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惠妃是當今宮裏頭牌面兒最大的一位主子。

因皇後早逝,後位一直空懸,這麽些年,她作為四妃之一,與貴妃娘娘一同執掌鳳印,在後宮握有極大的實權。

且比之膝下空虛的郦貴妃,還育有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很得皇帝看重。

如今最得皇帝寵愛的五皇子,便是她所出。

惠妃娘娘寫的信,即便是宜臻不說,祝老太太也會一字不落地細細看完。

愈發深的夜色裏,周遭都是一片寂靜,不聞人聲,唯有庭院內的桂枝葉在夜風中飒飒作響。

祝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眼神有些不好,只是這信又無法輕易給了旁人讓人念,便只能高高地舉在手中,微眯着眼,神色有些複雜難辨。

老實說,大房二房三房,三個兒子中,她最看重的是嫡長子,最疼愛的是小兒子。

更何況三老爺外放出京多少載,就算回京述職,也是寥寥數日,這麽些年,越發成了最想最念也最愧的一塊心頭肉。

可孫子一輩中,她最寵的卻是二房的庶子亭詹。

因了寄禪大師當初的嫡長子轉世一說,亭詹甫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壽安堂,被老太太當做眼珠子心肝肉地寵大,就算如今告訴她不是,情感上也難以割舍。

而惠妃的信中,提到的正正好是她最放在心上的兩個子孫。

這叫祝老太太如何不動心,如何能拒絕。

她擡起眼,審視着廳堂中還乖巧站着的孫女兒,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這信真是惠妃給你的?”

“是。”

宜臻輕聲道,“祖母若不信,也可請了人親去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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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必了,再如何,你母親也不至于在這事兒上做手段。只是我老了,耳聾眼花的,竟不知你母親還與惠妃有這般交情。”

雖然宜臻道這信是惠妃托人給了她的,信裏也說是受了昭華郡主的托請。

可惠妃是什麽樣的人物,宜臻自小在祝府長大,在哪樣的交際圈子,與昭華郡主有沒有往來,祝老太太清楚的很,自然認定是二媳婦在背後使的力。

二媳婦是九牧林氏世家大族出身,與惠妃有些交情,也不算太稀罕。

只是祝老太太不明白,林氏既能說動惠妃寫了這麽封信來,為何不直接拿上頭的條件來與她談,非要這麽大費周章的,平白耽誤了時辰。

少女垂下眼眸:“回祖母,母親并不曉得此事,惠妃娘娘說,是昭華郡主心善,念着舊情,這才拜托了她多照顧宜臻的。”

祝老太太半阖着眼,單手盤着佛珠,老神在在的,面色平靜非常。

其實心裏頭為難的很。

京官被遣往地方就職時,妻妾子女須得跟着——這規矩前朝并沒有,還是本朝.祖爺定下的。

原是當年一連出了一位冀州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遠,在地方上另置妻室的糟心事兒,原配嫡妻擊鼓鳴冤,而後竟一頭撞死在城牆上.太.祖大怒,下令徹查此事,結果是越查牽連越多,光冀州就揪出好幾位兩頭置家的官員。

後來不得已,太.祖就定下了這麽一道規矩。

但這規矩也只是口頭一提,并未寫進律法裏,可嚴可松的,全看個人自己。

就如宜臻所說,留她一個姑娘家在京中,并不算什麽大事兒。

便是聖上知道了,看在祝老尚書的面上,又有代父盡孝做由頭,也不會多麽深究。

之所以今日上午張氏提議要把五丫頭從莊子上請回來,好叫她跟她父親一塊兒去黎州時,老太太沒有反對,一确實是考慮到亭詹,二也是因為,宜臻在她心裏頭并沒什麽分量,對老太太來說,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結果話都鐵铮铮地說出口了,五丫頭忽然就掏出這麽一封信來。

如今竟是不答應不行,答應了又自打臉面,讓威嚴慣了的祝老太太如何開得了這口。

“我曉得祖母為難。”

廳堂中忽的響起少女清亮的春嗓子,宜臻又行一禮,輕聲道,“畢竟聖旨難違,因為宜臻一人就連累了整個祝府,便是宜臻自己也不願。”

祝老太太撚佛珠的動作微微一頓,擡起一只眼皮。

“不過惠妃娘娘說,若是日後有人拿了這做罪名,她必在聖上面前活動說話,絕不讓連累府裏......自然,祖母若實在覺着不好,也千萬別為了宜臻勉強自己,宜臻不怕去黎州,只是怕去了後母親思多念多,愁緒結腸,身子又不好。”

這便算是給了臺階下了。

堂屋內靜了好片刻。

老太太把信紙放置在一旁,閉上眼眸,一副倦得很的模樣:“你先回去罷,這事兒我須得想想。”

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但這便是同意了。

......

祝老尚書雖已逝世,因老太太還在,聖上并未收回賜下的府邸。

夜間走在青石小階上,望着皎潔月色,聽着叢間蟋鳴,是這富貴府邸難得的寂靜好景。

宜臻停了下來,站在青石階上望着不遠處的客院。

這院子因離得遠,已經好久沒人住了,此刻院門緊閉,只能瞧見牆內探出來的一枝杏枝。

她記得上一次住了人,還是好些年前衛珩随他父親入京時。

到如今,也有十載了。

祝府內院是怎樣的地方呢。

大伯父早逝,大伯娘一個寡婦,素日裏吃齋念佛,慈眉善目看着最慈悲不過,心思卻是最深,時不時挑上幾句,就教的母親在老太太面前裏外不是人。

四伯娘是庶子媳,最愛攀比,日常便是和母親過不去,連帶着三姐姐也愛與她過不去。

至于母親,守着世家大族的規矩,最愛臉面,私下裏抱怨連天,到了外頭卻總是吃虧,有時還要宜臻出面去替她争。

祖母......祖母就更不必說了。

自小到大,這府裏其實都是沒有人護着自己的。

宜臻知道。

有些時候,譬如像今日出了這事兒的時候,她就會想,倘若沒有衛珩,自己會成個什麽樣子呢?

幼年時或許會被大伯娘哄了去,日日只曉得吃糕點,不念書也不練字,對外頭的世面一無所知。

稍大些便只和三姐姐攀比争搶,眼睛裏頭什麽都瞧不見,只曉得在這府裏頭打鬧。

如今更沒任何法子,只能随着父親往黎州去,既讓母親憂心,自己也懵懵懂懂的,一輩子一望就望到了盡頭。

倘若沒有衛珩。

她如何也不會是如今的宜臻。

可衛珩又憑什麽這樣幫她呢?

當初受了恩的是她祖父,這些年得了好處的是她自己,衛家不欠他們家的,衛珩也不欠她的,這恩越積越多,到最後如何還的幹淨。

“......小棗,我當初救了你,你可曾想過,要如何報答?”

回到屋內,丫鬟上前來給她斟茶,宜臻忽然就擡頭這樣問她。

小棗不曉得她為何這樣問,驚惶之中又撲通一聲跪下了:“姑娘、姑娘大恩大德,小棗永世不會忘的。那日半青姐姐叫我簽了契紙,小棗就心甘情願把命賣給姑娘了,日後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姑娘,為姑娘赴湯蹈火,便是叫小棗此刻立馬死了,用命還恩,小棗也不會有一句多的話。”

.......

噢。

宜臻蔫蔫地垂下眼眸:“我知曉了,你下去歇息罷,我這裏不需要人伺候了。”

那她總不能也把命賣給衛珩罷。

總不能也去伺候衛珩為他赴湯蹈火罷。

倘若衛珩叫她即刻去死,她肯定也是不甘願的呀。

倘若衛珩也遇上個什麽難事恰好需要她幫忙就好了。

她一定會竭盡全力在所不辭的。

“姑娘。”

剛合上的門忽然被扣響,屋門外傳來大丫鬟紅黛略顯驚慌的嗓音,“姑娘您睡了嗎?”

宜臻挑了挑眉:“進來吧。”

紅黛是幾個大丫鬟裏性子最沉穩的一個,能讓她慌成這樣的,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果然,還不等宜臻問,她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姑娘,衛公子派人來請您。”

少女微微一怔:“哪個衛工子?”

“衛珩少爺,他派了人來傳信,說是有急事相求,希望您能随他出府一趟。”

“這樣急的事?是什麽?”

“傳信的人沒說,只說着急的很。”

“傳信的人在哪兒?”

“......就在院子裏。”

衛珩派來傳信的人是平譽,估計也是念及宜臻下午剛在軒雅居見過他,比較有可信度和說服力。

平譽趕路趕的滿頭大汗,也不知是怎麽混進的府裏,一見到宜臻出來就在院子裏嘭嘭嘭磕了三個響頭,說有實在着急的事兒,希望五姑娘能随他走一趟。

這個時辰,幾乎已經是醜時了,讓一個還未出閣的閨閣少女出府去見自己的未婚夫,簡直是荒唐至極的請求。

是個有腦子的姑娘都不可能答應的。

而祝宜臻恰好又是非常有腦子的那種姑娘。

所以她當然......答應了。

不知什麽原因,沒帶大丫鬟紅黛,反而帶了小棗。

換了身衣衫做男公子打扮,繞過平譽不知道用什麽手段迷暈的看門婆子,從角門處悄悄出了府,踩上馬車,疾駛向皇城西邊的水月寺。

水月寺是一座尼姑庵,坐落在白雲山腳,寺廟不大,往來也無多少香客,平日裏清淨的很。

若不是因宜臻的大伯娘十分信佛,在京城許多寺廟都捐過香火錢,她也不會知道有這麽一座尼姑庵。

可即便是她再見多識廣,她也完全不知曉,這水月寺裏,居然住着衛珩的母親!

先不說衛珩的母親為何會在京城,她記得三年前,衛家的母就因病去世了,當時母親還讓她寫了封吊唁信去,也因為守孝,衛珩正巧錯過了當年的秋闱,得再等三年。

那這水月寺裏,住着的又是衛珩的哪個母親?

“沒有旁目前,就是少爺的親母。”

平譽在前方引着路,腳步急促,還喘着氣,“祝姑娘,這事兒來的突然,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可夫人現下身子有些不好,臨去前最後的心願便是想見您一面,少爺這才命奴才急急地請了您來......少爺,祝姑娘到了。”

宜臻一直盯着路,沒注意前方的情形,因平譽陡然止住的腳步也連忙停下,且方才走的急,驟停之下差點沒摔了。

“你回來了正好,把這藥煎了。”

前方傳來一個極熟悉的嗓音,清清淡淡的,還帶幾分倦意,“剪了後別忘了把藥渣處理好,莫留在寺裏。”

平譽應了聲是,立即小跑着到院子裏,拾柴生起火來。

把宜臻丢在腦後不管了。

還是他主子偏過身來,自己問道:“哪個是宜臻?”

少女下意識擡起頭,椎帽前的紗被夜風拂起好幾道浮紋。

因隔着椎帽,眼前的景象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晰,只能望見一個高大颀長的玄衣身影。

“對不住了五姑娘,這麽晚把你請出來。”

他的目光落向這邊,語氣聽不出半分波瀾,“只是母親十分想見你,生為人子,實在做不到無視她臨終前最後的願望。”

明明只比亭钰大了兩歲,應是還在變嗓的年紀,嗓音卻沉沉的,聽不出半分少年氣。

和下午在軒雅居裏聽見的聲音一模一樣。

宜臻頓了頓:“可是令堂,不是三年前就......”

“具體的事兒我之後再與你細說。”

對方朝她伸出手,“你先與我來,我母親,可能等不了多久了。”

若不是腳下有水灘,她定會拒絕這只手。

只是,少女沉默半刻,很快就搭住他的手臂,穩穩地邁過腳下的水灘。

夜風朝面吹來,椎帽糊在臉上,裹住口鼻,宜臻覺得,自己從對面看,樣子一定醜的很。

更何況此刻,衛珩離她不過半尺多的距離。

也不曉得那一刻心裏頭究竟是怎麽想的,她竟莫名賭了氣,擡起手直接揭開了面前的紗罩。

所有的影影綽綽都變成了耳聰目明。

......

宜臻曾經想過無數次衛珩如今應該是個什麽樣子。

與幼年時那個精致昳麗又不愛笑的小哥哥究竟會有多大區別。

現在看來,也沒有很大區別。

只是相貌變得更有棱角了些,在月色裏輪廓分明,眸色很深,仿佛藏了一汪深潭,可視線落在她眼底,自上往下,是她從未在旁人身上見到過的寥落和寡淡。

仿佛和看一件物品沒有任何區別。

果然。

她垂下眼眸,邁腿步入屋內,不知為何竟然莫名有些委屈。

果然不是她的雞蛋羹和木頭鴨小哥哥了。

就如大姐姐所言的,男人說變就變了。

你再怎樣尋也尋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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