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從小到大,打從弄明白這樁婚事意味着什麽起,宜臻就從未去設想過,自己見到衛珩母親時會是個什麽景象。

這讓人如何去想呢?

三年前她方才九歲,關于自己日後出嫁的人生大事兒,永遠只想到坐上花轎為止。

上花轎之後的,譬如婆家的請安規矩,丈夫的妾室品性,婆婆會不會研磨刁難兒媳,在她那樣的年紀,全都不是值得放進腦子裏認真思量的正經事。

而還未等宜臻再長大些,衛珩母親就因病“逝世”了。

母親當時還嘆息道:雖說門面小是小了些,好歹嫁過去不用伺候婆婆,光這一點就不曉得要舒心多少。

畢竟她自己就在祝老太太那兒不知道受過多少委屈,對媳婦熬成婆的艱難有過深切體會。

所以,既然“婆婆”已經去了陰司天人兩隔,宜臻又何必要平白無故地想婆媳見面的場面呢。

在她心裏,她和衛珩日後會不會成婚都不一定呢。

“你不必怕,我母親只是想見見你,或許還有些話想囑托。她性子最和善不過,絕不會讓你難做的。”

少年頓了頓,垂眸望着她不安的神氣,又重複了一遍,“你別怕。”

宜臻眼見着他推開了屋門,一副讓她進去而自己就要遠離的模樣,雖然竭力忍住了,眼裏依舊冒出些許驚慌,“可我,我一個人進去嗎?”

“母親說只想見你一人。”

衛珩頓了頓,“她不許我進去。我在外面候着,一有不對你便大聲喊我,我聽得見。”

少女沉默了半刻,心裏頭其實很想再磨蹭一會兒,又不敢在這關頭拖延。

“你可不可以在門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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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攥緊了衛珩的袖口,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借口,“我是偷跑出來的,若是被府裏發現了派了人來追,你守着屋門,也不怕人擅自闖了進來。”

衛珩不曉得她為何對自己有這般深重的信任,連屋門口健壯挺立的帶刀侍衛都信不過,非死心眼地覺得他才是武力值最高的那一個。

不過這等子小事,衛珩沒有理由拒絕她,很爽快地便點頭答應了。

在小姑娘要邁腳跨過門檻時,又認真地道了句謝謝。

小姑娘扭過頭,回了他一個幹淨的微笑,以示寬慰。

到這時,衛珩才發現自己養大的姑娘就是好,最起碼夠聰明。

關鍵時刻不叽叽歪歪地問東問西,既然決定了要大半夜的來就無條件地信任到底,這份果決,委實讓人很有好感。

尤其是衛珩這種人,對旁人避如蛇蠍的許多古怪性子都能接受良好,唯獨不喜歡人有一個蠢笨的腦子。

宜臻雖然還算不上是多聰慧的姑娘,至少也算不得笨了。

成長環境那般糟糕,他遠在千裏之外,僅憑幾封信就把她培養成如今這樣,真是很不容易的。

擁有好幾年育兒經驗的衛珩如是覺得。

......

衛珩此番上京,是瞞着家裏的。

連特地去往越州尋他的祝亭钰和在京城大本營的季連赫也不清楚。

他離家的理由和祝亭钰一樣,都是游學。只不過祝亭钰是真游學,而他到達延陵後便立刻改了道,從水路入京。

因為要來親自查一樁事兒。

他母親的死案。

三年前衛夫人離世,對外都宣稱是罹患重病,藥石無醫。

實際卻是因為中毒。

因衛成肅的側室白氏難以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越發鑽了牛角尖,在心底妒狠起正室夫人來,所以特地尋了一個衛珩和衛成肅都不在的晚上,給夫人送自己做的衣物。

那衣物上沾了劇毒,觸及皮膚不用多久便會全身潰爛,脈塞而亡。

白氏手段狠毒,自己大概也沒了活意,最終拿着這毒粉和衛夫人同歸于盡,等到衛珩趕回到府中時,便只來得及看到母親置于棺材內的屍身。

果然是全身潰爛,樣子可怖,看不清臉。

衛小妹哭的幾乎昏了過去,衛成肅也是大發雷霆,整個衛府一時之間是昏天暗地,沒個安定。

唯有衛珩,從屍身入殓到來年掃墓,從頭至尾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他半點不相信,這會是母親的屍身。

白氏那樣貪生怕死的人,連幼子生痘都不敢親自照顧,會因為嫉恨就選擇與母親同歸于盡?

這借口怕是騙傻子呢吧。

再有,那毒藥名叫蝕骨粉,乃是宮中秘藥,稀罕的很,白氏一個低等舞坊出身的妾室,如何能拿到這樣的毒藥?

她真要和母親同歸于盡,早就該動手了,也有的是方法,實在很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唯一能讓衛珩想到的非得用這毒藥的理由,便是為了混淆死者身份。

全身潰爛後,面部相貌和皮膚上的特征都再找不出來,誰能認得出那具屍身是不是真的衛太太?

可如果母親沒死,又是誰把她帶走的,為何要帶走她?

是發現了她“前朝餘孽”的身份?

那外祖父和小舅又為何相安無事?

背後的人能拿得出蝕骨粉,又把局做的天.衣無縫,找不出絲毫證僞的實際線索,想必來頭和手段都非同一般。

母親常年深居簡出的,怎麽會和這樣的人有聯系?

一個又一個謎團,繞成複雜又虛無缥缈的一個局,困在衛珩心中。

他查了整整三年,終于在今年六月,探出了一點端倪。

為了确保萬無一失,衛珩親自上了京,做了最周全的準備,果然,進京第二日,他就順着那條線索人的蹤跡和惠妃給的信息,找到了母親被藏的居所。

是京城白雲山腳下的水月寺。

他沒猜錯。

而把她從霁縣擄走又藏在寺廟裏的人,正是當今天子。

他也沒猜錯。

當年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訪時,偶然遇見了出街買簪花的母親,而後便有了一段露水情。

再往後,因為母親懷了身孕,而皇帝卻早已拍拍屁股回了京,外祖父迫不得已,只能将她低嫁給衛成肅。

這麽些年,衛珩一直不得衛成肅待見,便是因為非他親子。

只是沒想到十年過去,皇帝再一次下江南,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破緣分,竟又與上山禮佛的母親相遇了。

此刻早已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母親唯恐避之不及,不願與他再有任何交集,但身為帝王,唯我獨尊慣了,不過一個女子而已,想要便一定要得到手。

由不得她願不願意。

後頭的事兒,也不用再如何細說了。

衛夫人被關在這寥落的山林尼姑庵內,避開人世,每日裏做的最多的便是念經誦佛,為兒女祈福,以及,迎接聖上偶爾的“臨幸”。

她如行屍走肉一般活着,想死不能死,擔心會連累娘家和兩個孩子,只能被迫對于一個色.欲熏心的男人曲意逢迎,生不如死。

終于,在衛珩找到她的前一刻,她徹底解了脫。

貴妃不知怎麽,也查到了皇帝這個“宮外姘頭”的居所,氣勢洶洶地派人來算賬,揚言要替聖上“清清那些妖言惑衆的狐媚子”。

衛珩趕到時,衛夫人已經被生生被打去了半條命。

大夫說,就算有靈丹妙藥,也只能吊最後這幾個時辰了,有什麽後事,趁着這功夫早些交代完全了最好。

衛珩便問母親還有什麽心願。

衛夫人笑道,臨去前能再見你一眼,我最大的心願已了。若是可以的話,我還想再見見你那未婚妻祝五姑娘,我有些東西想給她。

.......

“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想出來,母親究竟哪裏犯了他們的。”

寂靜的夜晚寺廟內,少年挺身而立,望着高山之上皎潔的月亮,語氣淡淡的,“平譽你說,我母親哪兒做錯了?”

平譽在他身旁低着頭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響,生怕觸了主子的黴頭。

“這世道誰當帝王,本與我無關的很。”

衛珩垂下眼眸,嗓音淡的仿佛能被風吹散,“可這樣的帝王,當着當着,對于天下人來說又有什麽意思?”

山野四周靜悄悄的,連蟲鳴都難得聞見一聲。

平譽只恨自己怎麽沒聾,竟然聽見了這麽驚世駭俗的話。

萬一日後主子回過神了要滅口,第一個要滅的便是他。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吱呀一聲,廂房的屋門被打開了,一個身姿纖細的姑娘緩緩走了出來。

“衛公子。”

她避開他的視線,低垂着眉眼,聲音輕輕的,卻很穩,“您節哀。”

他們都曉得這是什麽意思。

平譽在庭院內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衛珩靜靜站在原地,風帶起他的衣袍,月光拉長他的身影,在這樣的夜色中,顯得分外寂寥。

他問:“母親有沒有話要你帶給我?”

“衛夫人說,讓你立刻回霁縣去,再不要管她的後事。不出半個時辰,自會有人來替她處理身後事,不需要你操一點無用的心。”

“她希望你心裏的母親,不是如今的她,而是三年前那個因病逝世的衛夫人。”

宜臻頓了一下,又道,“她說,她知曉你從不肯聽她的話,但這是她此生最後的心願,懇求你聽哪怕一次也好。”

“所以,她也不肯讓我見她最後一面?”

“......是。”

望着少年寥落的身影,宜臻有些不忍,幾乎是強撐着說完了最後幾句話,“她說她不是你母親,你母親早入了衛家的墓地,所以不管她日後被葬在哪兒,都不許你去查去看,只遠遠忘在腦後對她便是最好。”

這三年的人生,對衛夫人來說是恥辱和悲史。

她希望在子女心裏,自己是完美無瑕的一個母親,幹幹淨淨地去,不帶一點髒污名聲。

而非作為皇帝藏在外頭的外室,被有名分的側室活活打死,既玷污了這座尼姑庵,也玷污了嵇家的門楣。

她不願。

“好。”

衛珩垂下眼眸,輕輕扯了扯唇角,“我知曉了。”

然後就真的很乖的,也不問母親和宜臻說了什麽,也不擅自邁步進入屋內,擡起腿,徑直朝院門走去。

“先送你回府吧。”

走到院門時,他忽然想到什麽,又回過頭來,神情平靜,“今日這樣晚請你來,實在抱歉了。”

“沒有什麽好抱歉的。”宜臻走上前去,“這些年,你幫了我許多忙,我還欠着你數不完的人情呢。日後你再有什麽需要人的地方,盡可以來找我。”

言罷,她摸了摸藏在袖子裏的手腕,把剛剛得到的手镯子往上撥了撥。

這是衛夫人給她的,說是她打娘家帶來的傳家寶,很有些年頭了,希望她能好好收着。

念及方才與衛夫人的那一場談話,宜臻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她覺得衛珩這麽善心,說不定都是學了衛夫人的。

這一對母子,不管是哪一個,都好的讓她覺得羞愧。

不知不覺馬車已經行到了祝府外街,衛珩送她一直到角門處,臨別前,宜臻想了想,到底還是沒忍住,多了一句嘴:“衛公子,那婚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長輩訂下的婚事,我沒資格退。”

少女愣了愣。

她整個人都藏在寬大的鬥篷裏,只露出一個腦袋,臉蛋小小的,橢圓的,在月光下白的就像一只面團兒。

“小團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俯視着她,眼眸裏的情緒很淡,讓人感到一種摸不透的遼闊。

“從今日起,”

他說,“你衛珩哥哥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衛珩:這婚事,你死也退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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