丫頭,在你心裏,我還能如何害你不成?”
老太太的話絲毫沒放軟,一字一句指責的誅心,屋內伺候的都是些心腹,卻大氣不敢出,靜的只聞風聲。
“我知曉祖母定不會害我。”
好半刻,少女柔柔的聲音才在唐屋內響起,“虎毒尚還不食子,祖母一貫慈悲,宅心仁厚,便是對外頭的流浪貓狗都有幾分憐惜,又如何會害自家子孫呢。宜臻只是......聽說了父親的事兒,心裏頭着急,又怕擅自回府祖母怪罪,才不得已瞞了府裏。”
她擡起眸,忽然問:“祖母,我能不随父親去黎州嗎?”
今夜本就是要談這事兒的,但祝老太太沒料到她會問的如此直白,倒是怔了一怔,“......這是聖上下的調令,如何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你今日既回了府,瞧着面色想必身子已經好透了,也省了耽擱行程的麻煩。”
老太太沒讓她起來,宜臻便還屈着身:“我見識少,什麽都不懂,自然聽長輩的。只是,母親很不願我一同去,她說黎州天寒地濕,我幼時生過大病,身子一直有些弱,在黎州怕是更難調養。且那地兒臨着南疆,酆王的行事作風,想必您也聽說過。母親四處打聽了,人家告訴她,倘若京中還有長輩在的,姑娘家即便不随行,以盡孝的名義留下,聖上也不會多怪。祖母,母親讓宜臻問您,我留在京中可不可行?”
她說這話時,姿态是徹底服軟的,雖看不起神情,嗓音裏卻帶幾分可憐和哀求,無助的很。
祝老太太端着茶盞,半晌沒說話。
過了許久,她才嘆息了聲,語氣軟了許多:“你父親是因犯了事兒才被削爵貶官,與尋常的調令不同,一着不慎,就會牽連旁人。五丫頭,祖母須得為整個祝家考慮,你父親丢了你祖父你大伯拼命掙來的爵位,我不怪他,可倘若如今為了你一個便連累了滿府的人,那祖母便是祝家的罪人。酆王行事确實荒唐了些,可咱們祝家畢竟有些名頭,想來他也不敢如何的,再說四丫頭也跟着去呢。明日祖母讓莊嬷嬷開了庫房,你盡挑些補品藥材去,不怕的。”
這話說的很在理。
大公無私,毫無可以指摘之處。
宜臻屈着身,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起來罷,因你後日便要啓程,今日我也不留你多說了。黎州到底苦寒,這會子叫你來,便是有份行禮要給你。”
祝老太太示意身邊的莊嬷嬷把一小沓紙交給孫女兒,“這些你拿着藏好了,日後去了黎州,到底是個倚靠。”
是幾張田契和一處鋪面。
都在黎州。
宜臻沒去過黎州,無從判斷這幾張契紙究竟價值幾何。
可從地點來看,在這關頭拿出來,足夠體現老太太的用心和看護之情。
但是宜臻沒有收。
“我用不着這些個。”
少女把契紙遞還給了莊嬷嬷,“祖母,母親真的不願我去黎州,我要是真去了,她怕是會傷心一輩子。”
祝老太太便是有再好的脾性,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駁回話頭,這會子也忍不住皺了眉:“這是聖上下的令,又豈是你說不去就不去的?五丫頭,你還要祖母抗旨不成!”
“宜臻絕不敢有這意思。”
“只是今日回府之前,惠妃娘娘托人給了我一封信。”
宜臻說,“送信的人囑咐了,一定要交到祖母您手裏。”
她從袖子裏掏出那封信,緩步向前,低眉順眼地呈到祝老太太面前。
“祖母,請您瞧一瞧。”
作者有話要說:由于我,在後臺操作失誤,下一章發了個重複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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